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牧野听雪

52、临别意重心悄悄

　　雨幕罩江，银河倒泻。火树银花，繁星搭桥。

　　又是十二道烟花落下，迎春宴主事人敲着大锣，大声宣布今夜宴会不设时限，直到第二日辰时，众人皆可尽情游玩。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呼当中，水下士兵潜出江面，押着一众黑衣人朝大牢行去，未惊动到任何人。

　　几位墨衣打虎人聚在一起，感慨今日这场表演可真是不易。

　　她们当中有士兵，有捕快，有刚入了戏班子扮演武生的少年，临时被请来帮忙，急忙忙只做了一日的准备，还在担心不能胜任。

　　好在这场表演堪称完美落幕，没出任何差错。

　　从天而降的水珠将火焰一点一点浇灭，照水脱下虎衣，抹掉脸汗，飞到岸边，趁着众人尚未注意到她，一头扎进人群，为各家路岐人的表演拍手叫好。

　　“少侠，看这边！”
　　照水正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接，宁盛眼尖地在人流中找到她，高高挥着双手喊道，旋即催着宁正打开手卷，高举过头顶。

　　“少侠，今年新春的第一个祝福，我和阿娘姥姥想送给你！”

　　照水远远隔着众人，看清那手卷上努力写得端正的“祝照水少侠，万事顺遂，武运昌隆”一行大字，哑然失笑。

　　忽然，她余光捕捉到有人正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她抬眼望去，先是见到巴图和狼刀这两个格外扎眼的高大身影，下一眼才看见严深正一左一右被她俩夹在中间。

　　巴图似乎对严深很是好奇，一直在对她问个不停。严深抱着铁剑一句一句认真答着巴图的问题，在她另一侧，狼刀无所事事左右环顾着人群，像是在寻找谁的踪影。

　　等到她终于看到照水，眼睛瞬间亮了亮，高声道：
　　“小子，今天打痛快了吧！”

　　“没有和狼刀前辈打得痛快。”照水笑眯眯回道。

　　“嘁，你小子少来巴结我，”狼刀快步走过来，“今天也算是你头一回独战群敌，打了个开门红，以后这种事情还多着呢！到时候我可没那么好心，再给你救这个救那个的。”

　　“知道了，前辈。以后再有痛快架可以打，我绝对等你第一个上前再动手！”

　　这话但凡说给别人，听着都像是她要占自己便宜，狼刀却满意点头：
　　“这才对了。记着，我是要找人打架，可不是要帮你，也不是看在你送了我礼物的分上！”

　　狼刀这话转折得着实生硬，照水叫她逗得眼睛眯成一条亮缝：
　　“前辈这话说的，要不是前辈这几天一直在给我喂招，我今日未必能胜得如此顺利。
　　“再说了，前辈不是还帮我将巴图大姐安然无恙带了回来吗？这就是前辈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啦。”

　　“哼，如此说来，倒也确实。”狼刀抱臂哼了一声，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转眼被那边卖酒的摊子吸引走目光。

　　狼刀刚走，巴图同严深一起挤了过来：
　　“照水小妹，又见面啦！”

　　几日不见，巴图大姐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照水心酸之余，羞赧道：“巴图大姐，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骨链弄坏了......”

　　她拿起胸前的那块羊拐骨给巴图看。

　　巴图见那羊骨头从中碎开，几乎要裂成两块，大惊，“你们竟打得这般凶险？你身上可伤到了？”

　　“没有，”照水连忙摇头，“我穿着护心甲呢，没那么容易受伤。”

　　“没伤到就好，”巴图顿时松了口气，反过来安慰照水，“左右只是块死物，人没事就行。你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好多北疆的小玩意，等回去你自己随便挑！”

　　“那我可就不跟大姐客气啦。”

　　她二人有说有笑，严深在一旁静静听着，照水忽地看过来，笑道：
　　“你回来了。”

　　严深点头，“我回来了。”

　　三人一同简单说了些话，便被照水拉着一起去赏表演，逛春宴。

　　城内危机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心情松快下来，照水终于将先前为朋友们置备的新春礼物送了出去。

　　“巴图大姐，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你，这是我去医馆买的，里面放的是麦冬肉桂。”

　　照水从怀里取出一件塞得鼓鼓当当的香袋，“那日在金家谒舍，三姐给你备的茶里放的就是这两味药，可以润燥散寒。大姐在夜隐门那里受苦了，这些时日一定要好生休养。”

　　巴图连忙接过，当即将香袋系在腰间，感动道：“小妹有心了。”

　　“还有这条剑缰，是给你的，”照水转向严深，递来一串皮绳，“我自己挑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得顺手。”

　　严深接过剑缰，套在手腕上试了试。皮绳粗糙结实，许是为了实用考虑，没有在底端加上挂穗，只在中间系着一小块硬木牌，牌面刻有“继明”二字。

　　“多谢少侠，我很喜欢。”严深取下剑缰，郑重系在剑首的穿孔上。

　　“好了，总算是送出去了，”完成一件大事，照水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些担忧，“说起来，也不知道钟城君那边怎么样了？”

　　恰好此时有士兵找上她们，送来城君府的消息，说是六天九地二人同钟城君已平安回府。

　　众人随即离了热闹的人群，回了城君府。还未进议事堂，便觉气氛意外的沉重压抑。

　　何朴站在堂内，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握着金刀的手抖得比那日在老梅村还要厉害。钟玉书坐在桌边，神色凝重，气色瞧着甚是虚弱。

　　“这是怎么了？”
　　照水见状，心下一沉，笑容敛去，轻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照水向六天递了个眼色，六天看了眼钟玉书，往这边挪了挪，悄声道:
　　“咱们也是刚知道的，那个叫阿希的……逃了。”

　　“怎么会？”
　　照水骇然。

　　前日她们抓住阿希后，将她送入了钟玉书特意为她准备的地牢最深层。一层只有她一个犯人，所有可能会制造声响的东西全被拆除，另加派人手轮流看守。
　　何朴生怕她趁着迎春宴逃跑作怪，特意没去游宴，自告奋勇守在巡捕司外。

　　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安排，阿希只身一人，无法施法，竟然还能逃掉？

　　照水突然忆起阿希那时古怪瘆人的笑容，心头一跳。

　　当时她们双方交手，论人数，阿希以一对多；论武功，对面三人无论谁的水平都远超于她的。

　　纵使如此，她还是有这个胆量一人冒险行动。

　　这人定是有不为人知的撒手锏在身！

　　只不过，若只是单单叫她逃了，大家还不至于是这种反应。

　　照水望向浑身颤抖的何朴，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顿时沉如铅重，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剑柄。

　　沉默如江水起落低徊，再度淹没整个议事堂。严深莫名想起，那人说到“我们这种无人在意的小人物”时，话语里难以察觉的凝噎。

　　最后还是钟玉书缓缓开口:
　　“是我考虑不周，此事皆是我一人之过。我会尽力安排好她们的后事。”

　　照水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将钟玉书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关切道：
　　“钟城君，你可还好？”

　　“无事。不必担心。”

　　钟玉书将茶杯送到嘴边，药香冲鼻，她却没了挑剔的心思，径直一饮而尽。

　　“钟城君今天可真是太冒险啦，”六天在旁边咕囔道：“那夜隐门坛主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敢陷害钟——”

　　她说到一半，钟玉书一个抬眼，六天当即捂住了嘴巴。

　　九地及时岔开话头，“所幸都是有惊无险。我和六天偷了那坛主的令牌，引她去城外对打。本想着多打一会，至少也要拖到你们这边事了，谁晓得那老贼把令牌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恼羞成怒之下，就要对六天下狠手。”

　　“是啊是啊，”六天接着说道：“那老东西下手真是够狠的！其实那一下，我也不是接不住，不然我这对耳朵白废了不是？只是当真吃下那一击，够我躺床上逍遥好几个月的啦。”

　　“听前辈的意思，难道在场有旁人相助？”照水奇道。

　　“可不是，一出手就把那老东西给吓跑了，咱们也不知道是谁，”九地将一件物什递给照水，“你看看，这人你可认识？”

　　照水将东西接过，发现这是一对半只巴掌大小的新月弯刀，刀身合在一起，各扎着一张纸条。

　　纸条同样被折成新月形状，她取下其中一条打开来一看——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照水馆主，让我看了好精彩的一场热闹。”

　　另一张则写着：
　　“照水馆主，我在丹山等着看你送给我的下一场热闹。”

　　此神秘人虽出手相助，留下的话听着却颇不客气。

　　比武当天那个来路不明的双刀客身影从照水脑中一闪而过，但她也不能确定，只好摇头：
　　“我也不知是谁，或许是哪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江湖前辈正好路过吧。”

　　钟玉书已收拾好心情，望向照水:
　　“此回迎春宴之事，还得多亏照水少侠从中帮忙。”

　　“这倒算不得什么，毕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歹人在我面前作乱，”照水不以为意，“只不过，这事恐怕并没有我们表面所看到的夜隐门抢夺宝物这么简单。”

　　“是，还有很多疑点，”钟玉书点头赞同，“譬如夜隐门从何得知血玉琴骨在宁家手里，她们又为何要拿到这件宝贝。”

　　“这一点，我们应当想得一样。夜隐门此次冲着奇宝而来，恐怕和百疫门的梦鬼牵涉颇深。”

　　照水分析道:“丰无思此回想要拿到血玉琴骨，或许是存了向百疫门投诚交好的心思。只是不知道，梦鬼搜集这么多稀世珍宝，是为了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钟玉书忽然说，“我已问过宁安大娘，她告诉我，她师傅当年的门派名叫停云派。”

　　停云派？

　　照水乍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很快她想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名字，和严深对视一眼。

　　六年前，和鸣锋山庄做过交易的那家偃师门派，名字正叫停云派。

　　还真是巧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钟玉书疲惫地挥挥手，起身，“你们且去休息吧，我去一趟巡捕司。”

　　她快步出了议事堂，绿袍在满城灯火里单薄飘摇。

　　众人四散而去，照水默默看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何朴，自行回了屋子。

　　她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频频惊醒，辗转反侧，最后索性披了衣服，飞上屋顶呆坐着。

　　严深和何朴的屋子里都亮着灯火，一夜未熄。

　　日轮初现，灯火渐灭，热闹方息，大街上人头攒动，众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昨晚的表演，城君府已恢复至有条不紊的日常当中。

　　照水不知何时在屋顶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竟无一人惊扰。

　　她一觉醒来，天已昏黄。宁盛见她醒了，在底下招手：
　　“少侠，严深姐姐和何朴姐姐好像有急事找你，她们说在闻机楼的酒楼前等你！快一点哦！”

　　照水匆匆从城君府里出来，赶到酒楼前时，看到的就是严深何朴二人腰上佩着刀剑，肩上挎着包裹，一身即将远行的行头。

　　严深在此处徘徊忐忑了许久，一肚子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此时终于等到照水，她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头，最后只问道：
　　“不知少侠何日动身离开驺城？”

　　照水认真想了想，“这几日大家都累得厉害，需要好好过个放松的节日，只是我自己的事也确实拖不得。最多歇息一晚，我和狼刀前辈明日就走。”

　　又抢在严深前头说道：
　　“我们要先去全州，要在那里逗留好些日子。你若是与我们同路，恐是要误了报仇大计。若是我们先同你去南域，那也是要坏了自己的事。所以你千万不要为难，不必非得等我们一起行动。”

　　严深一怔，只觉那些卡在她喉头，让她无比窘迫的话语，此刻皆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安稳落地。

　　同时又生出几分愧意，明明照水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却不知不觉中已为大家做了太多。

　　扪心自问，严深并不觉得若是换成自己，能为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做到这般。

　　思及此处，她所有的感激都化作了一句：
　　“少侠和各位帮过我的恩情，严深来日必定加倍报答。”

　　不料照水听了这话，笑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说得不对......”严深紧张道。

　　照水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有时候会想，江湖可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们总是报答来报答去的，好像非要欠对方什么似的。可转念一想，或许人们就是需要欠别人点什么，心里才踏实安稳。毕竟，刀剑太冷，只有这一颗心热得厉害。

　　“严深，我看见你的心是滚烫的。拥有一颗滚烫之心的人，老天都不该让她心寒。若是这样的心都寒了，那便是老天错得彻底。”

　　她望向严深，“向前走吧，你的剑心一直在那里。当年你的选择没有错，如今也不会错。”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送给一个远行漂泊之人最好的祝福。

　　严深睁大眼睛看着照水，良久无言。

　　“所以，”照水笑着转向何朴，“你也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对吗？”

　　何朴眼睛下挂着对浓浓的乌青，听了她这话，不好意思挠挠头:
　　“算是吧……昨晚之前，我原本想着，或许以后我就留在驺城，当一名捕快，查更多的案子，抓更多的歹人，没什么不好。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有了新的打算。”

　　“少侠，”何朴目光坚毅，“我打算和严深一起去南域，去杀丰无思，去杀更多的歹人。我也要和你们一样，当一名惩凶除恶的大侠！”

　　迎上何朴黑漆漆的眼眸，照水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路上务必小心。”

　　何朴羞赧笑了笑，心生不舍间，忽听到有人唤她:
　　“抱拙。”

　　“老师！”

　　见是钟玉书来了，何朴惊慌跳到严深身后，试图挡住自己肩上包裹。

　　但很快，她又自己从严深身后走了出来，结巴道:
　　“老、老师，我是怕你担心，才擅作主张……”

　　钟玉书抬手，示意何朴不必道歉。

　　她只看了眼这个尚还青涩的学生，点头道:
　　“路上若是遇到困难，记得给我写信。”

　　何朴低低“嗯”了一声，掩盖住浓重鼻音。

　　暮色苍茫，迎来新春的驺城平静宁和。严深和何朴郑重行过拜别礼：
　　“山高水远，一路珍重。”

　　“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二人转身大步离去，照水和钟玉书目送她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淹没在人群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