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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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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光实验小学的主任办公室拉紧了窗帘,透不进来一点光。
小男孩随意地躺在沙发上,他的妈妈正和主任聊家常。
门后站了个小女孩,她穿着肥大的校服,像一坨肥肉将她往地面拉垂,袖子和后背上都被人画了各种色彩、各式各样的笔迹。
刚刚那盆从天而降的水把色彩和图案晕成一团,水滴顺着枯黄的发丝滴落,洇湿了怯弱的眼神。
她与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甚至一会等校长的指令下达,她还需要在周一在国旗下检讨莫须有的罪行。
为什么?
难道就是因为严光耀的舅舅是级部主任,而她没有任何人撑腰,就活该被欺负孤立嘲笑吗?
还残忍地把她唯一的奶奶牵扯了进来。
老太太省吃俭用了大半辈子,在老伴去世之后更是节衣缩食,走那么远的距离来学校挨骂,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程未淼强忍着泪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些。
小女孩哭泣的样子实在是太明显,主任收起来笑容,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手机。
往日校长回消息简直是神速,今天怎么就和消失了一样。
他不能在妹妹面前丢面子,只能先在学生身上抢占先机,“程未淼同学,你哭什么,老师有没有教过,不能用眼泪逃避问题。”
“……我,老师,我……我没有。”小女孩哭红了脸,说话带着哽咽,声音小到几乎气绝。
这副可怜样让严光耀捉弄心思大起,拿着弹珠一边砸她,一边叫她鼻涕虫。
主任还在喋喋不休,“犯错误就得认,就必须接受惩罚——”
忽然,门被人从外打开,光明涌了进来。
他刚想批评一句是谁没礼貌,就被校长瞪了一眼。
“那你告诉我,她犯了什么错。”冰冷骇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异常吸引人的脸,她身穿简约不菲的衣服,头发上别了个银白色蝴蝶结。
以至于严光耀一时没收住,将弹珠扔到了她脑门上。
“嘶——”女生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校长先倒吸一口凉气。
他转头朝着对面吼,把严光耀妈妈都吓得离开座位,“王主任,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走廊聚起来不少看热闹的学生,林禾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又关上了门,昏暗浑浊的空气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她。
她往前走两步,低头看到了程未淼。
太瘦了,完全看不出来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整个人就像一颗没发育好的金针菇,感觉下一秒身体就会因为支撑不住脑袋而栽倒。
“你叫程未淼对吗?”
小女孩僵硬地点了点头。
林禾身边的女特助将她带去换衣服,办公室内只剩下了林禾和几位男助与他们对峙。
“哎,校长,您来了,这位是?”
不等校长介绍林禾自报家门,只不过没了弱小势力在场,她语气更差了,“我是程未淼的姐姐。”
“你骗人,程未淼就还剩个奶奶活着,哪有你这样的姐姐。”
严光耀妈妈察觉异常,上手捂住了儿子的嘴。
虽然不知道这丫头说的是真是假,但能让校长这样对待,大概率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警察局查一下,顺便问问未成年人长期实行校园暴力——”林禾罗列着罪状,手先指向了严光耀。
随即又指向王主任说:“校方知情不作为、包庇施暴学生——”
“以及休息日违规上课……”
最后落到校长身上。
“他们要怎么处理。”
几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林禾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着,将东西往他们面前一砸,“程未淼家是政府重点扶持的特殊家庭,教育局、妇联一并被追责的话,你们怎么交代。”
密密麻麻的纸张落得到处都是,上面记录的不法之事只露出冰山一角,留存在他们记忆里的才是罄竹难书。
严光耀妈妈更加惊恐,把儿子护在身后问:“你是谁?”
林禾自动忽略这毫无意义的问题。
紧盯着王主任,又把话题问了回去“你还没说,她犯了什么错?”
他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
“说不上来的话,可就要按照你的规矩,为错误接受惩罚了。”
忽然严光耀挣脱开妈妈朝着林禾扑过来,结果没跑两步就被两位男助理架住,小腿左踢右踹不停地倒腾着抗议。
林禾勾起嘴角,轻笑声打破死寂。
“教育别人之前先教好自己家小孩,别让他依仗着那么点权力在学校作威作福,乱学一些权势压人的做派。”
“或者让他来试试,能不能压过我。”
……
程未淼把奶奶扶回屋子里歇着,出来时给林禾接了杯开水。
她有些腼腆地把那个缺角的杯子递出去,声音小小弱弱的,“姐姐你喝,干净的。”
林禾他们准备的新衣服都是标准尺码,但由于程未淼身形瘦小,穿在身上不是领口大就是裤子长,女特助只能给她挽了几圈裤管,才没让它拖在地上。
但程未淼高兴坏了,哪怕一块毛巾都比湿哒哒的校服舒服,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穿那么柔软的料子,贴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屋子特助眼睁睁看着挑嘴的二小姐喝了口不知名的水,还说了句:“谢谢。”
“姐姐你今晚别走了,留在这里吃饭,奶奶给我们杀鸡吃。”
小姑娘搬了个凳子坐她身边,眼睛亮得不可思议,“我奶奶做的鸡可好吃了,又香又嫩,是我爷爷亲手教的……”
刚升上去的音调又落了下来,林禾盯着她没多少头发的后脑勺,不知怎么接她的话。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那个在宁心塔下,用枯槁的双手抓住她的老人,
身子瘦小羸弱,和程未淼一模一样,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疼得直不起背。
那时她急于去学校,被血弄脏了鞋面本来就烦躁,但周围人越来越多,她又不能把人放这里不管,只能随手抓了个围观群众给他转了十万块,希望他能一同去医院。
这老人一看就知道没多少钱,就当是她出个医药费给自己积德。
然而第二天,老人就变成了警方捞上来的一具男尸,衣服里还有胃癌晚期的检查报告,名字叫程广善。
知情者说是他前一天被莫名其妙送去了医院,病入膏肓没钱治疗,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万念俱灰半夜投了江。
更有人补充说他是老年丧子的困难家庭,这些年一直和生病的妻子幼小的孙女相依为命,前段时间因为中介拖欠工资一路追到海城,流浪了几天根本看不到钱影。
工资打水漂,唯一的积蓄又成了检查的费用。
事情一经报道,舆论迅速发酵,共情的、叹息的、讨伐的声音层出不穷,督促地方政府的同时,为老人拨打120的人被推到风口浪尖。
虽然林家及时封锁了消息,没有人敢曝光正脸,但还是被当时的竞争对手买到了一张林千落乘车离开的照片,那个海城无人不知的车牌号几乎霸占了所有头条的封面。
添油加醋的报道加上生来不平等的怨气,让各方势力将一切最恶毒的话说向这个由于无心之失酿成大错的,未满十六岁的高中生。
林千落对此毫无波澜,只是简短地惋惜了几句生命的消亡,并准备趁着林家公关发力给自己放个长假。
直到第三天那个卷钱跑路的围观群众被抓了出来,他跪在地上用头撞地板,撞得震天响,起身时额头上全是血痕。
一边忏悔,一边感谢。
他做错了事,自私地用那笔钱支付了母亲的医药费。
这样的结果对不起任何人,但他不后悔。
一向以理智自持的林千落,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会心软,因为她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罪无可恕和情有可原。
携巨款而逃、直接导致老人自杀和她被无缘无故网暴,简直就是教科书版的恶人。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因为母亲病症而走投无路的儿子。
她理解他,所以无法彻底完整地恨他,而这每一分怜悯都成了对之前无辜被骂的自己的背刺。
冷静如抽丝剥茧般离开,罪恶感一点一滴填满了空洞,她开始反复地质问自己,如果那天没多管闲事径直离开,程广善会不会活的久一点。
林家火速贴了事件原委以消众怒,并以全国天花板级别的开庭速度,惩治了这个围观群众及造谣生事者。
事情尘埃落定之时,荣女士接走了几乎崩溃的林千落。
启动了那个从她出生就准备好的身份,让她在调整好自己之前,短暂地参与进林禾的生活。
“姐姐,你是个好人。”程广善的小孙女默不作声地依偎在她身边。
林禾不敢推开她,因为她一抬头就能看到祖孙的合照,而那张几乎被她比作梦魇的脸,正笑眯眯地盯着这里。
“我不好”
她的声音又沉又轻“一点都不好。”
“我——”
助理走过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刚刚得到消息,严光耀及其监护人正在警局接受批评教育,级部主任、校长以及涉嫌官员也正在接受问责调查。
此刻想必当地民政部已经带人过来准备将功赎罪了。
林禾打发程未淼去写作业,独自走进了内间,床上的老太太正垂着脑袋给孙女补衣服。
她是她们在半路拦下的,累得呼吸不畅手一直哆嗦,在车上闭眼缓了很久才有了力气说话。
奶奶老远就看到个模糊的身影,试探性地叫了一句:“淼淼啊?”
“她在写作业,程奶奶您好。”
这声音她记得,是那个把自己和淼淼带回家还买了很多东西的城里来的小女孩。
她挪了下身子想要感谢,就听到一句:“……我叫林千落。”
老太太动作一僵,事情发生后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报道,对这个名字很熟悉。
林千落甚至成为了她为数不多能写出来的三个字。
“原来是你啊。”
林禾不安地走到了床边,忽然数月前抓住她脚踝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对不——”
程奶奶的手指忽然压住了她的话,一种被灰尘淹没的味道扑面而来,干燥苦涩直入肺腑。
“小孩子别乱说话,他命就那样,本来也治不好。”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眼神浑浊而发散“回来喝农药还得背着我们娘俩,不如死在那边。”
“就是对不住你啊,因为我们受那么多罪。”
之前村干部时不时上门送的爱心物品,村里人一看一个不认识,现在想想大概率也是她捐赠的。
他们庄稼人一辈子就图个和善坦荡,就算真是她干的,也不忍心把罪恶都推在小孩子身上。
更何况她什么也没做错。
“好孩子别难受啊,我们家穷是穷,但真没难为过谁,你要是一直这样,他心里过不去。”
“等再过几年,我也走了,他肯定埋怨我没和你说好……”
林禾快速地摇了摇头,“您长命百岁。”
程未淼不能小小年纪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会尽量延长祖孙二人相伴的时间。
“行,沾沾你的福气。”
程奶奶把她抱进怀里,就像那天赶到海城的荣女士一样,微微用了些力,骨头硌得她生疼。
其实两位女性长辈的味道截然不同,透露出的安慰与疼惜却如出一辙。
记忆中的阳光缓慢抚平了鼻尖的灰尘,她似乎明白了如何与愧疚感共存。
……
下山时,慕清罕见地冲在了最前端。
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棵桂花树前。
树下少女的头发捧成蘑菇,围巾缠了一圈包裹住了她的脖子和下巴,末尾垂在背后面。
她那颗因没有收到回复而噪乱的心在此刻趋近平稳。
林禾察觉到了视线,转头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三人。
那片长而宽的棕褐色为她添了份秋意,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片落叶,外形完整,带着不同于这个季节的坚韧,但路过的人都知道,她风一吹就飞,脚一踩就会碎。
微红的眼眶让人直接忽略她嘴角的笑,看得慕清心底泛酸。
她走到林禾面前,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手。
微凉的触感传让她再也抑制不住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江砚尘和江席生收到了林时见的消息,当然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只能叹了一口气走远,把安慰的空间留给杳杳最需要的人。
“没什么,我有点冷,刚刚打了两个喷嚏。”
慕清立刻就要脱下衣服,被林禾一下子扑到怀里阻止。
她小幅度地用脑袋蹭着她的锁骨,声音疲惫而微弱,“比起你的外套,我想我更需要你的拥抱。”
二人默契地跳过了刚才询问。
“好。”
慕清将从山上求来的平安符塞进林禾的围巾,左手将她紧紧抱住,右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只要你想,怎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