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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人非物是怀忼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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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执中,请用茶。听说您就是盛州人,这茶叶特意用了今年开春头采的苍山青锋,想来您应该能喝得惯。”
李白桃红,杏雨梨云,严离之一身朴素布衣,腰上还挂着刚铸成的一把新刀,撑着纸伞一路穿过院子,将青瓷茶具放到钟玉书面前桌上。
严离之给两人倒好新茶,在钟玉书对面坐下。
严庄主此时年近四十,头顶已因日夜操劳铸器之事生出些许花白。但或许正因她一心只扑在铸器上,几乎不过问外界之事,精气神瞧着比小她十岁的钟玉书还要好上不少。
“钟执中真是青年才俊。”
严离之看着眼前的绿袍仕人,感慨道:
“您与严广年纪相仿,就已经在各地有过一番成就了。如今回了盛州做这执中,真是再合适不过。只有亲自行了万里路,亲眼见识过人间种种,才能知道律法条文有何弊阙需要补进。”
严离之言辞诚恳,并不掩饰话语中的羡慕之情。钟玉书垂头饮茶,慢慢品味着这久违的栗香。
“游历四海,亦有奔波离乡之苦。安守己业,亦有一寸天地之自在。”
和风细雨,春色满山,二人坐于飞花点翠当中,也许是此情此景令钟玉书心情甚好,开口便不自觉说了许多。
“钟执中说的是,”严离之赞许点头,将自己腰间的新刀取下,“这是严广前两日按要求刚铸好的一把样刀,可费了她好些天的努力,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您请过目。”
严离之握住刀柄,手腕微动,只听见一声铮鸣,利刃出鞘,锋芒顿现,锐不可当。
她探出廊亭,将刀锋轻轻放在小径边新竹旁,等一阵清风拂过,新竹应风而断,截面光滑如磨。
钟玉书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铸刀之人在这把刀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好刀。严庄主后继有人。”
她收回视线,见严离之喜悦神色中露着一分忧愁 ,直截了当指出:
“严庄主有心事。”
“唉,”严离之把刀收回,轻轻叹道:“都说人如其名,而对于铸器师来说,见器犹如见人。”
“气势凌厉,所向披靡,有何不好。”
严离之摇头:
“严广性子太过要强,将自己逼得太厉害,却不知过刚易折。我为此时常劝她,她却反过来问我,若是她不够厉害,不能担下鸣锋山庄的重任,何以让小妹随心选择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将我问得哑口无言。”
钟玉书了然:
“严庄主的心病原来在于严深。”
“阿深这孩子,天生有她异于常人之处。”
严离之提到严深,颇有些头疼与无奈,“我原本担心严广一人负担太重,又想着让阿深也修习铸器,替大姐分担一二,又想着不该让她也因为不能注定的出身,就要背负起此等重担……”
“我来时有所听闻,严广严深不是严庄主亲生。”
钟玉书说得直接,严离之并不介意,摆手道:
“我生来独行惯了,不需要所谓血缘为自己的日子添一份温情。严广严深娘亲去世得早,我见她姐妹二人小小年纪实在可怜,才动了恻隐之心,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罢了。”
“人皆有私心,何必自责。”
“话虽如此,可人与人之间一旦牵扯到私心,就是再简单的事情也变得和乱麻一样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严离之摇头,不再提此事,将刀递给钟玉书,拜托她携样刀带回治君府给士兵巡捕们过目,若是还有什么改进的需求,随时可以向她们鸣锋山庄提出。
二人正细细说着事宜,院子外头忽地传来一阵煞风景的喧闹。
严离之听见其中一人声音,神色微动,叹气道:
“具体的细节都差不多说完了,钟执中若是不介意,还请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钟玉书欣然同意,起身跟着严离之一路沿着行廊出了院子,一打眼就见一文弱少年站在前堂中,正同一位老者好声好气理论:
“这位江湖前辈,您不必再为此事来山庄找我了。我说过了,我这一辈子就呆在山庄里,和我家人一直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外面的江湖如何打打杀杀,我都没有兴趣,还请您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哎呀,糊涂啊,你糊涂啊!”
邋遢老者捶胸顿足大呼小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这体质有多难得!”
“我……我不适合......”
“适不适合我这双老眼还看不出来吗!”
老者恨铁不成钢道:
“你到底是真觉得自己不适合,还是害怕自己会白费力气?哎呀,多少人修习数十年都求之不得的深厚内力哇,你却生来就拥有,难道你就真不想着更进一步,反倒要白白浪费这份机缘啊!”
“这......还是算了,我志不在此,何来浪费一说。”
少年似是有几分意动,但还是拒绝了老者,“我可以努力铸出这世上最适合各人的兵器,让所有人都可以发挥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又何必非要亲自拿起这把剑呢。”
少年此话一出,老者一阵气急瞪眼,一时也将体面抛到脑后,口无遮拦骂道:
“好,好,好,当真是个痴儿!你口口声声说你能铸出这样的剑,我看你是没这个命!没这个命也好,免得你亲手铸成的兵器,成了未来害死你全家的祸害!哎呀痴儿,你糊涂啊!”
老者仰天长啸,“这世上从来只有别人觊觎你手中剑的理,哪有你自己将剑交到别人手上的理啊!”
“你,你莫要诅咒我娘亲和大姐!”少年脸色骤变,上前几步想要驱赶老者,老者哪里理会她,大手一挥,癫癫狂狂唱着歌儿就走远了。
少年止住脚步,失魂落魄杵在雨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离之在远处听得心烦意乱,思绪如麻,进退两难间,忽听钟玉书淡淡道:
“ 少年人向来热血,难道当真不愿出去见见世面。”
严离之一惊,一时垂头不语。
钟玉书见今日要事已经完成,便不再逗留,向严离之告了别,冒着细雨携着金刀下了春山去。
这世间的事到底都是当局者迷,她一介过客,还是不去替旁人操心的好。
“所以,后来……”
众人听得入神,钟玉书的回忆却在此处戛然而止,照水忙追问道:
“后来发生什么了?”
钟玉书语气淡然,说的话却残酷得无情:
“一年后,听闻严深开始修习铸器。再一年,不知因为何事,山庄遭歹人恶意纵火。严家三人不寻尸骨,至今不明凶手。”
不寻尸骨。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砸在少年心头,照水沉默片刻,继续问钟玉书:
“如果对于那纵火之人,我眼下有些眉目,不知钟城君……”
钟玉书看着照水:
“少年人热血已凉,难道当真愿意再与江湖有所瓜葛。”
“可是,不问问怎么知道?”何朴脱口而出,紧接着也是一阵沉默。
老师说得对,当局者迷,她不是苦主本人,不能擅自替旁人做主。
照水左思右想,心里生出几分悔意。
这事还是得从烈元心身上入手,也不知那老贼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自己连她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可惜段敏走得太急,不然说不定还能从她那里问到点有用的东西。
折腾了这么一出,众人依旧没能找出是谁有可能做下此事。在场之人皆与鸣锋山庄没有瓜葛,况且灭门一案已是六年前的事情,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所有人彻底没了睡意,眼见离天亮还早着,金三姐胆战心惊地热了些夜宵,便回了严铁匠屋子寸步不离守着。
其余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边吃边漫不经心聊上几句,消磨漫漫长夜。
何朴听钟玉书讲了严深和鸣锋山庄的事,便一直心不在焉,取出封袋,盯着那枚小剑发呆良久。
巴图见她这般出神,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噢,是我们从严深家里找到的一点东西,”照水从封袋里拿出珠子,递到巴图面前,“你可见过这珠子?”
巴图将脸凑过来,看清她手里这颗小小的朱色珠子,毫不犹豫点头道:
“见过。”
“当真?”照水惊道。
她就是随口一问,本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巴图竟真的知道:
“看你回答得这么快,难道这是北疆之物?”
话刚问出口,照水倏地愣住,紧接着恍然大悟。
她先前因这颗珠子是从严深屋子里找到的,只顾着从严深身上着手,却忘了那烈元心老贼,便是一副北疆人长相。
“此物正是我北疆之物,”巴图捻着珠子,认真解释道:“听你口音像是北地人士,不知你可否听说过北疆的萨满神传说?”
萨满?
照水摇头,“只在各种传言评书中听过一二,但了解得不多。”
何朴眼睛一亮,说道:
“这个我知道!我在地方志里读到过,古时候北疆气候寒冷干燥,不宜生存,因此北疆先人格外崇拜天地自然,相信万物有灵。为求神灵保佑,萨满会在祭仪上身穿法衣,击鼓歌舞,祭祀天地。”
“萨满祭仪我也听说过,”照水点头,“好像说是分成红祭和白祭两种,对吗?”
“正是,”巴图拿起面前的肉饼,给照水和何朴各分了一块,“你们吃一口,这里面是什么馅的?”
二人不解其意,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是羊肉馅的,怎么了?”
“嗯,我这一块是牛肉馅的,”巴图放下手中的饼,继续说道:“这红祭,便是宰杀牛羊以作祭品,因牲畜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就叫作红祭。”
“原来如此,”照水若有所思,“那白祭的这个‘白’,难道是指白色的牛乳和奶茶?”
“举一反三,聪明,”巴图笑道,将热汤推了过来,“来,你们也舀一点,这汤可鲜着呢。”
“多谢!”
照水给自己舀了一小碗,捧在手中慢慢喝着,感慨道:“金老板这手艺,想来不管去哪儿生意都少不了,你也多尝一点。就是可惜,我还没喝过你们北疆的奶茶呢。”
“这有什么可惜的,你回头路过驺城,那里也有我们北疆人卖的醇正奶茶。或者你哪天得了闲,不如亲自去我们北疆一趟,那里我认识的人多,你尽管说是我的朋友,包你一天下来吃油饼喝奶茶撑得走不动道!”
巴图一拍胸脯,热情邀请道。
“那我可得叫你一声巴图大姐了,”照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亮亮的缝,“对了,巴图大姐,你还没说这珠子和北疆萨满有什么关系呢?”
“哎,不急,你听我慢慢说。”
巴图反过来问她们道:
“方才我们说到红祭白祭,你们可知道这祭祀仪式祭的是谁?”
“大姐既是说了,萨满信仰万物有灵,那这祭祀祭的应该是天地万灵?”
照水认真回忆着,“我也听过一些其它地方的神话传说,这些传说里都有天地创世神,我想你们北疆应该也差不多?”
“确实如此,在萨满信仰中,有一位神明是至高无上的,她是创世神,也是天神,我们唤她‘阿布卡’,阿布卡就是天的意思。”
说到天神,巴图的语气带上了一分尊敬:
“世间变幻不断,唯有苍天永恒。阿布卡庇佑我们在北疆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自由生长。”
照水点头,“你说到阿布卡,我就想起来,那些北疆商人嘴里经常说到,阿布卡的左眼化作了太阳……”
“右眼化作了月亮。”何朴接过话来。
巴图点头:
“正是。北疆人相信,阿布卡的双眼拥有通天达地,洞察一切的力量。说了这么多,总算是可以说到你手里的这颗珠子了。”
“巴图大姐的意思是,这颗珠子代表着阿布卡的‘眼睛’?”照水不可思议道。
这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的一颗珠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