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观测报告》坠雪笺

20、页脚的批注

　　度春推开工作室门时，度留真正用红笔在绘图板上打叉，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刚好照在她手边那本摊开的实验手册上，第三十七页的页脚被红笔圈了三道，像道没解完的算术题。
　　“醒了？”度春把热咖啡放在桌角，公文包的金属搭扣撞出轻响，度留真头也没抬，笔尖在“反向齿轮转得最快时，间隙里藏着同频的震动”下面划了道更粗的线，“乔非意这批注写得比她当年的实验报告还矫情。”
　　度春垂眼去看，手册上的齿轮缺口旁多了道极细的蓝线，与度留真原来的墨线形成0.3度的夹角。他想起画廊里乔非意说的“预留咬合位”，喉结动了动：“她倒是敢改你的设计。”
　　“改得还行。”度留真转着红笔，笔杆在指尖转出个花哨的圈，“就是太刻意。当年在画室第一次见她，递资料时非要把纸折成方方正正的，边角对齐得比她那本微积分习题册还规整，生怕多碰一下似的。”她忽然嗤笑一声，“问我模型参数是不是按公式算的，语气软得像棉花，转头就把我的演算纸折成小方块塞口袋里，现在想想，那时候就觉得这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度春没接话。他注意到绘图板边缘压着张打印的参数对比表，乔非意改的那栏旁边有个极小的铅笔印，像只没画完的小乌龟，被度留真用红笔圈在角落，笔尖戳出的小洞把纸都顶得发皱。
　　“今天对接会，乔工应该会提模型的光影方案。”他把检测记录摊开，指尖划过“误差允许范围”那栏，“我整理了三个备选参数，误差都控制在0.01以内。”
　　度留真却翻到手册最后一页，指着页边空白处的淡痕：“你看这印子，是当年乔非意用圆规戳的。”她指尖在那处敲了敲，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刚组队，她总爱趁我转身时在图纸上做点小动作，以为我没看见。其实她手指敲桌子的节奏，跟圆规戳纸的频率都对得上，想不发现都难。”
　　“小姨。”度春的声音沉了沉，“您现在做的是精密装置，不是艺术学院的毕业设计。”他记得国外导师说过，度留真当年放弃参展，就是因为乔非意提出的“光影方案”不符合力学标准，那时他以为小姨终于学会了在感性里划下理性的边界。
　　“放弃参展是因为那设计确实蠢。”度留真突然把红笔拍在桌上，“乔非意非说‘阳光穿过齿轮缝的影子才是艺术’，试运转时差点烧了电机。”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自嘲，“不过那年跨学院交流会，她跟评委汇报时，把我骂她‘异想天开’的话，改成了‘度同学认为可以优化’，倒确实比我会说话。”
　　度春的指尖在检测记录上停住。他算的0.01毫米是工业级标准，而乔非意在齿轮缺口旁补的0.3度，恰好是度留真当年设计时故意放宽的阈值——这个数字，他在小姨的旧硬盘里见过，标注着“合作要求的冗余量”，后面跟着个铅笔描的问号，被红笔涂成了实心点。
　　“对接会快开始了。”他合上文件，声音里有些发涩，“我去楼下等乔工。”
　　电梯下降时，他摸出手机翻到梁孜昨晚发的消息：“小度总，你小姨当年的设计图复印件上，乔非意改的参数旁边都有小乌龟，但是原件上只有淡淡的铅笔印，像怕被发现似的，怪得很。”
　　电梯门打开时，乔非意正站在走廊尽头翻文件，浅灰色风衣的口袋里露出半张演算纸，上面有个红笔圈住的齿轮，旁边用蓝笔写着“度同学说太丑”，后面画了个委屈的小表情。
　　“度春。”乔非意抬头朝他笑了笑，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给你小姨的，当年合作项目的结题报告副本，昨天整理旧物时翻到的。”
　　度春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纸张。信封背面有行极淡的铅笔字，是度留真的笔迹：“第7页参数有误”，旁边被人用蓝笔补了句“已修正”，末尾跟着个小小的笑脸，被红笔轻轻划了道斜线。
　　他忽然想起画廊里那幅二进制画作，此刻才懂，那些看似杂乱的代码，拼起来其实是21岁的度留真和20岁的乔非意在当年留下的修改记录，红笔标着“不合理”，蓝笔回“已调整”，像份永远没签完的合作协议。
　　而他算的误差值，从来不在她们这场仓促收尾的合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