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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剑锋耀隐本心炽 ...


  •   “铛!铛!铛!”

      竹斜影动,枝叶扶苏。月摇宝剑,霜冷狐裘。

      竹林深处,不时传来阵阵金石铮鸣。

      一点精悍身影在翠碧摇曳中浮现,一把铁剑在她手里左格右洗,击刺不停。剑过处,风惊竹断,云遁月明。

      铁剑愈是锋芒映现,愈衬得持剑人挥剑的动作笨拙不堪。

      少年又茫无头绪地练了一会,忽然把剑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满地落叶上,很是丧气。

      她垂着头,不解地看着那把孤零零躺在手边的铁剑。

      明明她已经将这把剑打磨到最利,再无一寸可进,明明她挥剑时能清晰地觉知到体内的那股力量正在沸腾翻涌,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发挥不出这把剑预期中最大的威力。

      到底是剑的问题,还是她——

      突然,身后响起落叶被踩碎的窸窣声。

      少年兀地一惊,慌乱捞起铁剑远远抛到前头,从地上跳起来,匆匆拍打掉衣服上沾着的竹叶泥土。

      没等她收拾干净,一道含着暖意的声音被风送来:
      “阿深,怎么一个人躲到竹林里来了?你大姐找不到你,险些就要发气,我可劝了她好一会才消停。”

      熟悉的身影从青竹后走出,来到少年跟前。少年心虚停手,捂住身后没来得及拍掉的脏泥。

      “娘亲。”她亲昵地喊了一声。

      “你这孩子,对我倒是惯会卖笑脸,怎么不见你这般对你大姐。”

      娘亲温暖的嗓音带着些责怪,伸手理了理少年弄乱的衣服:
      “你大姐辛苦,百忙之余,还要抽空指点你的铸器技艺,你该多体谅她几分才是。”

      少年没说话,默默看着娘亲低垂的头顶,满头青丝里夹杂着些许刺眼的白发。

      “好了,躲懒够了,就赶紧回去吧,别叫你大姐又发脾气。再来一回,我可真抵挡不住了。”
      娘亲抬起头,朦胧的面庞上带着少年再熟悉不过的笑。

      她望向娘亲隐在薄雾后的脸,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和娘亲呆在一起,那股温暖驱使着她不再去想旁的,径直抬脚跟在娘亲身后,不舍地看着那道背影,将落在地上的铁剑忘在脑后——

      “铛!铛!铛!”

      金鸣之声突然从遥远虚空中响起,紧接着在她脑袋中轰地炸开。

      少年茫然看着娘亲的背影霎时消散,眼前画面骤地一转,她抬眼巡睃,自己竟回到了山庄的铸器坊内,巨锤在她手中不断砸下,挥起。

      火红的烧铁在巨锤锻打下发出咣当的响声,震得她魂魄出窍。

      一下,两下......一百下......一千下......

      不成型的剑坯在千锤百炼下逐渐有了剑条雏形,被送到炉中加热。
      闷热高温的空气好似也一下一下在铸剑人身上锻打着,汗如雨下。

      “霍,霍,霍......”

      出炉的剑条经过退火工序,待其缓缓冷却下来,先由小锤仔细敲打整型,使剑身变得平滑齐整,再放至石台上,用锉刀将剑身不断戗磨。

      一下,两下……一百下……一千下……

      铸剑人举起磨好的剑身,静静凝望了一会两侧黯淡无光的剑边,这才开始为剑刃开锋。

      剑边被戗得愈来愈薄,愈来愈利,铸剑人的心也愈来愈重,愈来愈沉。

      直至寒锋终于现出,待敷好一层粉泥,铸剑人持剑走到冒着冷气的淬火泉前。

      泉水倒映出铸剑人的身形,好似一把尚在沉眠,锋芒尽隐的长剑。

      “见器犹如见人。”

      娘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在耳边响起。

      铸剑人垂眼看向手中的剑。

      见器犹如见人吗……

      虽然娘亲从来不在她们面前提及,但她知道,娘亲一直在担忧,大姐为人行事太过锋利,难免会过刚易折。

      但她同时也知道,大姐肩上担负了太多太多。

      当年她来到鸣锋山庄时,还只是个三四岁大的幼儿,对世间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哪里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只晓得新的娘亲是个绝顶厉害的人,对她和大姐比对谁都要好,她简直要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而大姐那时十余岁,已经历过丧亲之痛。即使她三人相处从来是相亲融洽,和睦无间,可待她自己也长大了,模模糊糊忆起幼时几个零星片段,她忽然没来由地想:
      大姐这些年,独自面对与旧乡相去甚远的鸣锋山庄时,面对无忧无虑慢慢长大的小妹时,也会偶尔生出一丝寄人篱下的苦涩吗?

      她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每次躲懒偷偷练剑,到底是在逃避自己曾经因为畏惧而拒绝了江湖高人收其为徒的选择,还是在逃避大姐每次看向自己的严厉目光后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又或者是,二者皆有。

      铸剑人摇摇头,打断这没来由的思绪,举起长剑,浸入凛冽泉水当中——

      “阿深,阿深?”娘亲关切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吹拂着,“这孩子,怎么又在外头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眼前景象再度变幻扭曲,火红的铸器坊渐渐熄灭,堕入无边黑暗当中。

      “娘,她都多大了,你可别总把她当长不大的小孩子。小妹去年开始跟我一起学习铸器之道,这才多久,铸器水平就已在我之上。
      “趁着正年少,更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磨练,早日成为比娘亲更优秀的铸器师。我来叫醒她,娘你别拦我。”

      大姐的嗓音同她铸出的兵器一般,锋利,冷酷,似能斩断这世间一切不必要的多愁思绪。

      “娘亲……大姐……”

      她喃喃着,想要睁开眼睛,看向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娘亲和大姐,却怎么也扯不脱这方将她包裹得动弹不得的黑暗。

      “阿深。阿深。”

      “小妹。”

      娘亲和大姐齐齐呼唤着她,不知疲倦,仿佛她不醒来,她们就会这样一直呼唤下去。

      “娘亲……大姐……”

      手里忽然被塞入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终于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见到的却只有两个模糊跳动的身形。

      “你们还好吗……怪我……没有本事保护你们……”

      一滴泪水没来由地从她眼睛里落下,淌进灼热的喉咙。

      “我不要……再也不要铸器了……我不要从我手里铸造出来的一堆废铁……成为夺人性命的恶器……夺我至爱之人的恶器……”

      “傻孩子,说什么呢。”

      泪眼朦胧间,娘亲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指摸过手心里那块冰凉的寒铁:
      “看,还记得吗?这是你在开始学习铸器后,自己亲手雕琢的第一把小剑。我那时候问你,为何剑锋黯淡无光?你告诉我,剑之利不在于刃,而在于执剑人想要用剑守护至爱之人的本心。”

      “不,我后悔了……娘,我不要什么没用的本心……”

      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却仍无法将娘亲和大姐的面容看清。

      “我没有能守护你们的利刃,就会有别的利刃从我这里夺走你们……当初我就不应该选择铸器,我就应该,我就应该……”

      她无能为力喃喃着,想要永远抓住娘亲和大姐,她们却摇摇头,模糊的身形一点一点消散远去。

      “我就应该拿起那把剑!不,娘,别走……大姐,别走……”

      她徒劳地挥动着手臂,试图阻拦二人的身形离自己而去,嘴里已发不出成型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漫漫黑暗中,她自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我……”

      她说不出话来,又或者是无话可说。

      黑暗忽然褪去,一把无锋之剑从中现出,飞到她手中,滚烫刺骨。

      她睁开了眼睛。

      ……

      ……

      云收风止,雪敛雾散。山脚的大风终是停了,这场连续下了多日的大雪,也从钟玉书她们动身前就开始渐渐小了下来。

      几人走得甚是匆忙,天将将染上灰蓝色时,便出了谒舍,翻身上马。

      何朴见老师那匹青骢马瘦溜溜的,这一路上怕是吃不消,便主动叫阿希和老师同骑一匹,自己骑巴图大姐那匹黑马。

      不料阿希似乎还在为昨夜那件事耿耿于怀,紧紧钩着手,磨磨蹭蹭不愿上马。何朴连连催促了她几声,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钟玉书摆手:“罢了,你让她同巴图一起。”

      何朴只好将阿希抱到黑马上。

      巴图小心将这孩子拢在怀里,又低头将挂在脖子上的骨链取下来,给照水戴上:
      “小妹,我昨日一见你便觉得甚是投缘,身上没什么别的好送你的,这串羊拐骨链我从小戴到大,你且收下。”

      又将自己的鸽哨塞给照水:
      “你若有什么需要和城里联系的,尽管用着。等回头你进了城,可千万记得来找我!”

      “多谢巴图大姐,路上小心!”

      照水笑着谢过,目送她们四人冒雪朝山麓古道疾奔而去,眨眼没了身影。

      不过一日,整个大堂里又只剩下她和金三姐二人,显出几分冷清。

      金三姐同昨日一样点起烤炉,慢慢烤起了地瓜。照水坐在桌边,又翻出闻机楼的信笺,反复将里面列出的六年前与鸣锋山庄做过交易的名单看了好多遍。

      她先是从里面去掉几家可信的名门大派,再排除几个听说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爱惜羽毛的名士,最后便只剩下一家位处盛州千峰野的偃师门派,和全州摘星城的一家客镖镖局。

      又是摘星城?
      照水想到前些日子被梦鬼盗了骨笛的袁家,心念一动。

      偃师门派专攻机关术,对武器的要求远比一般门派更复杂精细;镖师常年在外行走出生入死,需要大批利器用来防身。

      这两者和鸣锋山庄的交易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照水细细想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借了店里纸笔,提笔匆匆将烈元心抢夺细雨剑宗心法未遂的事情写了下来,只是将段敏名字隐去,也未提烈元心和严深的纠葛。

      又在信的最后向闻机楼提了一个请求,便用鸽哨唤来信鸽,将信送了出去。

      眼下她已等了一日,外头的雪又小了些,闻机楼的回信却迟迟不来——

      “啪!”

      照水正打着哈切,在门前扎着马步,忽然有什么东西一头撞上她后脑勺,惊慌扑腾着羽毛。

      信来了!

      照水忙伸手抓住被撞晕得东倒西歪的灰鸽,给它顺了顺毛,紧接着迫不及待将竹筒里的信笺打开。

      信里先是感谢她告知烈元心一事,接着便说起烈元心此人的背景。

      “夜隐门一名,源于其门内杀手只在夜间行动,白日则蛰伏于暗处。传闻有言,夜隐门众杀手体内皆有门主丰无思埋下的蛊虫,是以格外畏惧日光。

      “烈元心此人,原为夜隐门爪牙,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烈日掌闻名。烈日掌路数不正,修炼之人需要忍受体内灼烧之苦,掌力越强,灼烧越盛,乃至痛不欲生。”

      闻机楼在来信最后,提醒照水或可从烈元心离开夜隐门一事上入手。

      “烈元心未必一心忠于夜隐门,又有体内灼热难耐的弱点,或许这正是她抢夺细雨剑宗心法的原因。”

      原来如此!

      照水豁然开朗,顿觉所有的线索都前后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烈日掌虽掌性刚烈,威力甚猛,但使用起来也会反噬自身。烈元心很有可能早就动了摆脱夜隐门控制、放弃烈日掌法的心思。
      但她为夜隐门办事多年,树仇无数,贸然自废武功,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是此时听闻了细雨剑宗心法能易筋伐髓的谣语,就算不信,依她作恶多端的性子,也会冒险抢来一试。

      于是她在昭平镇外盯上了段敏,接着便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烈元心抢夺心法不成,又接连被断了两臂,难道这便是她丧失神智的真正原因?

      后来她偶然路过老梅村,撞见严深。两人在村中缠斗,被段敏引开。
      混乱之中,烈元心不知所踪。严深重伤,体内内力荡然无存。

      照水捋清思路,忽地有了个新的发现——

      无论是烈元心抢夺心法,还是严深重伤,这两件事都和内力有关。

      这会是巧合吗?

      照水视线下移,发现信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怔愣一二,又将信笺翻了过来,见背面果然还写着一句:

      “已托两位江湖游侠前来,今夜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照水顿时松了口气。

      太好了,她本来还担心自己提出的要求强人所难,没想到竟如此顺利,今晚她便可带着严深前去驺城。

      没能找到前夜犯事的凶手,将严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令金家谒舍愈发危险,她不能不为金三姐的安危着想。

      况且自从那晚被找回来后,严深的状态看着更糟了些。虽气色已经稳定,但嘴里一直在说着胡话,不时挥舞起手脚,似要摆脱噩梦束缚。

      有几次,这人甚至险些从床上滚落,吓了她和金三姐一跳,忙将人扶了回去。

      “她这是魇着了。唉,也是可怜见的。”

      金三姐暗暗叹气,从后厨里端了汤药,和前几日一样,就要上楼给严深送去喂下,忽地听见上头几阵木梯吱呀,有人影从楼上缓缓走下。

      金三姐一怔,下意识看了眼正坐在堂内看信的照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虚弱身影已经扶着阑干走到她跟前。

      “你,你……”

      她睁大眼睛,手中汤药泼了大半,险些就要将碗也给摔了。

      “你醒了!”
      照水此时也注意到楼梯上动静,又惊又喜道。

      她几步上前,稳稳扶住严深轻飘飘的身体。

      冷不丁被陌生人靠得这般近,严深顾不上伤口作痛,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作孽呀,你才刚醒,可别这么快就活动。快回屋休息吧,我给你做些清淡的食物端上去。”
      金三姐终于回过神来,忙扶上严深另一边,想将这人搀回楼上。

      严深低头看了眼金三姐关切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手抽走,只是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红衣少年,许久没开过口的嗓子沙哑粗粝: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

      “真要谢我们,你就赶紧回去躺着,别折腾自己!”
      金三姐急了,她还真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

      严深没有动弹,默不作声,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

      照水认真思索一二,觉得这个问题迟早是要面对,不如现在就问清楚,“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严深曾经遭遇过的事情,她眼下还拿不准能不能问,但无论严深是选择继续走上这条路,还是就此放下,总该做出个决定。

      “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咳咳……”严深捂着伤口,努力制住咳嗽,“我不知道那人逃去了哪,但我想先去驺城看看,说不定……”

      “这倒是好,我正好要去驺城,你且跟我一起前去。”
      照水闻言,当即道:
      “但你身体还没恢复,不宜上路,不如再等——”

      她说着,心想或许得要再写封信给闻机楼那边,麻烦她们等个一两天再派人过来接应。

      “不,我等不及……”严深打断她,急促道,“我不能再等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拖累你……”

      她看向照水,目光坚定,丝毫不肯让步。

      “……好。”

      照水见她这样,便知劝不动她,只能无奈点了点头,道:
      “今夜在老梅村,我同你一起前去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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