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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章:
      > 烽烟散尽,山河重光。
      > 可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
      > 矢守着他的尸身,从黑夜到天明,泪已流干。
      > 直到晨光熹微时,那具冰冷的身体猛地坐起——
      > 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初归。
      >
      > “你是谁?”她按剑厉喝。
      >
      > 他茫然四顾,下意识接起旧日暗语:
      > “你的眼睛如蛇蝎般狠毒……”
      >
      > 是他。可又不是他。
      > 三日期限,是回光返照,也是诅咒的开端。
      > 所有参与那场禁忌祭祀的人,都将随他而死。
      >
      > 十年前他为何而死?十年后他为何而归?
      > 怨灵未散,宗门仍在暗处窥伺。
      >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
      > 这是一场与命运的赛跑,
      > 也是一次与过去的告别。
      > 三日之后,魂飞魄散。
      > 唯有她,不肯放手。

      那场禁忌祭祀,原是为了复活战死者,却触怒了天道,落下三日诅咒……

      十四年前·论爱

      十四年前,她第一次踏入石家族府邸——那是在他的族人将她的父母引至宗府、敲定婚事的一个月前。

      彼时,少年心性,好奇正盛。一次闲聊间,不知怎的,话题便拐到了孩子身上。那日,石与矢一同从学堂告假归家,矢暂住石家。

      清风邂逅荷叶,拂过轻柔的凉意。石以为矢尚在房中歇息,矢亦然。

      然而,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在亭下小憩矢与石对坐亭中石凳,石桌上两盏清茶氤氲着热气,几颗青翠的莲子散落其间。

      湖心荷花正盛,一亭独立,连接着湖岸亭外,碧叶连天,粉白菡萏亭亭玉立,或盛放如霞,或含羞欲语。蜻蜓点水,翅尖划破夕阳熔金,碎成满湖粼粼波光……

      “你说,爱情是什么?”

      石的目光投向远处渐暗的天际线,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知道。”

      “这么干脆?”矢微微挑眉。

      “当然了。”石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你认为我漂亮吗?”矢转了个身,面朝着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当然,”石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顿,补充道,“可又不止。”

      “喔哦,”矢的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说来听听。”

      ……

      矢轻声问出最想问的核心,“那……爱情,它真的存在吗?”

      石望向暮色深处,眼神悠远:“怎么说呢?爱情……或许是乌托邦里才能普遍盛开的花。在那里,男女作为‘人’本身,是真正平等的。剥离了物质的捆绑,爱情如同世上绝无相同的两片树叶,只存在于‘最相似’的两片之间。这份‘绝对’的相似,便是爱情排他的专一。至于爱情与性的关联……” 他顿了顿,寻找着比喻,“好比西瓜与芝麻。芝麻虽小,偶拾无妨,但切莫忘了,那沉甸甸的西瓜,才是根本,不能丢。”

      “捡芝麻?”矢的眼中闪过一丝俏皮,“像小孩子喜玩泥巴那样吗?”

      “是个好比喻,”石笑了,“玩泥巴无伤大雅,但总不是在泥潭里打滚,忘了归路,所谓好色而不淫。人分动物性,人性和神性,动物性的人总喜欢八卦别人掉进泥坑,或者诱导别人掉进泥坑,彰显自己的‘威武’。”
      “那乌托邦……存在吗?”矢的声音带着希冀与迷茫。

      “存在,肯定存在。”石的声音笃定而温暖,“当社会生产力丰盈到一定程度,书中描绘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之境终会来临。只是眼下,尚缺那东风。条件不成熟,不代表它不存在,爱情只是需要我们更强的自我约束。所以,婚姻的作用之一,或许就是在不可能中追寻可能,保护那脆弱如朝露的爱情。”

      “就是说法律是强制的铠甲,婚姻制度便成了这铠甲,试图强行抹平‘睡’与‘被睡’之间那道倾斜的天堑。这也是为何,许多人认为性关系发生在婚姻之内,更具一层‘合理性’?”矢理解着他的言语,快速组织语言,她可不想总只听石说。

      “不错!不愧是我在乎的人!口头的承诺太轻飘,这就是为何当爱消逝,婚姻的废墟上往往只剩下财产与孩子的争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矢的脸上,带着鼓励,“但无论如何,身处哪个时代,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出发,不断寻找真正的自己。”

      ……

      “对了,孩子……”矢忽然被触动,声音轻颤,

      “提到孩子……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会怎么看?我们……把一个素不相识的生命,带到这世上,怎么说?”

      “生与不生,只是两个选择……”石回答得谨慎。

      “我忽然想到,”矢追问,“按你刚才的逻辑,为什么有人选择不要孩子呢?”

      “对未来的期许黯淡了,自然不愿将生命带入这不确定中。”石回答得直接。

      “石,”矢忽然唤他,目光灼灼,“你……对未来有期许吗?”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

      石微微一怔,还未回答,矢却靠得更近了些,抛出一个带着糖霜气息的问题:“如果我生了……靠过来点……你会和我争糖吃吗?” 她的眼神里藏着狡黠与试探。

      “这……是什么意思?”石完全摸不着头脑,眉头困惑地拧起。

      “你就不会……猜猜?”矢拖长了语调,带着点娇嗔。

      石陷入长久的沉默,眉头紧锁,仿佛在解一道艰深的谜题。矢看着他这副样子,简直无语凝噎,挫败感涌上心头。

      “你喜欢小孩子吗?”她换了个角度。

      “这……跟糖有什么关系?”石更加茫然。

      矢深吸一口气,索性挑明:“我是说,若我也喜欢孩子,你选我,还是选孩子?”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容闪避。

      “我……”石彻底懵了,“我还是不懂……让我缓缓,我可得仔细想想……” 他感觉大脑一片混乱。

      “还想?还用想?想屁吃呢!不用想都知道,我肯定选孩子啊,你选我不就相当于两个人都选了吗!……” 矢忍不住小声嘀咕,带着点嗔怒和无奈,别过脸去。
      ……

      那一日,矢记得很清楚,所以她才相信爱情……

      第一日·回光·冷战

      床上的人闭着眼,气息全无。床边的人僵立着,仿佛魂魄也被抽离。屋外守着的人推门进来,庭院外的树影里,还有一道目光穿透夜色,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他没了……” 矢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矢将军,石将军他……是在下无能……” 良的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苍白的告罪。这变故太过突然,莫说是他,即便是见惯生死的矢,也未曾料到,石竟会这般…倒下。

      “还能…救么?” 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明知徒劳,仍忍不住问出口。
      矢没有回答。指尖残留着探向他颈脉时的冰凉触感。

      这一次,纵使她医术通玄,也回天乏术。她本欲重游故地,寻一丝旧日慰藉,却不料踏入这无解的绝境。

      “你…先出去吧。” 矢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良抬眼,望见她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败,心下一恸,垂首无声一礼,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门扉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生气。矢立在床边,对着那张再无生息的脸,喃喃自语:“明明…都回来了…明明…家就在眼前了……” 声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无人回应。

      石的胸膛沉寂,呼吸早已断绝。矢的心绪如乱麻缠结,烦躁、怨怼、不解翻涌着。
      她气他,气他为何如此轻易便撒手人寰,他明明不是弱者!她更想知道,为何偏偏是此刻?烽烟已熄,山河初定,半月后便是普天同庆的国典,归家之路近在咫尺,他却再也踏不上去了。

      矢忆起十年前石的归家之路也是半路被劫。
      十年前是!如今也是!!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矢只是那样站着,守着,从浓重的夜色站到窗棂透进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她想不明白,思绪却如野马脱缰,一遍遍回溯,直到一滴滚烫的泪,挣脱了束缚,“嗒”地一声,砸落在她紧握的剑柄上,碎成几瓣冰冷的水光。她竟不知,自己上一次落泪,已是何年何月。

      小院静默,承载着十年前她与石亲手搭建的时光,曾是他们避暑闲居的桃源。

      此刻,良独立院中,仰望着天际那轮将隐未隐的残月,自责如毒蛇啃噬心肺。是痛极而自责?还是自责催生了更深的痛楚?早已分不清。

      “青殁了,亥无踪,石亦去…偏我这半死之躯,倒还苟延残喘!” 低哑的悲鸣在胸腔回荡。光阴无情,从不为人停留,只会愈行愈急。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线迫不及待地铺满大地,似赴一场迟来的约。晨光掠过良木然沉郁的脸,他只略抬了抬眼,便又归于凝固般的沉寂。

      光芒也悄悄溜进窗棂,爬上墙壁,温柔地抚过石苍白的面颊,镀上一层虚幻的光彩。矢痴望着,多想再看一眼他含笑的眉眼。

      就在这时,石的眉头,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沉眠中被惊扰。紧接着,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石的脑海里突然插进昨夜的记忆片段——二哥亥用手捂住他眼睛的瞬间,耳边是亥压抑的哽咽。

      他想起亥对他说
      ——“不会疼的,闭上眼就好…”

      ——“明面上是说的把我们族人救走,实际上是为震慑其余五宗!假惺惺的说救走我们族人,实际上是救走你的那些分身,让世人相信我们族人的自私,石就是当年的行刑者!”......

      石的眼神空洞,茫然四顾,仿佛魂魄刚刚归位。随即,左臂习惯性地向右探去——抓了个空!断臂处的幻痛与空落瞬间将他拉回现实,神情变得异常僵硬。

      这变故骇得矢连退数步,素手已按上剑柄——是梦?是幻?还是……夺舍?!先验证身份!

      冰冷的杀意惊醒了石。他警觉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矢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中初醒的茫然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沉沉如渊的疲惫与…一片死寂的黯然。

      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左手,搔了搔后脑,挤出一个生硬又尴尬的笑:“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谁?!” 矢厉声喝问,身形紧绷如弓,眼中满是惊疑与戒备。

      “你的眼睛如蛇蝎般狠毒…” 石下意识接起那旧日的暗语,话未竟——

      “是他。” 矢紧绷的弦骤然松开,低语一声,如释重负又似更添沉重——她多么希望石还活着,却又都么希望石不再醒来!

      疑虑稍去,矢快步上前,一把攥住石的左手腕,指尖凝力探查脉象——气血流转竟无异常!

      石刚缓过神,手腕被矢猛地攥住,惊得他本能欲以右手撑住身体,重心顿失,若非矢紧抓不放,几乎狼狈栽倒。他看看矢,又看向空荡荡的右袖,昨夜种种,依旧混沌一片。

      “莫非是矢救了我?” 石心中惊疑,“可这断臂…昨夜之事皆是真的…那我岂非已死之人?” 念头一起,寒意顿生。

      矢探查无果,心中疑窦未消,索性闭目凝神,一缕精纯元神之力探入石体内。

      这一探,如遭雷击!石的元神非但无碍,反而充盈澎湃,赫然是十年前那禁忌的祭祀阵法生效之兆!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这强横的元神之下,竟蛰伏着冰冷的死亡倒计时:三日之期!

      一股无名怒火腾地窜起,直冲顶门!矢猛地甩开他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床柱上!连日积压的惊惶、怨愤、委屈如决堤洪水,冲垮了强装的堤坝。
      “你回来!就为了赶这趟黄泉路给国典添彩吗?!”

      矢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嘶吼,气息灼热,滚烫的泪珠终于失控,混着怒火砸落在他脸上,“你在外面安分些不行吗!安分些待着不行吗?!就这三天!你可知这‘活着’的代价是什么?!” 最后一句,已是泣不成声。

      石被她吼得怔住。那滚烫的泪滴砸在脸上,灼痛了他的心。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所有辩解、困惑都哽在喉间。

      他张了张嘴,笨拙地抬起左手,想为她拭泪,手伸到一半,又颓然僵在半空。这个在沙场上心如铁石的男人,此刻面对她的泪水,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矢将军?” 门外传来良小心翼翼的询问,伴随着轻叩门扉的声音——屋内的争吵终是惊动了外面。

      矢如梦初醒,猛地松开石,背过身去。她粗暴地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痕,肩头微微起伏。几息之后,当她再转过身面向门口时,脸上已覆上一层寒冰般的平静,甚至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去镇上添置些药材。” 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这借口苍白,却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舔舐伤口,压制住将石重新打晕的冲动。

      良立在门口,目光扫过屋内:石衣襟凌乱地靠在床柱上,面色苍白,眼神复杂;矢背对着门,站得笔直,但那微微起伏的肩线泄露了她方才的失控。

      “石将军,您…可还好?” 良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

      “将军,不去看看矢将军么?” 良低声问。
      石望着矢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疲惫与无力。“不必。她需要…独自静静。” 他太了解她,此刻的关切,只会是火上浇油。

      石挣扎着起身,双腿却虚软如绵,脚刚沾地便是一晃,“咚”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地上。“该死…” 他低咒。

      “将军!” 良迅速上前搀扶,“您元气大伤,还得静养!”

      “静养?” 石甩开他的手臂,强撑着要站起,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撕裂的痛楚猛然袭来!

      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十年前同窗结阵的刺目光芒、被炼化时的无边黑暗、无数怨魂的凄厉嘶嚎,如同洪流般冲撞着他的识海!同时,一股庞大而冰冷的意志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并在他的意识深处,蛮横地开辟出一片只有无尽滴答声回响的纯白空间——
      三日!仅余三日!

      多年前矢断续告知的复活“真相”在脑中炸开!

      “不可能!” 石抱住剧痛的头颅,双目失神,冷汗涔涔而下,“那契约…十年前就该终结了!它怎么会还在?!枷锁为何未解?!” 他猛地抬头看向良,眼中是真实的惊惧。

      更令他如坠冰窟的是,参与者中唯一尚在“人间”的俞,其“次身”所依托的骨血根源,正是

      矢那被掳走炼化成战争傀儡的亲兄长!自己的存在,不仅累及矢的双亲血染黄沙,如今,竟连她在这世间仅存的“兄长”,也要因他而步上黄泉末路!

      迷茫与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不行!我得去见俞!” 他强忍剧痛与眩晕,猛地站起,无视身体的哀鸣,踉跄着扑向墙角的剑架。

      那里,他的佩剑静静横陈,剑鞘古朴,却隐隐透出未散的锋锐之气。

      “将军!您要去何处?” 良抢步拦在门前,忧心忡忡,“矢将军吩咐……”

      石充耳不闻。他一把抓起那柄沉甸甸的长剑,熟悉的冰冷触感从掌心传来,带来一丝虚妄的力量。他推开良,冲出房门,奔向院外!
      院门洞开。

      门外景象,却非料想中的晨光小径。一架蒙着粗麻布的简陋板车静静停在那里。麻布掀开一角,露出下面冰冷的轮廓——是青!

      他身着残破的旧时战袍,面容凝固在永恒的平静中,唯有胸口那处深暗的、早已凝固的致命创伤,无声诉说着终结。几片枯叶,被晨风卷着,轻轻扫过他未能合拢的眼睑。

      石如遭重击,脚步钉在原地。他为其瞑目后看着青,看着这位曾在尸山血海中并肩的兄长,一种巨大的悲凉与荒谬感淹没了他。许久,他才从干涩的喉间挤出几个字:“青…死了…?”

      良沉默地立于身侧,目光亦胶着在青的遗容上,无言。

      死寂笼罩了小院,只有风声呜咽。

      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冰冷的决绝。“良,”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帮我…将青移至‘静思谷’。守着他…等我回来。莫让旁人惊扰。”

      他朝着俞家所在的方向踏剑而去!步履踉跄,却异常坚定。

      石不知,在他冲出小院的刹那,庭院外树影下,某个人的目光始终追随。

      更远处,一座荒废的瞭望塔顶,卸去沉重甲胄、只着素色劲装的矢,也凭栏远眺,将他那蹒跚却固执的背影尽收眼底。她紧抿着唇,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最终还是一按腰间佩剑,身影如轻烟般掠下高塔,远远缀了上去。

      巳时,石在拥挤的桥头收起长剑。他挤入喧闹的人流。晨间的市集充满了烟火气:叫卖的货郎,赶集的农人,嬉闹的孩童。

      他独臂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不时与人碰撞,引来侧目与低语。

      内心的自责如同无数细针,反复穿刺:【为何活着?为何是此时?为何还要牵连俞?契约既成…代价由谁付?点当真死了?那致命一击…】“该死!统统都该死!” 他低吼出声,引来更多诧异的目光。

      行至石桥最窄处,人流更显拥挤。石心急如焚,看准桥墩,模仿着年少时的轻狂,脚下发力便欲跃上!

      “哎哟!” 身旁一挑着菜筐的老农被他带得一个趔趄。石自己也因独臂失衡,心神恍惚,脚下一滑,惊呼着从桥墩边缘翻落!

      冰凉的、带着水腥气的溪水瞬间将他吞没。混乱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此处,矢突然出现拽住他时,那嗔怪中带着狡黠的笑靥…

      “噗通!”

      “喂!后生!可要搭把手?” 一个洪亮的嗓音穿透水声。

      一艘满载金黄枇杷的乌篷小船摇近,船头立着一位肤色黝黑、精神矍铄的老船夫,他伸出粗壮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湿漉漉的石捞上了船。

      “咳…咳…多谢老丈…” 石趴在船舷上呛咳着,吐出浑浊的溪水,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狼狈不堪。

      “小伙子,瞧你这…胳膊,” 老船夫目光扫过

      石空荡的右袖,带着朴实的关切,“火烧眉毛似的往桥墩上蹿?赶着去瞧国典的热闹?现在可还不是时候啊!”

      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挂着水珠的脸在阳光下更显苍白:“有急事…脚下不稳…”

      “嗨!再急也得看路不是!” 老船夫爽朗一笑,拍拍他完好的左肩,“去哪儿?老汉顺路捎你一程!不收船钱!帮着卸半船这‘金元宝’就成!”

      他指了指舱中堆积如山、清香四溢的枇杷,显然忘了眼前这人只有一条胳膊。

      石看着老船夫淳朴热情的笑脸,看着满舱金灿灿的果实,再想想自己背负的死亡契约和即将面对的残酷真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荒诞。

      他默默点了点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低声道:“好。”

      俞府门前,一名青衣门生静立阶下,似候人多时。见石踉跄而来,门生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默然将一封素笺递入石手中,旋即垂首退入朱门之后,再无踪影。

      素笺入手微凉。展开,偌大宣纸上唯有一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赫然是——
      “滚”

      石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字上,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喉头滚动,声音艰涩地挤出:
      “——他…我…那契约…果真…还在!……”
      话语如秋叶飘零,

      越来越慢,

      越来越低,

      越来越沉,

      终至无声,只余气息艰难划过喉管的嘶嘶余响。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连呼吸都似被无形之手扼住,窒闷难当。

      一阵疾风掠过,无情卷走他指间薄笺。那刺目的“滚”字在空中翻滚几圈,没入苍茫天际。

      石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冰冷的石阶前。
      双手无力垂落身侧,散乱的长发被风撩起,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空洞的思绪。

      高处檐廊下,俞的身影背对着,似在凝望天际。阶前那声沉闷的跪地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爹——娘找你呢!” 稚嫩的童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谙世事的欢快。每当看到凝儿,俞都忽觉起他或许有个表亲,但十年前矢有喜时恰逢战乱,直到现在她都不曾提及,俞不好过问,也不了了之。

      俞身形微顿,缓缓转身,面上已换上温和笑意:“正好,爹也有话同娘说。”

      话音未落,却见妻子苏已牵着孩子的手款款而来。她一早便察觉夫君心神不宁,虽几番探问未果,心下却笃定他有事相瞒。

      苏笑意盈盈,莲步轻移。俞亦含笑迎上,自然地挽起她的柔荑。两人目光投向门外,阶前却已是空荡荡一片,唯余风声呜咽,伴着身后孩子无忧的嬉语……

      石披散着发,失魂落魄地踯躅于长街,行至江畔渡口,脚步愈发沉重。茫然立于岸边,怔怔望着江水被风吹皱的涟漪,思绪沉入一片死寂。

      一艘乌篷小船靠岸。矢自街市采买归来,正登船。她的身影自石身后掠过,衣袂带风,又行至他身前,轻盈得如同幻影。刹那交错,石瞳孔骤缩。

      他木然看着矢走向船尾的老艄公,递过些许碎银。老艄公憨厚一笑,撑篙离岸。

      矢似卸下重负,轻叹一声,驻足片刻,终是侧过身来,唇角勾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望向呆立的石:“这位,怎么,还不走吗?……” 语声清泠,听不出情绪。

      见石仍如泥塑般不动,她也不再多言,转身便跃上船头,未曾流露半分异样。

      船身微晃,离岸渐远。矢立于船头,见石仍在岸边痴望,复又展颜,笑意温软和煦,扬声道:“不打算走吗?” 那笑容明媚,却如隔着一层薄雾。

      石闻声,缓缓抬首。四目于半空相接——目光交汇处,却仿佛空无一物。两人隔着粼粼水波,犹如置身于喧嚣市井的陌路,共望着这浮沉不定的人间。

      一阵江风裹挟着水汽拂过,石只觉足下一轻,待回过神,人已身在摇晃的船舱之中。

      舱内狭小,两人各据一隅。令人窒息的沉默如粘稠的江水,沉沉弥漫开来。谁也没有开口,去刺破这层令人心慌的宁静。

      矢闭目调息,长睫微颤。石喉头滚动数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若昨夜避过那劫,或可免此困局。可血债累累,又岂是无心之失?只道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然这血海深仇的孽债,又该如何向眼前人剖白?……

      石陷入更深的沉默。矢霍然起身,大约是难耐这死寂,掀帘便出了船舱。

      良久,舱内唯余水声。石抬眼,却不见矢回返。

      他不知,矢早已悄然乘剑而去,只凭着留在矢佩剑上的一缕微弱神识感应,才勉强觅踪追去。

      山间小径,林木掩映。石竭力追赶,距离渐近,抬头竟见前方矢的背影微微颤抖,肩头轻耸,似在无声啜泣!石心下一紧,手足无措。

      矢似有所觉,猛地收住悲声,脚下步伐骤然加快,几个起落,便消失于苍翠深处。
      未时,日影西斜,矢飘然落于一处山道,素手轻拍剑鞘,将佩剑纳入袖中。

      待她走出十数丈远,石方气喘吁吁地赶到,撤去御风之术,离了剑光,亦收剑入鞘。断臂令他落地时身形不稳,趔趄几步才勉强站定,举目四望,更添茫然。

      矢就在前方不疾不徐地走着。石踟蹰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停下脚步。两人之间,距离悄然拉开,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眼见矢的背影渐行渐远,石抬起的手颓然落下,那迈出的半步也悄然收回。

      一念忽至,他蓦然转身,朝着与矢相反的方向,决然而去……

      矢其实一直知晓石尾随身后。方才心悸恍惚间,一丝不祥预感掠过心头,让她疑窦丛生。此刻猛然回首,身后山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石的踪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竟独自离去了!

      矢心头如遭重击,瞬间失神。怔忡片刻,方自嘲一笑:也罢,此处既只余她一人,走便是了!深吸一口气,胸中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紧握粉拳,袖袍一甩,贝齿紧咬下唇,终是狠心掐断了寻他的念头——这仅剩的三日,由他去吧!爱往何处,便往何处!

      未行几步,心底却又浮起一丝不甘:其实…不过三日而已…看看这三日他究竟意欲何为…倒也不失为一种…了结?矢如此自我宽慰着,悄然改了主意。

      费了约莫半个时辰,矢终在一处僻静空地寻到了石的身影。她隐于树后,远远观望,眼前景象却令她怒火中烧!

      若是从前,她定会操起手边趁手的家伙敲上他的榆木脑袋!可此刻,矢只觉心力交瘁,连生气的力气都消磨殆尽,冷冷瞥了一眼,便悻然转身离去。

      矢回到居所,强打精神处理了几桩紧要公务,很快便处理停当。心神恍惚间,竟不知不觉做了一桌菜肴。

      菜色比平日丰盛许多。许是腹中饥饿,又或许是忆起十年前,石心血来潮,将她爱吃的菜式轮番做遍,连吃了好些天也不重样,然后…他便消失了踪影。

      矢望着满桌菜肴,怔然出神。一阵敲门声忽地响起,她心头莫名一跳,眼中倏然亮起一丝微光——莫非是他?

      门扉开启,映入眼帘的却是兄长俞。俞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目光扫过屋内,随即落在满桌饭菜上。

      俞本欲开口,告知自己命不久矣,托付她日后照拂妻儿。此刻却心绪翻涌,竟将此行目的抛诸脑后。

      “怎么没看见石?他在屋里吗?” 俞问道。

      “不在,他不在这里。” 矢答得简短。

      “那他现下在何处?”

      “在…挖坟。” 矢心不在焉,脱口而出。

      “挖坟?” 俞眉头紧锁,“挖谁的坟?”

      “…有他自己的。” 矢尚未回神,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俞已如旋风般冲出门去,只余一句含怒的斥责随风飘来——“挖坟?!你竟还挖坟!……”

      矢立在原地,望着空荡的门扉,连追上去的念头都生不出半分,只余满心疲惫。
      那片空旷的林间地上,唯余石孑然独立。青的遗骨已妥善安葬。

      良自林中走出,抛给石一枚野果。石默默接过,在衣襟上蹭了蹭,轻轻置于青那方新起的坟茔之前。

      良见此,欲言又止,默默将头转向一侧。更令他惊愕的是,石竟在青的坟旁,又掘出一个深坑!

      “将军,您这是…?” 良盯着那土坑,惊疑不定。

      “躺进去啊。” 石答得干脆利落,语气平淡无波。

      良闻言,竟真欲往坑中躺去。石厉声喝止:“是我,不是你!”

      字字清晰,如重锤砸在良的心口。良心痛如绞,声音断断续续:“您…您不回家…看看么?”
      家?

      石仰首望天,神色苍茫。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自觉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唯恐玷污了那片故土。何况族人凋零殆尽,皆因他而起,又有谁会在意?宗祠之内,怕是人人恨他入骨。

      思及此,一声长叹,仿佛便可将一切了结……

      “自掘坟墓么?” 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中一片死寂,“我这一生,何尝不是在自掘坟墓?仿佛生来,便只学会了这一件事……”
      话音未落,一股凌厉杀气骤然席卷而来!良面色剧变,袖中手掌暗运真气。石却恍若未觉,依旧背对着杀气来源,神色漠然。

      “自掘坟墓?挖个坑,躺进去,盖层土,便以为尘缘尽断,万事皆休?你配吗!” 来人正是俞,怒容满面,步步紧逼,声如雷霆,“自掘坟墓?你连躺进这土坑的资格都没有!”

      俞来势汹汹,良明知不敌,却仍挺身拦在石前。

      “十年前你一走了之!可知你给她惹下多少祸事?可知她这些年如何煎熬?!” 俞的怒斥如惊雷炸响,震得两人俱是沉默。

      良不敢与俞动手,被他一把推开。见石并无示意,只得退开,任由俞步步进逼。

      “无论如何,我既认了她做妹妹,她便是我俞家之人!你如今这般行径,倒叫我疑心,当年你们那场姻缘,究竟是对是错!是我们昏聩,还是她痴傻!”

      俞已逼至石面前,脚下不停,竟将石一步步逼至那新掘的坟坑边缘!土石松动,随时可能塌陷!

      他猛地揪住石的衣襟,力道之大令石呼吸一窒。

      俞俯身逼近,声音陡然压低,沉痛中带着切齿的恨意:“可你看看你!又在做什么?!你说你…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告诉她,你还活着!”

      空气仿佛凝固。僵持半晌,俞手上力道微松。

      “那我…该如何?” 石喉头滚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见石似有触动,俞也缓了神色,不再穷追猛打。
      他松开手,将石推向坚实的土地:“自己想清楚!但绝不是挖坑埋了自己!否则,纵使你埋骨九泉,我也必叫人掘地三尺,将你刨出!让你死,都不得安生!”

      石深知俞言出必行,更明白此次不同往昔,不能再如十年前那般执拗反驳。

      “她…现在何处?” 石哑声问。

      “你心里清楚。” 俞转身,不再看他。

      良与石默然离去,留下俞独自立于原地。他对着青的新坟,郑重躬身一拜。随后,默默挥动石锹,将那个新挖的土坑,一抔一抔,仔细填平。

      山径蜿蜒,暮色渐沉。

      “对不住。” 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良一怔,连忙道:“将军折煞属下了!此话从何说起?”

      “此番我若身死…你…是否也会随之消散?” 石望向远方山峦。

      “那是自然…” 良坦然道,“属下本为狼身,早已死去,这身修为性命,本就得自将军金丹…”

      “所以,对不住。也…多谢你,这些年不离不弃,。” 良急欲开口,石却抢先一步,脸上挤出一丝近乎释然的笑意,“你看,昨夜事情已经明了,早说过我爹娘的死,你不是故意的。你也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是将军……”

      良话音未落,石已笑着打断:“莫忘了,我的灵力,回来了。”

      日落西山,余烬将熄。

      “三日之期,仅余两日…还要去扰她清静么?”

      石心中低徊,脚步却已停在矢的居所篱外。晚风撩动他散乱的发丝,也撩动着纷乱的心绪。

      犹豫再三,终是抬手叩响了门扉。笃笃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他屏息凝神,再次叩门,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勇气注入其中,静候命运的裁决。
      残阳收尽最后的光辉,夜幕迅速垂落。屋内

      依旧沉寂。石心下一沉,凝神探查,屋内果然空无一人。他旋即扩大感知,西北方向隐约传来灵气激荡的波动——是她!

      “有郁结之气便去寻妖魔晦气,这倒像她的性子。”

      石辨明方向,身影如电般掠去。途中,俞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十年前你不辞而别,她这十年,气可都攒着呢……”

      循着打斗的痕迹,石终于在一处林间空地找到了她。他隐在灌木丛后,屏息凝望。

      月光下,矢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于尸群之中。

      剑光清冷,每一次闪烁,必有一具走尸或鬼面臧应声倒地。她身形灵动,剑招狠辣精准,近身搏杀竟也如此凌厉!

      更令石心惊的是,矢竟一直紧闭双眼!仅凭耳力辨位,眼角依稀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的哽咽。

      她沉默地斩杀着,动作越来越快,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尽数倾泻于剑锋之上。

      那姿态,非狂暴,非柔弱,唯有一个“凛”字可形容。石在暗处,看得心头发紧。

      鬼面臧皮糙肉厚,凶悍异常,体型大小不一,发如枯草纠结。然而在她剑下,竟如砍瓜切菜般被迅速清理。余下的走尸似乎被这煞气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矢忽地一把扯下外衣,扬手抛向空中。月华被阻隔的刹那,她身影如风,剑随身走,寒光连闪!待外衣飘然落地,周遭蠢蠢欲动的尸群已然尽数伏诛。

      杀伐骤歇,死寂重临。矢独立于尸骸之间,压抑的哽咽终于冲破喉咙:“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走…凭什么…” 声声泣血,字字锥心。

      那件沾满尘土的外衣,被夜风卷着,飘飘荡荡,竟朝着石藏身的方向飞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接,脚步微退,不料后背猛地撞上一物!

      一股冰冷腥臭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竟是一头潜行而至的鬼面尸!此尸身形矮小如常人,面目狰狞,正龇牙咧嘴,作势欲扑,喉中发出低沉的威胁嘶吼。

      石反应极快,闪电般转身,独臂如铁钳般扼住其咽喉,将其双脚提离地面,阻止其发出更大声响。正待发力结果这孽畜,一道凌厉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嗤——!”

      一柄飞剑如流星赶月,瞬间洞穿鬼面尸的胸膛,将其死死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石心头一凛:被发现了!

      他急退数步,堪堪躲到一株古松之后。刚松了口气,便听“唰”的一声锐响!那柄飞剑贴着他耳畔掠过,狠狠钉在松干上,刮落大片树皮,碎屑纷飞!石惊得浑身一激灵。

      未及反应,只觉身侧微风拂过,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意欲遁逃的方向——正是矢!衣袂飘飘,双眸依旧紧闭。

      “锵!”飞剑自行飞回矢的手中。她不言不语,剑锋一抖,便如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
      剑光如练,斩断飘零的落叶;足尖轻点,踏碎脚下的顽石。

      矢的身影飘忽不定,攻势连绵不绝。石唯有凭借身法,在地面闪转腾挪,于林间纵跃穿行,始终不发一言。

      终于,矢剑势一转,将石逼至一株大树的横枝之上。

      她立于月光朗照的枝中,剑尖遥指石,眸中怒火如炽:“你是傻子吗!非得出去招惹那些腌臜东西吗?在外小心点不行吗?!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家?法子我都替你寻着了,你偏要横生枝节,尽给我添堵!” 骂声带着哭腔,字字如刀。

      矢失控的情绪让石心头一紧,可他此时此刻应该去抱住她说声对不起吗?或许是这三个字太轻了。

      夜色温柔,月光也打在两人的身上,风吹过矢的鬓发,撩动着两人纷乱的思绪,沉默在在他们之间蔓延。

      “太阳都落山了…” 她声音陡然一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你怎么才来…才来…” 积攒十年的委屈与等待,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话音未落,矢身形微微一晃,似有些恍惚。

      石心头一紧,刚想上前搀扶,下方尸群却因活人气息再次躁动起来!

      树干随之剧烈摇晃。矢本就心神激荡,脚下顿失平衡!

      “啊!” 一声短促惊呼,她手中长剑脱手,竟直直坠入下方一头尸鬼大张的口中!整个人也随即失去重心,朝树下栽落!

      石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纵身便扑下去接!半空中才猛然惊觉自己已失右臂!情急之下,他勉力伸出左臂去揽——

      预想中的狼狈坠地并未发生。

      下坠的矢忽然伸出双臂,稳稳环住了他的脖颈!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自她喉间溢出:“噗嗤…”

      “好啊!你诓我!” 石瞬间醒悟,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这一刻,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两人相拥着落回地面,立足之处,正是躁动的尸群中心!石眼神一凛,足下发力,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扩散开来!周围的鬼面臧似乎被这气势所慑,一时不敢上前。

      石借势一个利落的后空翻,稳稳落地。矢趁机拔回深陷尸鬼口中的长剑。

      “御剑!” 矢清喝一声,剑指苍穹。

      “能行?” 石有些迟疑。

      “试试!”

      石心念一动,足下长剑嗡鸣,竟真稳稳托起两人,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月色清辉如水,夜风微凉拂面。两人相拥立于剑上,脚下狰狞的尸群迅速化作模糊的黑点,终至不见。

      矢微微仰头,看着石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莞尔。石虽未低头,嘴角却也噙着一丝笑意。矢环在他颈间的手臂,悄然收得更紧了些。

      石心中了然,方才那“坠崖”,不过是她递来的台阶罢了。

      “你呀,分明是故意的!” 石语带调侃。

      “是又如何?” 矢挑眉,理直气壮。

      “行,你说什么都行。” 石笑意更深。

      “那…如今,你能回家了么?” 矢轻声问,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反噬已消,应当无碍了。” 石点头。

      “回吗?”

      “回。”

      剑光划过夜空,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许久。

      “谢谢你…” 石的声音低沉下来,“还有…对不起。我…赌输了。” 他指的是未能护住青,也指这迟来的归家。

      “是么…” 矢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太多情绪。石想,不原谅也无妨,能有这一声回应,已是最好。

      或许矢心中所想亦是如此——原谅二字太重,一句“我可没说过原谅你”,留待日后拌嘴,倒更合她心意。

      御剑归途,路过一处深山野店。两人皆感诧异,这等荒僻之地竟有酒旗招展。上一家敢在此开店的,还是青与亥。

      “青…他…就那么死了…?”他觉得荒谬却又悲凉,念及昨日青殒命于此,石亦在此遭袭,气氛不觉有些凝滞。

      “嗯...”她声音轻飘,怕惊扰了亡者的安眠。矢虽未明言,但早已派人搜寻亥的下落,至今杳无音信。

      “矢,可要进些吃食?” 石打破沉默。

      “你带银钱了么?我看是你自己馋虫作祟。”矢一语道破,眼波流转。

      石干脆不再遮掩,拉着她便踏入店中。

      “饮酒吗?” 矢落座后问道。

      “不善饮。” 石摇头。

      “问你喝不喝,谁问你善不善?”

      “在你面前…不喝。” 石眼中带着笑意。

      “少贫嘴!” 矢嗔他一眼,“点菜!再磨蹭,你便看我吃。”

      “热牛肉,再烫两角酒。”

      “方才还说不喝?” 矢挑眉。

      “有肉无酒,岂不辜负?” 石笑道。

      酒足饭饱,矢付了银钱。两人步出小店。

      “走么?” 石问。

      “走。” 矢应道。

      “可还要我抱?” 石故意逗她。

      “痴心妄想!” 矢瞪他一眼,“踏空而行你早该驾轻就熟,我也亦然。只是…我偏爱脚下有些依托。”

      途中,矢忽道:“还是从前的你…更顺眼些。”
      “为何?身高么?” 石不解。

      矢却笑而不语,只留石兀自发愣。待他回神,身旁已空无一人。

      石心下了然,她定是隐在身后。矢也知他知晓,彼此心照不宣。两人一前一后,默然前行。矢藏身其后,夜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她所求的,不过是这样默默的、悄悄的相伴。

      ……回到府城,两人先后按下剑光,落于宅门前。

      “入城竟这般容易…府城气象,焕然一新了。” 石环顾四周,感慨万千。

      “那是自然。” 矢接口道,“十年前那场浩劫,你是未曾亲见。流民四起,内讧不休,五宗趁火打劫…繁华尽毁,满目疮痍。”
      “你爹娘拼死将我传送出去,亦有几位同道护送…最终,却只我一人苟活至今。” 矢的声音低沉下去。

      行经一处熟悉的旧址,石脚步微顿。眼前楼阁虽旧,却勾起他深埋的记忆。

      城中景象早已物是人非,唯有这旧堂,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再一抬眼,一座恢弘壮丽的新主堂矗立前方。

      矢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那是如今的府衙所在。这旧堂…是浩劫后幸存者们一砖一瓦重建的,权作个念想了。要进去看看么?”
      “好。” 石的声音有些喑哑。

      旧堂内寂静无声,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清冷的光斑。矢随他步入其中。推门而入的情景,与十年前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没有红妆嫁衣,没有盖头下羞怯的笑靥。

      石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每一处角落,脚步沉重地走到当年辞别爹娘、立誓凯旋的位置。他缓缓转身,这一次,面向的不再是殷殷期盼的双亲,而是静静伫立的矢——十年风霜,最终在此等候他的,唯她一人。

      他胜了,却归来得太迟,迟了整整十年。

      矢望着昔日的旧景,十年前,为了在绝境中“挽回”他,那些被宗族视为弃子的同窗“次身”,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而潜伏的敌手,在仪式中埋下恶诅——所有参与者,将在石真正死亡后三日内随之消亡!讽刺的是,因石当年并未真死,这诅咒一直悬而未落。——而这她是告诫过石的,可如今......

      两人目光相接,千言万语凝于无声。

      旧事如潮,涌上心头。矢胸中那口积压多年的郁气,此刻又翻腾起来,堵得难受。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

      良久。终是默默退出旧堂,信步至一处湖心小亭。

      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沁人心脾。石桌上,清酒两盏。

      这一夜,两人对坐亭中,举杯邀那空中孤月,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清风,明月,旧亭,故人。此情此景,足以慰藉半生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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