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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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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修复馆对外开放的区域不大,从外面看三层的独栋,到了内部只有一层的左右两侧区域可以随意走动。
其他绝大部分空间都被“工作区域,非请勿入”的暗红色警示牌隔了开。
开放区被简单分成两块:
一侧是旧物陈列区,玻璃展柜里摆放着褪色的书信、残缺的瓷器碎片、生了绿锈的铜锁,以及各种造型的矿石、动植物标本、泥土样本等,旁边配着简略的文字背景介绍;
另一侧则是修复体验区,几张宽大的工作台,墙面上摆着镊子、小锤、各种型号的刻刀、毛刷、放大镜,还有盛放溶剂的小瓶小罐,整齐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偌大的空间,除了安晏和云江舟两人外,就只有体验区有一对正在和工作人员低声交谈的年轻情侣。
女孩手上托着一块绒布,绒布上放着一枚款式古朴、看上去略微生锈的戒指,“……就是想修一修。”
女孩的声音低柔,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是太奶奶留下的老物件,不值钱的。我们就是想用它当婚戒,留个念想,能不能……再便宜一些?”
工作人员脸上挂着职业笑容,低声又报了个数字。
“嘶——”
安晏本来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一块矿石的介绍,支棱起来的耳朵听到不远处报出的数字,立马倒吸一口冷气。
她向前几步站到云江舟身侧,在云江舟耳边压着嗓子用气声吐槽:
“我滴个老天爷呀,就修个戒指而已诶?这报价,都够买上几个新的大钻戒了吧!难怪这鬼地方半天都没客人,有生意才怪了。”
云江舟的目光从面前的一尊半人高青瓷花瓶上移开,眼神平静无波,“那是手艺活儿。修复的是时光裂痕。真正的手工技术,值得这个价钱。”
她声音不大,但平缓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以为把断掉的历史重新拼凑起来,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安晏被噎了一下,对着云江舟的背影悄悄吐了个舌头,做了个鬼脸:“道理是这样说啦,但这简直天价了嘛……”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闭上了嘴,安心看身侧的旧物介绍。
忽然,安晏又想起刚进门时,云江舟身上的诡异现象。她把声音压得更低:
“话说回来……姐,你身上这腾云驾雾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大烟鬼转世投胎呢,烟火缭绕的。”
云江舟顺着她的话看向右手虎口伤痕处蔓延出来的乳白色光晕。
“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从一只手掌的胶皮手套实体形态变成了轻柔的烟雾形态,正笼罩在她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隔绝层。
“不清楚。”云江舟看了看玻璃展柜,玻璃影像中的她身形挺拔利索,一点那乳白色光晕形成的烟雾都看不到。
“或许这里能找到答案,或许不能。”
安晏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两位。”
一个身穿旧物馆馆服的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站在安晏和云江舟身后,“馆长有请,请随我上二楼。”
安晏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怎么,自从前几年她意外受了一次伤后,就格外容易受到惊吓,偶尔还觉得自己记性很差。
她连忙往云江舟身边跳了一小步,双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工作人员。
云江舟轻轻拉了一下安晏的手,直勾勾盯着那工作人员:
“好。”
两人跟着工作人员穿过一个隐蔽的门帘,才看到通往二层的楼梯。
旧物修复馆二层和一层的布局截然不同,没有各种陈列物,也没有被划分的区域,是一个极其开阔的挑高空间,巨大的天窗被镶嵌在倾斜的屋顶上。
正中间摆放着七八张纯白的工作台,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岛台,堆放着各种纸质资料与旧物物件。四周环绕着一些资料柜子与研究仪器。
从楼梯口望过去,整个二层一览无遗。
“楚佑钧!?”安晏惊呼。
刚一上楼梯,她就看到了窗户旁躬身站着的楚佑钧,他头微侧,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在他旁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穿着土棕色工作装的老头,那工作装被洗得已经有点褪色,袖口和衣角还有被不知什么颜料染色的痕迹。
老头手里拿着一块钟表,正在给楚佑钧讲解什么。
安晏悄声对云江舟说:“什么情况?他什么时候上的二层,咱俩一直在入口附近,压根没看到有人进来啊。这……有点太诡异了吧……”
云江舟没说话,盯着那个老头。
听见安晏的叫声,楚佑钧转头望向这边,他旁边的老头也抬起头,对着安晏和云江舟露出一个笑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
“终于来了。老头子我啊,等得脖子都长了。”
说着话,老头站起身,向楼梯口走过来。
那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稀疏的花白头发胡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皱纹。
他一只手还拿着那块钟表,边走边用另一只手将老花镜向下拉。
听着他的话,安宴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云江舟。
云江舟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挪了一小步,将安晏完全挡在自己身后。
随即,她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审视、凝重,又带着一丝探寻的神色在老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停留。
她缓缓开口:“钟寻山。
“国内首屈一指的地质学家,曾是国家地质局首席研究员,主持过西南喀斯特地貌重大勘探项目。
“四十三年前,在西北'黑山脊'野外勘探作业中发生意外事故,伤及腰椎,被迫退出高强度一线工作。之后档案转入地质大学,任荣誉教授及硕士生导师,前后带出了三届‘青石奖’得主。
“五年前正式退休,受相关部门邀请联合成立旧物修复馆,任馆长一职。”
云江舟说出她之前调查楚佑钧时意外发现的资料,语气平淡却犀利:“钟馆长煞费苦心把我们引来这里,什么事?”
钟寻山面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又加深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云江舟的问题,眼神在安宴和云江舟之间来回移动,笑着回身看了眼身后的楚佑钧。
“安宴。”
楚佑钧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睛越过云江舟的肩膀,落在安晏脸上,继续说道:
“前战地记者,‘灰鸽’,活跃于境外多个冲突区,在休路亚冲突区两年,传回的影像资料让三家国际媒体拿到普利策提名。三年前人间蒸发,最后的身影消失于炮灰中。直到三个月前,空降国内首席新闻媒体阳光网。”
他的视线又移回云江舟脸上:
“云江舟,著名的无国界医生组织成员‘白鸽’,同样活跃在最危险的战区救死扶伤。安晏失踪后,你退出组织,接受归国邀请,牵头成立了‘101研究所’,专门研究特殊重大死亡事故,担任所长及首席法医。”
楚佑钧话音落,空气瞬间凝固。
云江舟从楚佑钧叫出安晏的名字开始,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死死盯着那老头,咬紧后槽牙,鼻子微微皱起,眼睛眯起来,像极了一只盯准猎物的老虎。
她和安晏的过往,那些被刻意封存,带着硝烟与血痕的记忆,轻描淡写地在两个陌生人面前抖开。
她又往安晏身侧挪近了一点,指尖碰到安晏的瞬间,发现她身体绷得更紧。
沉默片刻后,云江舟终于开口,她那寒骨的低沉声音此刻更寒上三分,如同一柄利剑出销,冰冷的剑光凝成实体:
“你们想干什么?‘脉光’到底是什么?我身上这层光晕是什么?那具无名尸……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微微吸了一口气,皱着的鼻子与眼底连接处的肌肉隐隐跳动,更大的恐惧感将她笼罩,她继续问:
“为什么,只有我和她,能看见你们。”
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如同在休路亚战火区时漫天飞舞的子弹,无差别地攻击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生物体。
楚佑钧继续保持沉默,安静地站在钟寻山身后半步。
钟寻山双手背后,脸上还挂着笑意,他听着云江舟的质问,非但没有丝毫被逼问的窘迫,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又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点悲悯的诡异。
“别急。”
钟寻山声音不高,他没有看向安晏和云江舟,而是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头顶上方那块透明的大玻璃,眼神变得极其专注,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常人无法感知的轨迹。
“听……”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
安晏忽觉胸口沉闷,不是身体的疼痛,也不是精神的跳动,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外力彻底掌控的窒息感。
她踉跄了一下,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只手抬起虚无地在空中乱晃,想要抓到什么,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有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从虚空中伸向她,狠狠捏住了她的心脏。
力量之大,瞬间剥夺了她所有的呼吸和意识。
“呃……”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从安宴喉咙里挤出。
剧烈的眩晕感将她淹没,那张巨大的工作台、那些冰冷的研究仪器、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扭曲、旋转、碎裂成无数色彩斑斓却拖着灰影的画面。
天,黑了。
支撑身体的力气,被抽空了。
安宴像一片在水上漂浮的叶子,晃晃荡荡、轻飘飘地,身体一软,向前栽倒。
“安宴!”
惊呼出口的瞬间,云江舟反应快到极致,在安宴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前,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她揽入怀中。
云江舟抱着她,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冰冷得吓人。
她猛地抬起头,整齐束在耳后的长卷发掉落,挡在眼前,透过发丝,云江舟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钟寻山和楚佑钧。
三年前安晏倒在炮火中的身影在眼前出现,无边的恐惧又一次包围了她。
她开口,冰冷不见,声音意想不到地喑哑: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