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渡》莞椿

22、亡魂井底，残烛重燃

　　“把他……扔进‘亡魂井’。”

　　堕巫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在这死寂的酒吧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残忍。

　　那高大沉默的黑袍身影，如同接收到绝对指令的机器，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走向瘫倒在地、意识模糊的江寒。它手中那根刻满封印符文的粗重黑色锁链，如同活物般自动延伸、滑动，带着冰冷的金属摩擦声，精准地缠绕上江寒的脚踝、手腕，最后勒过他脆弱的脖颈！

　　锁链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寒意瞬间侵入！江寒（？）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右臂的暗红纹路爆起污光试图抵抗，左手的血咒印记灼热发烫，却都被那锁链上强大的封印之力强行压制、禁锢！

　　他像一具即将被拖入地狱的囚徒，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

　　陈墨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对上堕巫那双冰冷、疯狂、不容置疑的血咒之眼时，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黑袍身影如同拖拽一袋垃圾般，粗暴地将江寒拖向酒吧后方那片更加浓郁的黑暗。

　　那里，地面向下凹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浓郁腥臭和绝望气息的……井口？

　　井口并非砖石垒砌，而是由无数扭曲、纠缠、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惨白手臂骨骼环绕而成！那些骨手姿态各异，有的死死抠抓着井沿，指骨断裂；有的向上伸张，仿佛在祈求最后的救赎；更多的则是无力地垂落，透露出永恒的死寂。井口内部，是绝对的黑暗，连酒吧里那昏绿的魂灯光芒都无法渗透进去半分，只有一股股更加阴冷、污浊、带着无数亡魂哀嚎气息的寒风，从井底倒灌而出，吹得人汗毛倒竖！

　　这就是……亡魂井！

　　堕巫口中的“淬火”与“打磨”之地！一个吞噬了无数怨灵、沉淀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灵魂熔炉……或者说，垃圾处理场！

　　那黑袍身影没有任何犹豫，走到井边，手臂猛地一甩！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入粘稠泥潭的声响。

　　江寒的身影，连同那沉重的封印锁链，瞬间被那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井口周围那些惨白的骨手，仿佛被这新的“祭品”惊动，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阴冷的、带着亡魂哀嚎的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从井底吹拂上来，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堕巫面无表情地看着井口，那双血咒之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科研般的审视。她仿佛只是随手扔掉了一件不合格的半成品，等待着它在预设的“熔炉”中被重新锻造。

　　陈墨僵立在原地，看着那恢复平静的井口，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知道亡魂井是什么地方。那是连海市最凶戾的恶鬼都不愿靠近的绝地！堕巫竟然……竟然直接把江寒扔了进去？！

　　“潮汐之心。”堕巫冰冷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口井，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走回吧台后面，从某个暗格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贝壳？

　　一个只有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月光般色泽的、紧紧闭合着的白色贝壳。贝壳表面天然生长着极其细密、玄奥的螺旋纹路，隐隐有流水般的微光在其中流转。它散发出的气息并非强大磅礴，而是一种极其内敛、纯净、仿佛蕴含着生命本源律动的柔和波动。

　　这就是……潮汐之心？

　　陈墨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呼吸都为之停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小小贝壳中蕴含的、足以引动浩瀚汪洋、甚至影响生命本源潮汐的恐怖力量！

　　堕巫将那个月光贝壳随意地抛给陈墨，如同丢出一块石子。

　　“三次。”她沙哑地重复，血咒之眼冷冷地盯着他，“用完，或者你死了，它会自动回到我手里。若敢违约……”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冰冷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墨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月光贝壳，入手一片温凉，仿佛握着一捧清冷的月光。他紧紧将其攥在手心，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多谢堕巫大人！晚辈绝不敢违约！”他连连躬身，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向着酒吧外冲去。师尊！师尊有救了！至少……能暂时稳住伤势！

　　他现在只想立刻赶回归墟之巢！

　　至于被扔进亡魂井的江寒……

　　那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对洛酒安危的担忧彻底覆盖。一颗棋子，一件工具，在达成目的后，其下场如何，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陈墨的身影消失在肋骨门外。

　　酒吧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堕巫独自站在昏绿的魂灯光下，缓缓抬起那只曾被江寒血咒印记反噬的手。指尖，那抹诡异的暗金蓝色尚未完全褪去。她看着那颜色，布满血咒的漆黑瞳孔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刻骨的仇恨，有冰冷的算计，还有一丝……仿佛看到同类般的、扭曲的共鸣？

　　“慈航静斋……‘鲛人怨’……咯咯……”她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如同梦呓般的冷笑，“等着吧……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

　　亡魂井底。

　　冰冷。

　　是意识重新汇聚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清晰的感觉。

　　并非外界温度的寒冷，而是一种……仿佛连思维、灵魂、甚至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的、绝对的冰冷。

　　粘稠。

　　身体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暗沉污浊的、如同亿万亡魂怨念凝结而成的胶质液体紧紧包裹、浸泡。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吸入的都是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腥臭和绝望味道的粘稠物质。这些物质无孔不入，试图顺着毛孔、口鼻、甚至灵魂的缝隙钻入，带来一种被亿万蛆虫啃噬、污染的恶心感。

　　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在这里，视觉失去了意义。

　　只有其他的感知，被放大到了极致，或者说，被强行塞入了无数混乱、痛苦、疯狂的信息碎片。

　　“嗬……救我……”
　　“好痛……骨头……我的骨头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恨！我好恨啊！！”
　　“杀！杀光他们！！”
　　“呜呜……妈妈……你在哪里……”
　　“……”

　　无数个声音，无数种语言，无数段充满了极致痛苦、恐惧、怨恨、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永不停歇的、混乱狂暴的精神风暴，疯狂地冲击、撕扯着江寒那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核心！

　　这些亡魂的残响，它们生前的痛苦与怨毒，此刻都化为了最恶毒的武器，试图将他最后一点属于“自我”的痕迹彻底磨灭，同化为这亡魂井底无尽怨念的一部分！

　　“呃啊啊啊——！！！”

　　意识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啸！

　　右臂的暗红纹路在这极致负面能量的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搏动、扩张！它们如同饥渴了万年的恶鬼，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污浊液体中的亡魂怨念！纹路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污秽，甚至开始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尸体腐烂般的黑红色光芒！吞噬带来的并非是力量，而是更加剧烈的、灵魂被污染同化的痛苦！

　　左手的血咒印记，【慈航静斋】四个字，在亡魂怨念的冲击下，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爆发出更加刺目、更加冰冷的暗金光芒！它疯狂地抽取着江寒体内残存的一切能量，甚至开始强行抽取那些被暗红纹路吞噬、尚未完全转化的亡魂怨念！试图以这具躯壳为战场，镇压一切“杂质”，维持“容器”的纯粹和……对慈航静斋诅咒的绝对忠诚！这种抽取带来的，是源自灵魂本源的、被强行撕裂的剧痛！

　　灵魂深处，那亿万只污秽符咒眼眸，更是如同陷入了彻底的狂欢！在无数亡魂哀嚎的滋养下，它们疯狂闪烁、旋转，冰冷恶毒的注视感几乎化为实质的针，狠狠扎入意识的最深处！它们似乎在欢呼，在催促，催促着这具躯壳更快地堕落，更快地融入这片永恒的绝望！

　　而那一丝源自冰棺少女“归墟之泪”的、极其微弱的纯净幽蓝光点，在这滔天的污浊与怨毒中，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点萤火，瞬间就被淹没、冲击得摇摇欲坠！它带来的那一丝清凉和宁静，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混乱！痛苦！撕裂！污染！

　　数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能量，以江寒（？）的身体和灵魂为战场，展开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厮杀和吞噬！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成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被不同的痛苦和怨念占据、拉扯。属于“江寒”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属于“云崖”的碎片带着染血的剑光和背叛的刺痛，属于“灯盏原主”的剜指刻骨之恨汹涌澎湃，还有那血咒印记强行灌输的冰冷服从指令，以及无数亡魂碎片带来的杂乱疯狂的记忆……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痛……
　　恨……
　　杀……
　　服从……
　　……

　　无数个矛盾的念头如同沸腾的油锅，在他意识深处疯狂炸裂！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痛苦和混乱彻底撕碎、彻底湮灭，化为亡魂井底又一缕无知无觉的怨念的最后一刻——

　　或许是物极必反。
　　或许是那数种力量在极致的冲突下，达到了某种诡异的、极不稳定的……平衡点？

　　又或许是……那一直被压制、被污染、被遗忘的，属于“江寒”灵魂最深处的那一点……源自现代都市、源自二十多年凡人生活的、对“生”的最朴素、最本能的……眷恋与不甘？

　　如同在万丈冰渊的最深处，在无尽怨毒的包裹中，一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异常坚韧的……火星？

　　猛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反抗，不是驱动，甚至不是意识。

　　而是一种……纯粹的、超越了痛苦、超越了混乱、超越了所有诅咒和污染的……“存在”的意志！

　　“我……不想……消失……”

　　一个微弱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坚冰的嫩芽，从他意识的最核心，挣扎着……钻了出来！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

　　他右臂那疯狂吞噬亡魂怨念的暗红纹路，猛地一滞！
　　左手的血咒印记，那冰冷的抽取之力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
　　灵魂深处的污秽眼眸，闪烁的频率也乱了一瞬！
　　甚至连周围那疯狂冲击的亡魂精神风暴，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存在”意志所干扰，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空白！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瞬！

　　那一点即将熄灭的、源自“归墟之泪”的纯净幽蓝光点，仿佛受到了这“存在”意志的滋养，猛地再次亮起！虽然依旧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在他焦黑左臂的伤口深处，散发出一圈极其细微的、清凉宁静的光晕，暂时隔绝了一部分亡魂怨念的侵蚀！

　　而同时，一直沉寂的、属于云崖血脉深处那丝微弱的金色剑意，似乎也被这纯粹的求生意志所引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斩断虚妄决绝的……共鸣！

　　虽然这共鸣微弱得如同幻觉，虽然那“存在”的意志下一秒就可能再次被无尽的痛苦淹没。

　　但这一刻，在这亡魂井底绝对的黑暗与绝望中。

　　在这具被多种诅咒和力量疯狂撕扯的躯壳内。

　　数股原本只有冲突和吞噬的力量之间，因为这一点纯粹的“存在”意志和那微弱的剑意共鸣，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并非融合，而是……某种动态的、脆弱的……僵持？

　　仿佛暴风雨中，几股方向截然相反的狂风，在某个瞬间，恰好达到了一个让小船暂时不至于倾覆的、危险的平衡。

　　江寒那破碎混乱的意识，在这短暂的僵持中，获得了一丝极其宝贵的、喘息的机会。

　　他不再试图去思考“我是谁”，不再去抵抗那无尽的痛苦，也不再盲目地服从冰冷的指令。

　　他只是……存在着。

　　感受着右臂污秽纹路吞噬怨念带来的灼痛。
　　感受着左手血咒印记抽取能量带来的撕裂。
　　感受着灵魂被亿万眼眸注视带来的冰冷。
　　感受着那一点纯净幽蓝带来的微弱清凉。
　　感受着那丝微弱剑意带来的锋锐共鸣。
　　感受着无数亡魂碎片冲击带来的疯狂与绝望。

　　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混乱，都化为了他“存在”的证明。

　　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嚎，只是静静地、被动地，悬浮在这粘稠污浊的亡魂井底，如同一个特殊的“节点”，一个混乱能量的“过滤器”，一个……正在被强行“淬炼”的……容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他右臂的暗红纹路，在吞噬了海量亡魂怨念后，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内敛，那污秽的光芒不再肆意张扬，而是如同凝固的污血，缓缓流淌。
　　他左手的血咒印记，在持续不断的抽取和亡魂怨念的冲击下，那暗金色的光芒似乎也沉淀了下来，不再刺目，却更加冰冷、更加根深蒂固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灵魂深处的污秽眼眸，似乎也“吃饱”了，闪烁的频率变得缓慢而规律，那冰冷的注视感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反而像是……成为了某种背景噪音？
　　而那一点纯净幽蓝和微弱的金色剑意，则如同在狂涛骇浪中扎根的礁石，虽然依旧微小，却顽强地存在着，维持着那脆弱的平衡。

　　他体内的能量冲突，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各自都得到了“滋养”而变得更加庞大和危险。但它们之间，却在这种极致的对抗和外部亡魂井环境的持续压力下，形成了一种极其不稳定、却又异常坚韧的……共生状态？

　　一种以他的□□和灵魂为战场和载体，相互制约、相互吞噬、却又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恐怖平衡。

　　他依旧痛苦，依旧混乱。

　　但他“存在”着。

　　以一种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诡异的、集合了多种诅咒和力量的……“容器”的姿态，存在着。

　　亡魂井底，那无尽的黑暗和哀嚎依旧。

　　但在那粘稠污浊的深处，一点微弱的、混合了暗红、暗金、幽蓝、淡金等多种颜色的、极其不稳定的光晕，正在那具悬浮的“容器”身上，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明灭着。

　　如同风中残烛。
　　却又仿佛……地狱中悄然点燃的……一朵畸形的、危险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