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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叠嶂林中雨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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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峰雨色,千江碧落,千春行坐。石泓吐云蔼,共飞茵闲堕。
泪眼淋漓枝万朵。墨霖霖、遍濡重峨。松烟为谁朽?独丹青与我。”
寒春料峭,细雨迟迟。春雨节方至,绵绵不绝的雨便从九天落了下来。
只在一夜之间,荒芜枯老的大地上滋润出点点青翠生机,零落缀在层峦叠嶂当中。
絮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光秃焦黑的枝头,缓缓凝成一颗明珠,不堪重负弹跳在栖客肩头。在这漫天珍珠落盘的嘈嘈错杂中,隐约有不成调的歌声断断续续隔着湿雾飘来。
打老远,一披蓑老者骑着水牛,渐渐从雾中松下现出身形。
“松烟为谁朽?独丹青与我,我与丹青呐。”老者托手撑于颈下,优哉游哉侧躺在水牛上,上一息还在捻着松针细嗅雨香,下一息已来到滴瀑石阶前,水牛低低哞了一声,止足不前。
老者停了歌唱,抬起青箬笠,见阶头左右一站一卧,各歇息着一匹油光发亮的骏马,笑道:
“两位马儿好,可否高抬贵脚,为老朽行个方便?”
站着的黑鬃野马垂颈嚼着路边新生发的杂草,听了这话,头都未抬,只撅了一下前蹄似是威胁,接着继续嚼自己的早食。
倒是卧在地上小憩的枣骝驹,猛不丁听见老者声音近在耳边,惊地一跃而起,微微弓着四肢,警惕瞪着老者身下水牛。
“哈哈哈,瞧瞧,你可把人家吓着了。”老者拍了拍水牛脑袋,水牛低下头去,闷闷哼声叫冤。
“老人家,怪不得它,这马儿啊,就是有些胆小。”
忽地有清朗笑声从背后响起,雾霭氤氲间,一少年怀抱干柴快步走了过来,踩得湿润泥土松松作响。
枣骝驹欢快嘶鸣了一声,小跑到少年身边,用脑袋不停蹭着她的胳膊。
“好了好了,我这才离开了多久啊,就跟三秋没见似的。”
少年温柔顺了顺马驹的鬃毛,朝老者笑着解释,“叫老人家您见笑了,这马儿啊,初见我时还胆小警惕得不行,结果才过了几日,就已经是现在这般样子了。就好像那认生的孩子,头一回见陌生人都是有戒心的,慢慢相处久了便就熟络起来了。”
“无碍,无碍,人各有各的秉性,马也各有各的脾气,否则这世间岂不是无聊至极?”
老者呵呵笑着,翻了个身敲了敲水牛长角,“就像世人大多爱宝马,便自然也有我这般人,独爱我这头宝贝水牛。一人一牛,无牵无挂,无阻无碍,世间哪还有我俩去不得的地方呢?”
“这话说得不假,”少年将干柴摞在地上,在柴火上方麻利架起木枝,“对了,请问老人家,您对千峰野的路熟吗?”
她在山下拾柴火时,隔着大老远就听得老者歌声不断,转瞬从北边到了南边,从山脚到了山腰,她一路施展轻功这才赶上,为的就是向老者打听方向。
“哈哈哈,年轻人,你们这是迷路了?”
“是啊,”照水大方承认道:“之前就一直听闻千峰野的大名,还以为是诗家夸张之语。等自己亲眼见识了,方知诚不我欺。我和同伴在这千壁万嶂之间上上下下,已经把自个绕糊涂啦。”
“哦,正说到我同伴,她人就来了,”照水忽地听得林间声响,眼睛一亮,盛情邀请道:“老人家可吃过早食了?我二人这几日困在山里粗粗吃了些干粮,今日打算猎些山禽加餐,您若无事,不如同我们一起?”
“还是罢了,我人老了,牙齿掉光了,嚼不动肉啦,”老者摆手,又在水牛上悠闲翻了个身,忽然说道:“你的那位同伴,听着心情可不大好呀。”
话音刚落,那重重脚步声恰好踏出密林,人高马大的武者一手拎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山鸡,冒雨走了过来。
狼刀一声不吭走到石阶边,干脆利落将两只山鸡脖子拧断,丢在照水堆好的干柴上,又看了一眼吃草的黑鬃马情况,这才抬眼注意到照水身边的老者。
“小子,这又是你从哪儿认识的朋友?”
狼刀咂舌,“你莫不是想一路走,一路把天下人都给认个遍?先提前说好了,我可只打了两只山鸡,你要请你朋友,可别来跟我抢我的东西!”
她大喇喇往石阶上一坐,随手拎起其中一只山鸡,乱七八糟拔起鸡毛来。
听着这明显是气话的一通发言,照水叉腰笑着揶揄道:
“嚯,这是在哪儿和谁怄了气,尽把气撒我头上?”
老者哈哈大笑,“年轻人最是气盛,就该这样,这样才有生气。不像我,就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想生气也找不到朋友生啰。”
她摇头晃脑着,又开始哼起先前那首词来,“泪眼淋漓枝万朵。墨霖霖、遍濡重峨。松烟为谁朽?独丹青与我。”
照水伴着雨声,静静听着这哀而不怨的调子,待到老者唱完,忙开口请教:
“哎,老人家,您唱得可真好,我听着甚是喜欢,就是不知这词唱的是什么? ”
老者笑而不语,只悠悠指了指照水,再指了指狼刀。
“这是何意?”照水不解。
老者拊掌,“这词唱的就是你们。”
“啊?我们?”照水只觉云里雾里,毫无头绪,“我不是很明白……”
分明这词里唱的都是雨啊江啊云啊什么的,尽是绘景之语,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者伸出的手指转向了自己,“也可以说唱的就是我。”
又指向了天与地:
“这天地山水,丹青一卷,都在这词中啦。”
她眺望雨中苍峰,忽然抬手拍了拍照水肩膀,示意她看向东边某座山峰:
“年轻人,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照水刚把头扭过去,看清老者遥指的山峰,一听这话,又急忙转过身来,身边却早已空空如也,宛若从没有人来过。
她仰头朝着歌声远去的方向出神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老者是怎么知道她们要去哪儿的?
又想起自己曾在话本里看到过,这江湖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能人异士,狂侠怪客,今日这一回,也算是偶得一次奇遇了。
“嘁,神神叨叨的,”狼刀在一旁已经将自己那只山鸡拔了个精光,串到木架上,在怀里摸索着火镰,“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从不把话讲清楚的老东西!”
照水暗笑,走到狼刀身前,挡住落在柴火上的絮雨,“行了,前辈,你要是看谁不爽,直接揍她一顿就是,何必忍着让自己不开心?”
“我倒是想揍!”狼刀终于摸到了火镰,一把将干柴点燃,“但我跟人发过誓,我这辈子只揍江湖中人,不揍不会武功的废物。”
“哦?这么说来,你在山里遇到了谁?住在这附近的人家?也是来打猎的?”
“打猎?就她?”
狼刀想到方才在林子里那个惹自己不快的家伙,将串着山鸡的木架在火上咕噜转个不停,“哼,身形枯瘦,行将就木,气若游丝,看着活不了多久了。”
照水闻言,心里一惊。
她虽和狼刀认识并不算久,有时也会恼于这人性格太过狂放不羁,但她心里清楚,前辈不是那种会随意咒人生死的人。
狼刀敏锐捕捉到她这一短暂的沉默,抬起头瞪住照水:
“你小子,不会又要听到谁谁有难,就头脑一热想着去救人一命吧?我告诉你,就你这到处都要掺一脚的性子,要不是仗着你本事还行,早在江湖上死八百回了!”
“哦,多谢前辈指点。”照水拎起另一只山鸡,坐到枣骝驹身旁,有一下没一下拔着鸡毛,很快把羽毛拔得到处都是。
枣骝驹低下头,搭在照水脑袋顶上,鼻孔轻轻喷气。
两个人默不作声做着自己的事,狼刀把鸡烤好,嗅了嗅鸡肉被大火烤得焦酥的香气,甚是满意,一口咬了下去。
照水拍拍枣骝驹,从它脑袋底下钻了出去,捡了根新木枝将光秃秃的山鸡串上,放到火上小心烤着。
她百无聊赖蹲在火边,扑鼻肉香冲进鼻中,很快将她瘪得不行的肚子惹得连叫三声。
照水试图极力无视这连绵不断的肠鸣,无果。
又将山鸡翻了个面,迫不及待上手扒拉了几下,想看看这一面有没有已经熟了能吃的地方。
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果然运气不好的时候,连一只死鸡都要跟你作对。”照水捂着肚子,低声闷闷嘟囔道。
话刚说完,对面突然啪嗒丢了什么东西过来。
照水慌乱接过冷不丁飞来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半只喷香滚烫的肥鸡腿!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狼刀。
狼刀冷着一张脸,阴阳怪气,“看老子干嘛?真把你饿死了,老子这只鸡岂不是白打了,气不也是白受了?”
照水冷笑,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紧接着一把举起鸡腿,送进口中,狠狠咬了一口,“吃饱了再跟你算账!”
“嘁,你倒是能屈能伸。这会儿不气我说你了?”
“哪里,前辈这不是还夸了我本事还行吗?”照水学着狼刀的阴阳怪气,拖长了语调。
狼刀哼了一声,扔了鸡骨头,拽起一丛杂草抹掉手上流油,起身扒开垂在头上的树枝,朝东边山峰望去:
“搞快点,吃完了我们就去找你要找的那家偃师门派。”
“好嘞。”
少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照水美滋滋把一整只烤鸡吃完,匆匆踩灭柴火,便翻身骑上枣骝驹,同狼刀冒着细雨一同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