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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变生不测疑祸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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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风雪啸鸣。
大雪裹着寒气,江涌般倾泻而下,撞在用厚厚苇蓬织成的撑窗上,雪浪顺着窗缝淌入屋内。
忽然,那撑窗吱呀一声,动了一下,溅起一方积雪。
一只手从窗内探出,用力挑起撑竿,将蓬窗往外推开到最顶上。
漫天大雪趁机涌了进来,冻得床榻上的人一个哆嗦。
“奇怪,今晚怎么回事……”
照水头昏脑胀趴在窗前,叫这冬夜的寒风一吹,才悠悠清醒了些。
门前火盆里,炭火正安静烧着。屋里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暖意,不出一会便叫风雪驱散得无影无踪。
照水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这才将蓬窗重新掩上,掀被起身,披好外衣。
她今夜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一个时辰前,她才起来过一回,去严铁匠屋里转了一圈。
严铁匠还在昏迷当中,暖被下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眼睛紧紧闭拢,嘴巴微微翕张,似是在呢喃着什么,瞧着不大安稳。
桌上蜡烛已烧了大半,流下一圈融蜡。照水将旧烛拔了,换了根新烛点上,又去拨拢了炭火,见没什么异样,便回了自己屋里,很快又进了梦乡。
她从来没做过这么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月轮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将脚下雪地隐隐照出几分赭红。她沿着赭红的脉络,独自在这片无垠雪地里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千年,放眼景色并无任何变化,一路上也未见到第二个人,只有她被困在茫茫此间。
她又走了许久,忽然停了下来,呆在原地,心里生出几分茫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念头一出,眼前雪原刹那崩塌,冰雪消散,赭红脉络渐渐蔓延,蔓延,占据她的整个视野,变成了……
血。
满地的血。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却摸了个空。
道孤剑不见了。
她大吃一惊,再抬起头时,骇然僵住。
熙攘人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自相残杀。人们推搡拉扯,为了一点毛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反目成仇。隐约有几道嘶吼从人群深处传来:“剑法!剑法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一人在混乱人群中奔走,试图制止这些疯狂举动,却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推倒在地,顿时没了生息。
她快步走过去,将地上没了动静的人翻了过来,何朴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怎么会是何朴?
她隐隐觉得哪里有古怪,周身场景突然再度快速变幻起来。
她愣愣看着这些变幻的场景,只来得及捕捉两三诡谲幻影。
金三姐站在老梅村的梅树下,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膀阔腰圆的人;段敏半跪在地上,手里青冥长剑断成两截;她和一身白衣的十九对峙两头,她高举着宝剑直指十九……
她一个晃神,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她回到了熟悉的四海院,在比武台上和一群武者交着手。一群玉袍人跳了出来,她想中断比武,去同玉袍人对战,却控制不了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伙伴们命丧敌手,杜老板和青姨也就要被——
“杜姨!青姨!”
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呼……呼……”
照水喘着粗气,半晌意识到这只是个荒诞的噩梦,稍稍安下心来。
接着又觉一阵头晕脑胀。
许是被屋子里的炭火给迷住了。她这般想道,打开蓬窗透了口气,起身穿好衣服。
索性睡不着了,她打算再出去看看。眼下约莫着刚过丑时,应轮到何朴起夜,若是她人还在睡着,自己正好顺手把她叫醒。
一片幽静中,照水出了屋子,朝过道另一头走去。
金家谒舍不大,除去一楼大堂,只有二楼设有客房。她几人的屋子都聚在一起,分立过道两头。
过道上黑黢黢一片,没有一点光亮,照水皱起眉头。
她路过何朴屋子,见屋里头没有动静,再往前走到严铁匠屋外,缓缓伸手搭上正轻轻咯吱咯吱作响的门板,另一只手向腰间机括摸去。
屋里蜡烛灭了。
照水屏住呼吸,按下机括,就要推门而入——
“吱呀。”
耳边冷不丁炸开一道声响,照水当即停手,扭头向侧旁看去。
黑暗里,何朴打着长长的哈切,从屋子里出来。她反手将门掩上,捂着脸朝这边走来。
没走几步,她猝不及防从指缝里瞥见一道黑影杵在身前。
“咳咳咳……”何朴倒吸了口凉气,狠狠呛住,连连咳了几声,这才缓过来,“少侠,你怎么醒了?没记错的话,这回应该是轮到我呀。”
照水没答话,将手指放到嘴前。
何朴不知其意,但也当即噤声。
照水扭过头,轻轻将门推开。
“呼啦——”
门还未完全推开,一阵大风呼啦啦迎面猛地吹来,将她二人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何朴连忙抬手挡在脸前,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余光里照水已经拔剑冲了进去。
她心里一惊,暗道一声“不好!”跟着冲进屋中。
待何朴停下脚,看清眼前景象,又连连倒吸了几口凉气。
只见床榻上空空如也,只有被胡乱掀开的暖被,和被上一层厚厚雪籽。墙上,蓬窗大开着,外头寒风怒号。
“这、这、这……”
何朴乍地起了一身寒毛,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还在胡乱思索着严铁匠自行醒来离开的可能,身边照水毫不犹豫飞身上床,探出窗外往底下望去。
皑皑雪地里,一道显眼拖痕从墙脚开始,一路笔直向前,末端隐没在飞雪当中。
“你去把所有人叫醒,不准任何人踏出谒舍一步!”照水说完,跃出窗外没了踪影。
何朴连忙转身出了屋子,咚咚咚将几间屋子的门砸了个遍:
“醒醒!出事了!醒醒!”
众人屋子里渐渐响起走动的声音。金三姐第一个跑出屋子,连冬衣都没拢好,慌张道:
“怎么了?店里出什么事了?”
接着便是巴图,然后是阿希揉着惺忪睡眼,一头雾水地缩到何朴腿后,最后是钟玉书披好外袍,不紧不慢捧着新点的烛火从屋里出来。
众人猝不及防被喊醒,脸色都不太好,神态昏昏沉沉。
“抱歉,事出紧急,严铁匠不见了!”何朴忙道。
“什么?她不是还在晕着吗,怎么会不见?”金三姐茫然。
巴图云里雾里,“严铁匠是谁?”
钟玉书默不作声挡住烛火,踱到大开的屋门前,朝里瞥了一眼。
“对了,”金三姐后知后觉此事严重,忙问起照水,“照水少侠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就属照水武功最高,她若不在,万一店里再出什么事……
“她来了。”
钟玉书忽然开口。
紧接着便见窗外一点红影飞入,照水持剑落到何朴身前,脸色很是难看:
“我追上去看了,那痕迹过了一会便断了,周围没有脚印。我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便先赶回来了。”
“那严铁匠到底……”何朴欲言又止。
一个昏迷中的伤者不翼而飞,岂不是只有被人偷偷带走这一种可能?
可那人是谁,怎么知道严铁匠在这家谒舍里,又为什么要带走严铁匠?
她还在苦苦思索,钟玉书的声音冷不丁从窗边传来:
“她还在店里。”
“啊?”何朴一惊,“老师是说,严铁匠没有失踪?”
照水亦是不解,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忙问金三姐:
“金老板,店里除了客房,还有哪些能藏人的地方?”
……
几炷香功夫过去,众人再次齐聚严铁匠屋前。
这一回床上暖被已经收拾干净,盖在胡乱说着呓语的严铁匠身上。床边放着临时从各人屋里搬来的火盆,桌上烧了没多久的蜡烛重新点起。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眼里皆是惊诧之情。
谁也没有想到,严铁匠竟会被神秘人偷偷藏在后院弃用的荷花缸里。
要不是被她们及时找到,不出天亮,严铁匠便会因严寒悄无声息丢了命。
照水不动声色扫视一圈众人神色,开口:
“好了,既然人已找到,现在我们该轮流说一说,今夜子时至午时,各自都在做什么了。”
何朴叫她这话吓了一跳,“你是怀疑,我们当中有人是凶手?”
照水不置可否。
“是不是弄错了,”何朴不大情愿考虑这个可能,“完全有可能是外面的人从窗户偷偷溜了进来啊。”
钟玉书看向自己这个年轻的学生,问道:“此人做这件事,是为何。”
“为了……杀人。”
何朴说完,又有些困惑:
“但既是为了杀人,直接将严铁匠丢到窗外雪地里就是,何必冒着暴露的风险多此一举?难道她是怕我们很快找到严铁匠,还能将人救回来?”
“那她直接将人扔到山脚随便哪个地方就行,为什么要藏在店里?”巴图意识到不对。
这话提醒了何朴,她灵光一闪,一拍脑袋:
“这说明她一个人带着严铁匠走不远!那人不会轻功,或者无法用轻功将人带走。至于那拖痕,完全是用来扰乱注意的。”
她感慨道:
“此人相当谨慎,没有留下脚印,不然我们还可以比对一番。”
“所以,真的有人……”
金三姐脸色煞白,看了眼众人,胆颤说道:
“我先说吧。我自从回屋后便睡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一直睡得不大安稳。偶尔醒过来几次,很快又睡着了,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至于严铁匠,我和她无冤无仇的,还给她熬过汤药。况且这里是我的店,我怎么会让人死在我的店里。”
说完,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哦,我和金老板差不多,都是一早就睡下了,直到被你们喊醒,未听见过动静,”巴图接话,“严铁匠的事我不清楚,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在店里。”
接下来是何朴:
“阿希年纪小,早早就上床睡了。我心里还惦记着白天的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大约丑时我醒来后,出了屋子便遇见少侠,再然后就发现严铁匠不见了。
“要说我是凶手,那更不可能了。我今天才认识的严铁匠,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没有任何动机啊。”
她说完,看向照水。照水方要说话,阿希忽然伸手拉了拉何朴衣摆,双手不停比划。
何朴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帮忙转述阿希的话,“阿希说她一直睡着,什么也不知道。哦,她还说,她还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这话和案子没什么关系,但童言无忌,谁也没有太在意。金三姐笑了笑,打圆场道:“巧了,今晚我也做了噩梦呢。”
“你也做了?奇怪,我今晚好像也……”何朴努力回忆着已经十分模糊的梦境,“可能是因为我们聊了闹鬼的事吧。”
轮到照水,她简单把经过复述了一遍,又说道:
“我同样是今天才认识的严铁匠,没有理由杀她。当然,这个时辰里,最后一个进她屋子里的人是我,所以你们也可以怀疑我。”
最后是钟玉书从容道:
“我一直读书到子时,听到这位少侠起来走动的声音后才睡下。再被叫醒时,事情已经发生了。”
照水点头。这人没说谎,她子时起来查看严铁匠情况时,钟玉书屋子里的确还亮着光。
“至于严铁匠,”钟玉书话锋一转,“我倒是见过她。”
众人闻言,一齐投来视线,神色各异,尤其属何朴最为惊讶。
“只见过一面。”钟玉书不紧不慢把话说完。
“老师是在哪里见过她的?什么时候?”何朴心里忽地涌起期待,迫不及待问道。
钟玉书没有回答,反倒先对照水说道:
“眼下我们都已说完,仍然没有什么头绪。少侠不如想想,凶手为什么要杀此人。”
照水一怔。
江湖人打打杀杀,无非就是那些原因。除去个人恩怨,一个人若是遭人追杀,不是知晓什么秘密要被灭口,就是本身有着特殊身份。
“鸣锋山庄不是武林门派,而是铸器大家……庄主姓严。”
白日里何朴说过的话浮上心头。
照水若有所思,抬眼问道:
“钟城君,不知你可否能告诉我们,这严铁匠到底是谁?”
火舌跳动,光影明灭,钟玉书捧着烛火,遥遥望了一眼床榻上躺着的年轻铁匠,缓缓开口:
“昔日鸣锋山庄庄主严离之第二子,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