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牧野听雪

21、枉知谁是人间鬼

　　深冬的雪大得无情，风也大得无情。

　　风雪如刀，割得段敏耳朵生疼。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去摸，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但凡自己下手再重一些，那被风冻得硬邦邦的耳朵便会支撑不住，彻底从她皮肤上裂开，咣当掉落。

　　段敏打了个寒噤，抬头在茫茫风雪中辨识前方的路。

　　取药之事要紧，她们没有耽搁太久，留下金三姐照看严铁匠，她便和照水出发前去老梅村拿药材。
　　何朴将那孩童安置好后，也一同跟了过来，说是要去案发现场调查实情。

　　三人一拍即合，由段敏走在最前头带路。

　　大雪如席，就这么一会儿，已将今早严铁匠留下的血迹掩盖得一干二净。
　　好在她还隐隐约约记得点方向，照着金三姐的话，穿过一片皑皑雪地，绕过一丛山楂林，贴着山脚蜿蜒前进。

　　何朴走在二人中间，踩着段敏的脚印艰难向前。大雪扑面打来，打得她眼睛都难睁开，她抬手挡在脸前，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就要扑倒在雪地里。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稳稳当当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何朴在照水帮助下重新站稳，道了声谢，又说道:
　　“我方才想说什么来着？哦，我是想说，那高老二所言确实充满了破绽。你们想，若真如她所说，那铁匠突然拿剑砍人，怎么会一点儿伤亡也没有呢？血肉之躯面对利器可是很脆弱的，那出手相助的大侠就是再快赶来，也不大可能……”

　　“没错，”照水点头，“况且一个人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发疯，要去攻击别人？她既是铁匠，想来力气不小，又有利器在手，若是本性恶劣，早就四处行凶作恶了。”

　　“所以说，高老二那帮人搞不好在搬弄是非，隐瞒实情！”
　　何朴嗤了一声，“我看金老板也不愿同她们来往，言语间多是鄙夷。这老梅村绝对有问题！”

　　她说完，忽然又拧起眉头，低声道:
　　“不行，不行，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老师说过，不该仅凭一己之见判断是非的……”

　　正沮丧着，照水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捕快，我先前就在好奇，你今早天不亮在外面行走，可是这附近出了什么大事？又怎的会带着孩子出来查案？”

　　“哦，你问那孩子啊，”何朴回神，无奈摇头，“那孩子是我在城里认识的。她娘随戏班子出来表演，这些天城里闹了些古怪，她娘受了点伤，戏班子暂时给停了。
　　“这孩子胆子倒大，没人看着，一个人跑到城外玩，正好叫我逮到。眼见着城门关了，我怕她再乱跑，只好将她一同带上了。”

　　“哦？城里最近出了事？”

　　“是出了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别人，我或许不会说，但你们走江湖的胆子都大，告诉你们也无事。”

　　“是什么可怕的事？”

　　“闹鬼。”

　　“闹鬼？”

　　照水眉头一挑，笑道:
　　“这真是稀奇。先人敬畏天地，不知其所以然，便视其为鬼神而敬之。纵使到了今日，也没人知道鬼神之说到底是真是假。
　　“而依我所见，就算人死后真变作鬼，那也不过是另一处人间罢了。人间是何样，地府就是何样，绝不可能死了就彻底变了心性，统统只会作恶了。”

　　“少侠高见！”

　　何朴赞同道:“都说鬼有多可怕，可要我说，大家真正怕的哪里是鬼？奈何这事确实蹊跷，杂耍道具自己登台演戏，石碑刻文自己开口说话，你说谁见了不吓一跳？”

　　“还有这等事？”照水听了这死物显灵的异常之事，讶异道:“或许是有人在背后弄虚作假，装神弄鬼。”

　　“城君府也是这么想的，也派了许多捕快查了，查了好几日查不出背后之人，闹得城里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我眼看着城里查不出什么，便想着出来转转碰碰运气，说不定还真就能找到什么线索。”

　　何朴叹气，“只是线索没找到，还遇见老梅村这桩子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怕是城君府也不好管，更不用说春雨节将至，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唉，也不知道等到新城君来了，会不会好一些……”

　　她二人聊了许久，段敏默默听着，此时才开口提醒:
　　“快要到了。前面应该就是老梅村了。”

　　照水和何朴连忙抬头望去。

　　她们已在这冰天雪地里兜兜转转走了一个多时辰，照水眼尖，率先透过雪幕见到远处一株三人合抱粗的枯梅，梅树后稀稀拉拉散布着十来余砖屋。

　　何朴松了口气，垂手握上金刀:
　　“终于到了，我还以为我们要在大雪里迷路了。走吧，我们再去找高老二她们好好盘问盘问！”

　　她快步走到段敏前头，没走多远，回头一看，见段敏停在原地，不解道:
　　“怎么不走？”

　　段敏摇头，反问她，“你就这么直接过去，那些人难道会老老实实把实情告诉你？”

　　“这……”何朴困惑，“就算今早我得罪了她们，不看我个人的面子，也好歹要看在捕快查案的分上，配合一二吧。”

　　“她们要是真把官家放在眼里，还会当着你的面在谒舍里闹事？”
　　段敏耐心向她解释，“她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不吐一字，也比千金贵重。反之，一文不值。”

　　“那该如何是好？”何朴没想到查个案子，竟也能如此麻烦，颇有些头疼。

　　“听金老板今早说的话，高老二那几人恐怕是做过不少亏心事。”段敏提醒她。

　　何朴还没明白过来，照水迅速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笑道:
　　“巧了，方才我们正说到鬼，眼下索性就真扮上一回‘鬼’，好好吓一吓这帮家伙。”

　　她和段敏对上目光，相视一笑。

　　……

　　“啪！”

　　木板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飞雪漫漫，争相涌进屋内。

　　“可恶，这个金如意，仗着有江湖人替她坐镇，嘚瑟成这样！”

　　高老二踹开门，一屁股坐上炕，气得直拍桌:
　　“也不想想那小娃娃能保她一时，还能保她一辈子？等这一阵风头过了，俺们再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那小娃娃当真是多管闲事，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可以诈上金如意一笔，就这么被她给搅和了。”
　　跟在高老二身后的一人不甘心道:“要不等过两天，那小娃娃走了，咱们就再去店里闹一顿……”

　　另一人忙反对道:
　　“老三，你不要命啦！最近这附近来了许多江湖人，都是我们招惹不起的，你忘了昨晚那个疯子那一掌有多厉害了吗？要我说这阵子我们还是低调点好，进项少点就少点吧，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

　　“嘁，瞧你怂的，咱们一群人里就属你最胆小！”

　　老三老四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嚷嚷听得高老二心里忒不得劲。

　　“行了，别说了！”她打断众人，发愁道:“边春岭太险，过路人都宁愿绕道，本来就难宰到什么油水，她金如意开了谒舍后俺们这生意更是越做越差，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高老二说到这，又为自己今日错过了那把好剑大感可惜，那可是千金之物啊！日后她非得找个机会从金如意手里狠狠敲上一笔不可。

　　几人听了这话，也颇感为难，老三试探着问道:
　　“要不……咱们回归老本行？这里呆不下去，外面多的是地方可以呆，也不是非要守在老梅村，反正这里本来也是咱们占过来的。”

　　“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高老二差点没叫这番蠢话气笑，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哪里都是老梅村这种前后横竖没人管得着的好地方？还想落草为寇，官板子没吃够是吧！”

　　老三脑袋一缩，不吭声了。

　　几人当中年纪最小的老六听了这话，疑惑看了看众人，挠了挠头，没忍住道:
　　“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好像跟草寇也没多大区别啊？”

　　此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一致沉默了几息，高老二捞起干果盘子就要收拾老六，外头放风的老五突然探头进来:
　　“老二，今早那个捕快跟过来了！”

　　“什么？”
　　高老二闻言一个激灵，把盘子一丢，怒道:“这小子，占着茅坑不拉屎，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好意思再来？”

　　“走，”她跳下炕，招呼众人，“跟我一起去教训教训那小子！”

　　一堆人呼呼啦啦出了屋子，果然见那褐袍捕快站在村头梅树底下，就要往这边过来。高老二“嘿”了一声，带头朝捕快气势汹汹走去。

　　“高老二！”

　　何朴握着金刀，面对这一帮人高马大的家伙，双腿悄悄抖了几抖，大声道:
　　“说是要我帮你们查这个案子，你们反倒把我丢下，自己先溜了，怎的这般不厚道？害得我又多走了这么多路！”

　　高老二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这小子真是厚颜无耻，撸起袖子走到何朴跟前，冷笑:
　　“你小子，本事不大，脸皮倒挺厚！分明是你磨磨唧唧不干活，把俺们晾在一边，欺软怕硬，放任江湖人欺负俺们，现在还来倒打一耙！”

　　她握紧拳头，在何朴面前挥了两下。

　　到底忌惮着对方这身衣服，高老二没有轻易动手。何朴看了眼那能有她半个脑袋大的拳头，不自觉咽了口水。

　　余光里，一抹红影飞速从砖屋门前掠过，隐进屋内。

　　何朴彻底把心一横，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不屑道:
　　“怎么的，你们自己不收敛一点，招惹了江湖人，还要我替你们出头？我只是个查案的，可不是什么拿钱替人卖命的护卫！”

　　“不过嘛，”她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搓了搓手指道:“你们要是愿意给上一点，我看在钱的分上，也不是不……”

　　“好啊！”
　　高老二彻底叫她这一下给激怒了，挥拳朝一旁梅树上狠狠一砸，几根枯枝啪啦落了下来，“敲竹杠还敢敲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信不信老子明天就上巡捕司告你去，光是一个玩忽职守，就够你喝上一壶了！”

　　高老二大喊大叫，声音远远落到屋内照水耳里。

　　照水加快了翻找，将柜子里房梁上全翻了一遍，最后在炕沿接缝处摸到几块活砖，掀开来一看，里面挤着一个大包裹，满满当当装着新旧不一的飞钱银票，铜板碎银。

　　只用看一眼这分量，就知道这一包裹的钱绝不是几个人仅靠干活便能得来的。

　　方才高老二那帮人在屋里说的话，照水在屋顶全偷听了去，眼下又亲眼见了这么多银钱，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照水嗤道:
　　“地府究竟有没有鬼我不知道，这天底下倒多的是黑心人做亏心事，偏叫鬼来替她们背负骂名。”

　　说完，拎起包袱背在肩上，趁着外头没人注意闪身溜上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