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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别枝掀浪横添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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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雨不同于盛春的雨,是带着冷酷寡情的寒意的,斜斜钻进衣领里面,冷不丁就叫人冻得抖簌一下,不自禁缩紧身子,朝能躲开这恼人冻雨的地方行去。
马蹄踏过溪边潮润黑土,溅起点点泥泞。照水拢紧领口,拘着枣骝驹小心走在山檐下,抬眼穿过雨幕朝前方望去,只见苍天如楮,远峰如黛,不禁暗想,这天地山水,果然如老者所说,犹如一副墨色画卷。
山溪潺潺,银铃叮咚,狼刀中途下马,将自己那把九尺长刀从布包裹里取出,浸在冰凉的溪水之中。
先前救巴图时磨损的刀身已叫严深临走前修补一番,此刻润在活水当中,光洁如新。
“前辈这是在做什么?”照水见状,也在溪边停下来歇息,凑过身好奇问道。
“好几天没给我这把刀透透气了,”狼刀伸手摸着光滑锋利的刀面,“刀不能闷,也不能闲,不管是闷久了,还是闲久了,刀都会钝。眼下就这里有水源,勉强凑合着让它醒醒神。”
“还有这种讲究?我怎么没听说过?”照水将信将疑。
刀又不是人,还会闷的?
“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去了。”
狼刀一副老成口吻,“这天底下,多的是不爱惜兵器的人。江湖里曾有一位剑鬼,每杀完一个人,就扔掉一把剑。世人仰慕她,甚至跟在她后面收集她扔掉的剑,最后平地建起了一座剑冢。像这种人,我最是看不起,她没有把兵器当作自己最好的挚友看待,反倒弃之如敝履。”
说着,她微微斜了斜刀柄,让顺流而下的小鱼从刀身底下游了过去。
“挚友……”照水若有所思,点头佩服道:“我见前辈对这把刀,确实如同对挚友一般。”
她想了想,也从腰间抽出道孤剑,两个人并肩蹲在溪边洗着兵器。
道孤剑冷似寒霜,薄如蝉翼,一放入水中,一瞬隐去身形,看不真切。
狼刀微微眯眼打量着这把绝世宝剑,半晌,方要开口说些什么,照水忽然警觉道:“前辈,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几十仞开外便有人呵道: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
紧接着那人就朝溪边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质问,“莫非又是停云派的余孽死心不改,还想着来打细雨剑宗的主意?”
照水听到细雨剑宗,率先扭过头去。
一着青褑白衫的剑客持剑几步走到她身后,一张青涩的圆脸盘上,端的却是横眉怒目,就差将剑出鞘搭在她脖子上:
“说,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要到哪里去?”
年轻剑客好话不说,上来就摆出颇不客气的架势。
照水没搭话,目光向旁斜去。
在此人后面还跟着一位同样着青白长衫的剑客。二人年纪相仿,十八上下,衣摆皆是沾了一圈泥污,顾不得清洗,脸上又是一副风尘仆仆的疲态。看样子这二人是刚从外面赶回来,有急事要回师门。
照水心里有了些数,这才笑道:
“这位细雨剑宗的大侠,您说您这是作甚,我二人好好的坐在这边,还什么都没做呢,您上来就剑拔弩张的,吓人一跳,难道你们天下第一剑宗的人都是这般做派?”
“第一剑宗”四字一出,对面剑客果然一噎,霎时涨红了脸。
但她显然还有些狐疑,剑鞘仍搭在照水肩上,待自己将照水背上的弯弓竹伞打量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才缓缓把剑收了回去。
“谷师姐,怎么了,这二人有什么问题?”
后面的剑客追了上来,目光掠过照水,落到旁边悠哉洗着长刀的黑斗笠身上,当即变了脸色,脱口而出,“是你!那个对我师门出言不逊的家伙!”
“什么?”
谷清光这时才转而看向狼刀,登时又浮现出几分怒色,“好啊,原来是你这个狂徒!真没想到在这还能碰见你!你不是瞧不起我们细雨剑宗吗,还来我宗地界作甚?”
她二人大呼小叫,叫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她们同狼刀有什么血海深仇。
狼刀头都懒得抬一下,只剜了她二人水中倒影一眼,不耐道:“你们俩谁啊?老子和你们见过吗?”
她今个真是不走运,就没碰见一个正常人,问题是她真不记得这二人是谁,谁闲着没事关心她们细雨剑宗?莫名其妙。
狼刀懒洋洋一句话,落到细雨剑宗这对师姐妹耳里就成了十足的挑衅。
“你!上回是焦师姐拦着,我二人才没同你计较,如今既然叫你我又碰上,还有什么好说,直接动手吧!”
谷清光意欲拔剑。
奚野迟疑一二,手也握上了剑柄。
狼刀抬眼。
雨线落在她黑斗笠上,一路流淌至斗笠边缘。
下一息,水珠从斗笠上滴落,没入山溪溅起的潋滟水光当中,消失不见。
溪水高高溅起,又很快落下,谷清光猝不及防叫水浪扑了脸,眼睛下意识眯了两眯,再睁开眼时,不由得一阵心惊。
她二人剑还未完全拔出,狼刀的长刀已经横在她们胸前。
谷清光手指微微颤抖,目光从煞气骇人的长刀上移开,看向那把挡在她二人和长刀间的湛银宝剑。
照水出剑拦下狼刀这凶狠一击,她侧过脸看了狼刀一眼,似是怪她冲动,开口却是对她二人说道:
“我看两位细雨剑宗的大侠,是有些分不清轻重缓急了。把师门大事抛在脑后,反倒为个人恩怨在路上浪费时间。”
奚野往后退了两步,离开那把让她暗暗出了身冷汗的长刀。双方差距着实不小,她此时也冷静下来,悄声对谷清光说:
“谷师姐,赶路要紧。师门的事耽误不得。”
谷清光同样出了一身冷汗。但她的重点已不在那把真的能将她二人当场毙命的长刀上。
对方出手得太快,她根本没看见照水的剑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原来是同道中人,”谷清光语气稍稍软和了几分,看向照水的目光里多了些真心实意的佩服,“抱歉,是我太过心急,误会二位是不怀好意之人,冲撞了二位大侠。还请二位不要介怀,容我与奚师妹先行一步,我们有要紧事须得在今日赶回师门。”
她这番话相比初见时的莽撞发言客气了不少,算是让了很大一步,照水点头,晃剑敲了敲长刀,“行了,收回去吧。”
狼刀坐在溪边,垂头看着流水击石,那一把刀还稳稳当当架在谷清光胸前,一移不移。
照水重新望向谷清光。
谷清光一怔,犹豫些许,还是将剑收了起来,低头拱手对着狼刀道:
“这位前辈,还请宽允后生擅自对前辈动手。”
“但是,”她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里仍有些不服,“此事说到底也是前辈当日先挑起的事端,随口轻蔑我师门,便也怪不得我二人为此忿忿不平。今日我们是有要紧事在身,耽误不得,来日若再遇上,我二人即使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向前辈讨个说法。”
“谷师姐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话。还请前辈息怒。”奚野跟着说道。
溪边四人无声对峙了片刻,狼刀最终还是把刀移开,放回溪水当中。
“多谢!”谷、奚二人连忙对她们点头谢过,步履匆匆向着远方苍峰行去。
照水收剑,翻上枣骝驹。
她原只是想着中途短暂歇息一会,没料到竟同细雨剑宗的门生折腾了这么一出。
虽闹得彼此有些不愉快,但她也从谷清光二人那里得到了点意外之喜。
“走吧,前辈,停云山就在前面不远,咱们正好且去看看这停云派究竟是个怎么一回事。一个偃师门派,和细雨剑宗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怎么就和她们不对付了。”
照水笑着催促狼刀。
“哼,”狼刀这才从溪边起身,抖了抖刀锋上的水珠,小心将刀收回布包裹中,“左一口师门,右一口性命的,就差把她们细雨剑宗放到神龛里供起来了。她二人若是单纯要为自己同我拼一把性命,我倒还能高看她们一眼!”
“好了前辈,少说点吧。人都走了,你要是真气不过,刚才干嘛不当着她二人的面说?”
照水放慢速度,与狼刀并肩同骑,“前辈方才那一刀,可真够狠厉,要是放在平时你我对练,我还真不一定能接得住。”
狼刀一翻白眼,“有话直说,别弯弯绕绕的。”
“我是说呀,前辈既然对后生手下留了情,何必嘴上再不饶人呢?反倒还让自己不高兴了,你说是不是?”照水笑眯眯,毫不客气揭穿她道。
狼刀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二人骑着马儿,一路沿着溪流穿过千峰野向东而去。
就这么颠簸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她二人终于到了一座山峰脚下。
再往东望去,隔着雨雾,远处一抹金黄素白相间的腊梅花影朦朦胧胧映入视野,站在此处仿佛都能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想来那便是通往丹山的必经之路,一副雨中飞英景色倒是与初春相衬。
只是照水此行并没有前去丹山的打算,甚至此回探访停云山,也不过是因为她们正好途径千峰野,她便想着顺路来探查一二。若是能得到有关血玉琴骨和夜隐门的线索,自是再好不过。
“到了,就是此处。”
照水收回思绪,勒缰下马。
只见此山位于众山峰中,甚是显眼,皆因山上长满四季常青的树木,雪松,青柏,冷杉……即使是眼下这个尚未回暖的时节,漫山皆青绿茂密,将整座山峰挡得严严实实,分毫不露,只有山脚一块随意歪斜的石头,隐在丛生杂草之中,隐约露出“停云”二字。
照水在山下仰望着停云山,不知怎的,这里分明枝叶茂盛,却给她一种莫名的枯败荒凉之感。
是以她心里顿时生了几分谨慎,将枣骝驹的缰绳递给狼刀,拜托前辈在山脚稍等,自己先行上前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