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牧野听雪

42、摇铃魇昧神思涣

　　何朴前脚倒下，后脚从巷子里快步走出一个孩童来。

　　阿希路过宁盛，冷冷瞥了眼这不老实的家伙，走到昏睡的何朴跟前。

　　她低头看着何朴，低声道:
　　“真是麻烦。”

　　若此时是夜里，她倒不必只能一个人冒险前来。但若真等到夜里，何朴说不定早回了城君府，她就再也没这个大好机会把人带走了。

　　这傻子可是钟玉书的宝贝学生，无疑是威胁她的极佳筹码。

　　阿希没时间犹豫，她举起拨浪鼓，毫无血色的脸颊随着铃铛响起又白了几分。

　　“叮铃——叮铃——”

　　铃铛鼓坠有节奏地拍打着鼓面，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何朴忽然抽动了几下，渐渐睁开惺忪睡眼。

　　好困。

　　何朴只觉头痛欲裂，昏昏沉沉，过往回忆在脑子里混作一团，光怪陆离。

　　她怔怔躺着，茫然望向天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又要到哪里去。

　　“起来。”

　　一道冰冷童声倏地打破浑噩，清晰得就像是有人钻进了她脑袋里对她低语。

　　何朴“哦”了一声，忍着头痛从地上狼狈爬起，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

　　她呆呆看向前方，视野里一片朦胧，周遭石阶砖墙都在不停抖动，将视线中央那个身影衬得格外诡异森冷。

　　“跟我走。”

　　童声响起，那个身影动了一动，举着拨浪鼓朝巷子那头走去。

　　“哦。”何朴应了一声，随即失神地跟着阿希一同抛下宁盛，向前跌跌跄跄地走着。

　　不出一会，她就因控制不好身体，将自己狠狠绊倒，发出重响。

　　阿希咂嘴，忍着脾气重新将何朴唤起。

　　“咚！”

　　何朴眨眼又倒下了。

　　来回折腾了三四回，阿希额角沁汗，嘴唇发紫，这傻子才终于适应，勉强跟上她的脚步。

　　“那个姓钟的，”阿希四处观望，想先在附近寻找一个藏身之地，不然就这么折腾下去，她必会被发现人不见了的照水追上，“有没有跟你说过宁盛家里的事？”

　　何朴低头认真想了想，困惑道:
　　“宁盛是谁？”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阿希皱眉，心里已经对这傻子不再抱有期望。

　　“她？”何朴又努力回想一番，记忆里模模糊糊闪过一点明黄，摇头，“我不认识她。”

　　阿希叹气，不打算再说什么，忽地又听身后人继续愣愣说道:
　　“她不叫姓钟的，她叫钟玉书……”

　　阿希骤地一惊，转过身来。

　　何朴叫她这突然举动吓了一跳，惘然停在原地，神色呆滞不似作假。

　　长长的巷子里只有她二人，安静幽深，偶尔有听不真切的闲聊说笑声从两旁屋子里传来。

　　阿希心有余悸回头，目光落到前方不远一座破旧的院子，当即打定主意，摇着拨浪鼓将人引至满地杂草乱石的院中。

　　搭在院子里的蓬屋塌了一小块，门窗角落结满蛛网，显然废弃已久。

　　阿希走到虚掩的屋门前，抬起下巴冷道:
　　“进去。”

　　“哦。”
　　何朴当即向前直直走去，迎面撞开屋门，抖落一身灰尘蛛丝。

　　整座蓬屋跟着颤了一颤，摇摇欲坠。

　　阿希闪身躲开扬起的尘土，不等尘土全部落干净，后头突然远远来了急促走动声。

　　阿希心头一紧，再顾不上许多，捂鼻跳进屋中。

　　何朴灰头土面立在狭小昏黑的屋子里，阿希反手将门掩上，贴在细缝后屏息观察外头情况。

　　那匆忙走动声愈来愈近，仅凭气息就知道此人武功不低，远在她之上。

　　想到这，阿希不禁暗自咬牙。

　　要不是当年那个人无情至极，废了她大半武功才准她出川，她现在又何至于只能缩手缩脚行事？

　　翻腾气血涌上心头，阿希霎时呼吸不稳。她晃了晃脑袋，绷紧身体等待那个追来的人现身——

　　“你在等我吗？”

　　头顶忽地有人问道。

　　阿希睁大的眼睛凝在脸上，半晌不眨一下。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只听得见何朴粗重的呼气声。

　　阿希缓缓抬头，对上一双在昏黑里也不减明亮的眼睛。

　　红衣少年双腿弯弯钩着房梁，身体倒垂下来，剑尖虚虚点在她的肩上。

　　阿希斜眼看向那离她肩头就差半寸的剑尖，嘴巴微微张开，声音颤抖:
　　“你……什么时候……”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们刚进屋里时，她就已经等在这里了吗？

　　若是如此，外面的人又是谁？

　　“蠢货六天，六天蠢货，你走路看着点，刚才差一点把我脑袋撞到！”

　　“饶舌九地，九地饶舌，有本事自己下来走！”

　　“下来就下来！想必那小子已经把人抓到了，咱们俩就别硬装作只有一个人了。”

　　一阵落地声响，紧接着两道气息朝这边疾速奔来。

　　阿希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中计了！

　　是从什么时候设下的圈套？是照水打算去大牢里救人的时候，还是宁盛过来找自己的时候？还是更早——

　　那两道气息眨眼进到院中，阿希再顾不上许多，当即后躺贴地，与照水手中剑拉开距离。
　　同时伸手掐住何朴脚踝，用力将她向前拽倒！

　　照水忙从房梁飞落，一手拦颈接住何朴，一手随着空翻将剑劈出。

　　然而那抹身影已从何朴身下钻出，抓起屋角堆放的稻草往空中一扬，趁机蹬墙跃上窗槛。

　　她曲肘就要撞开窗板，木板却在她脸前猝不及防炸开，紧接着一点寒星从中乍现！

　　阿希肉跳心惊，蹬腿往后翻滚。

　　前头是白袍矮人破窗而入，判官笔朝她眼睛直直刺来。后头照水已抖剑挥散稻草，不待落地便腾空反身飞踢。

　　见逃出不得，阿希吃下照水一踢，甫一摔地，立即滚到墙角，身子忽地直挺，双腿在墙壁上飞走，有如猿猱于林间攀缘，虎豹于平地奔行，敏捷似狖，身轻如风。

　　只消一息，阿希便在四面墙上转了几个来回，将照水转得眼花缭乱。

　　蓬屋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所过之处，波浪起伏。

　　六天闯入屋中，一把抱住何朴双腿，喊道:
　　“我帮你看着人，你且去对付她！”

　　说话间，阿希已在屋中转得愈来愈快，近乎无影。

　　她听出还有一人守在门外，就等着埋伏她，是以不敢轻易突围，亦不敢轻易停下。

　　那随着她足尖一同翻涌的波浪一圈圈从墙上淌过，一浪未落，一浪又起，层层叠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虚实。

　　照水敛息凝神，目光渐渐汇聚，一移不移盯着着身前墙上某一个点。

　　有那么一会儿，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了声息。时间仿佛被无尽拉长，在她眼里放慢脚步。

　　突然！

　　照水眯起眼睛，果断出剑，对着墙上那一点刺了出去——

　　“哗啦！”

　　脆弱的蓬草瞬间被破开一个洞口，整座蓬屋剧烈抖了一抖，阿希急急停脚，只差毫厘，面皮就要同那锋利逼人的剑身撞上。

　　她暗骂一声，当即倒步就要飞上房梁，打算从屋顶硬闯出去，谁知照水早已看破，手腕一拧，剑锋横扫，一息将墙壁整个斩断！

　　“沙沙沙……”

　　阿希眼前顿时一黑，杂乱蓬草劈头盖脸塌了下来，将她同其余几人一同埋在底下。

　　她拼命挥舞着手，试图把压在身上的蓬草扔开，一点凉意忽然抵上她的喉头。

　　“你——”

　　阿希僵住。

　　透过蓬草碎末，从喉前那道银光一寸寸向外望去，她的目光落在立于废墟当中顶着满身杂草的照水身上。

　　“呸呸呸，这屋子都多久没收拾了，全是灰！”六天连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险些带着何朴一起摔倒，九地忙循声上前，从后面接住何朴。

　　“什么动静……好吵……”

　　一直沉沉昏睡的何朴忽然喃喃了几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什么东西在我身上，好痒……”

　　她茫然低下头，对着自己一身草末灰尘陷入了短暂的困惑，随后渐渐地睁大了眼睛。

　　“少侠！人抓住没！”

　　困意一扫而空，何朴腾地扭过脖子，见到照水将阿希从草堆中拽起，喜道:
　　“我就知道少侠能一举把她拿下！没白费我舍身骗这歹人出手！”

　　她得意地抱臂睨着阿希，突然后知后觉，自己身上怎么这么疼啊？

　　阿希一对深邃莫测的眼睛冷冷盯住何朴。何朴见状，嗤了一声，曾经对她流露出的目光有多关切，眼下就有多憎恶:
　　“老师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是你做出了那种事。你为什么要害严深，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巴图大姐也是，她们根本就没有碍着你的事！”

　　阿希漠然将目光移开，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对你老师倒是有情。”

　　“你什么意思？”何朴眉头紧蹙，听不出她这是在嘲讽还是在唏嘘。

　　“没什么，感慨你有个好老师罢了。”

　　阿希耸肩，转而对照水轻蔑笑道:“你们还真是看重我，演了这么一出戏，就为了把我逮住。可惜，就算费了这么多力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梦鬼本就以幻术见长，特意派你出手，想必你本事不小。”照水淡然道。

　　“梦鬼？”

　　阿希闻言，头一回露出了茫然之色。

　　忽而，她明白了照水的意思，脸上骤然炸开怒色，吼道:“别把那种东西和我相提并论！一群不知从哪儿偷学来邪术的宵小贼子，不配！”

　　何朴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嘶吼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激动。

　　她竟然不是百疫门的人？难道我想错了？
　　照水暗暗诧异。

　　不是梦鬼，那为什么想要拿到宁家的那件“宝贝”？

　　“真可笑，你竟然会以为我是那种歪门邪道出身的东西，”阿希气发完了，旋即冷笑，“这样也好，看到敌人如此愚蠢，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照水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说了三个字:
　　“夜隐门？”

　　阿希把嘴闭上了。

　　见她这般反应，照水总算确定了一点线索。只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你给宁盛施的魇术解了。”她横眉冷道。

　　九地当即向前走了一步。何朴这才注意到她肩上还扛着昏睡中的宁盛。

　　阿希拒不配合，“她过一会自己就醒了，我现在没力气——”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希装傻。

　　搭在她喉前的剑锋无声无息逼得更近了些。

　　阿希狠狠瞪了照水一眼，举起拨浪鼓敷衍晃了两下，便又把手垂了下去。

　　宁盛趴在九地肩上，没有任何反应。

　　照水狐疑，“这便行了？”

　　“你不信我，那我也没有办法了，”阿希无所谓道:“反正我又逃不掉，你等到夜里一看便知，总不会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吧？”

　　何朴瞧着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怎么会有人被抓住了，还能表现得这么轻松？

　　照水观察一阵，见宁盛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只好拜托六天九地，“两位前辈，麻烦你们先将宁盛送回城君府。何朴，你同我一起将人押到巡捕司。”

　　六天夺过阿希手里拨浪鼓，嘱咐道:“一定要让她们多派些人守着这家伙，记得让她们把耳朵都堵上！也千万别让她接触到铃铛！”

　　“放心，钟城君已有安排。”照水点头，推着阿希走出一片狼藉的院子。

　　阿希踉跄几步，经过九地，忽然扭头看向她肩上睡死的宁盛:
　　“明日仙家茶肆，我送你一个惊喜。”

　　说完，嘶嘶笑了起来，任由照水押着她向巡捕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