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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在陪伴纪青鸾二十多年的侍女迎梅眼中,帝后所经历的时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二人之间的羁绊从何而来,又自何而逝。

      玉佩就似一张古琴,见证着双方如胶似漆,也见证着弦断后的分崩离析。她总觉得,此物应当好生收起,将来,总有重现于人的那一日。

      “是。”迎梅上前取过玉佩,小心地放进精致方盒内。

      合上盖子,清宁宫的小内侍将其收进柜子里。这天郁琮起得比往常早,未用早膳便出去透气。小内侍便按张长秋的嘱咐,将皇帝昨夜放在枕边的青玉云纹玉玦收回木盒。

      玉玦正是郁琮年少在辽州首饰铺买的那件,最近,她都没有再去凤翔宫,上次的争吵之后,她和纪青鸾中间的裂痕已然如深谷沟壑,再难修复。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只得把此事置于一旁,不去思索,刻意逃避。

      重温那玉玦,也是因为忆起年少岁月,黯然咀嚼梗在心头的苦涩无奈罢了。

      “陛下,稍过一会儿太医令便到,您看要不要回寝殿?”张长秋立于皇帝右后方,低垂着眼睛。

      每隔半月,太医令便要来清宁宫为皇帝请脉,郁琮从不让对方触及自己的腕脉,只让他简单观望。

      这当中的原因,首先是怕对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男子,其次,则是有心防备。太医令姓朱名续,乃皇后母族。而今郁琮与皇后的关系凝结成冰,朱氏中人,不得不防。

      午后,一名暗吏从朱府回到衙署,进入后厅,向幽侯司马之一的赵磐回报查探所得。

      幽侯台衙署选址,就在曾经的丞相府。暗吏隐匿于市井,或乔装成文士幕僚潜入世家大族,他在朱府潜藏不过八九日,便得到了重要消息。

      于理,此人应当向幽侯右丞上报,再由其入宫汇报给张长秋。但赵磐作为皇帝亲信,担心出自伏氏一脉的秦闰控制幽侯台,便提早部署了几名暗吏为己所用。

      当暗吏道出所获消息,赵磐眼角倏地抖动一下,他坐在原处静默片刻,而后令其返回朱府继续潜藏。

      未时二刻,太庙前的作场,高台施工几近完成,工匠们还在做着最后的收尾。

      前方响起一阵喧闹声,二十多名幽侯卫来到此地,几个监工走上前去询问阻拦,却被带头之人推搡在地。

      “你们要做什么!”监工怒目而视。

      幽侯卫督扬起头看向高台顶端,眼角向下一斜,抬手出示腰牌,“幽侯台办差,无关之人回避。”

      监工凑近仔细看看,立马跪下道:“原来是卫督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

      对方未作理睬,向前挥手,“搜!”

      其余幽侯卫闻声而动冲上高台,在台阶、基座、月台等各处查找搜寻。

      “这儿、还有那儿,都撬开。”他们命令旁边的工匠。

      后者呆了呆,转头望向监工。那幽侯卫所指的正是祭台下方中空位置,他虽不知为何要留下这么大的空间,但也猜到非同一般。

      监工对其点点头,道:“都听大人的。”

      得到允许,对方弯腰拿起工具插在木板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向外撬去。

      “嗯?”待几处木板被拆下来,幽侯卫凑上前探头往里瞧瞧,“空的?”

      俄顷,他小跑回到带头之人身边,说:“报卫督,里面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是。”

      顺木阶走到上方,幽侯卫督依次查看了几处中空,眉头紧锁。

      暗吏的消息难道错了?

      回头看看工匠和跟上来的监工,他开口问:“两丈之宽,仅三处支撑,就不怕垮塌?”

      “回大人,这是照工部图纸来的,不会塌的。”

      静立一阵,他扬起手,命众士兵随自己返回幽侯台。

      议堂正中,赵磐耳听着下属所说的内容,脸色沉重了几分。

      他只比周启小上三四岁,今年已逾五十,皇帝选择让他上任幽侯司马,恰好是看重他在禁军中多年积累下的经验。

      摊开一方纸张,赵磐提笔写下密信。

      “夜里送去直阁将军府上,她明日休沐。”

      “属下明白。”

      *

      八月十五,仲秋大祭。

      天还未亮,皇宫禁军就已赶至太庙。此次卫戍由周鲤率领的内廷近卫负责,因早年配合皇帝设局,故而周鲤严查得格外细致,高台内外除近卫禁止旁人靠近。

      她先前收到赵磐密信,接连两日,她命人反复细查高台各处,可是留给她查明的时间所剩无几,便只能严防死守,尽力杜绝大祭上将会出现的横生枝节。

      此次大祭格外隆重,帝后及所有官员斋戒七日、沐浴焚香。

      高台中央隆起的基座上,猪牛羊三牲、酒、五谷等祭品依序摆放,青铜礼器后方设起神位。

      太庙前方的御道正中,玉辇车驾缓缓驶近。

      车厢里静得发闷,郁琮和纪青鸾端正静坐,谁都没有开口。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半句交流也无,宛如从未相识。

      清晨当皇后踏入玉辇,郁琮曾忍不住去瞧,盼她能看自己一眼,可纪青鸾的双眸却全程未在她身上停留。

      车厢宽敞,皇后距她三尺有余,不似从前,总是紧密相依。方寸之间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

      “乘舆到——!”

      张长秋的声音响起,不多时,玉辇车驾随之停下。

      走出玉辇,郁琮惯常驻足等待皇后。待对方来到近前,她向右侧伸出手,纪青鸾轻抬皓腕,搭在郁琮掌上。

      那便就只是虚虚地搭着,没有握紧,冰凉而克制。

      郁琮感受到对方的疏离,也不曾回握,只轻轻捏上对方的指。

      帝后二人身穿玄金衮冕与凤冠礼服,缓步来到高台台阶处。

      以往惯例,皇后并不参与主祭台的祭祀流程,但今年意义不同往年,郁琮牵着纪青鸾踏上台阶,向上走去。

      皇帝迈开脚步,纪青鸾足下凝滞少倾,接着随她继续向上。

      几名禁军见状色变,这几人便是凤翔宫中的皇后侍卫,他们暗自对视一眼,复又垂下眼睛。

      祭祀过程中有一环节是皇帝携武士绕行祭台,届时皇后会短暂离场,也算是另一个下手的时机。

      于主祭台前站定,郁琮松开皇后的手,自礼官处接来玉圭、丝帛,将二者置于神位前的礼器中。

      随后,她与纪青鸾屈膝跪地,向神位行三跪九叩礼。

      左右两侧的乐师奏起迎神乐,礼官将每种祭品依次献于神位前,每献上一种,便奏对应雅乐。

      帝后随礼官动作起身,向神位行奠酒献礼。

      立于原处,郁琮和纪青鸾注视面前祭台,神情各自凝重。

      而后重臣献酒退去,三名礼官一同走上前来,为首者在旁宣读祝文。颂功德、阐政绩,祈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惟仲秋吉旦,皇帝臣琮,昭告太庙高祖皇帝、日月神祇、列祖列宗:
      天地万物之父母,臣承统,循古修祀,以通天人......”

      祝文冗长,郁琮无心去听。此刻她心中死一般沉寂,只默然凝望那青铜礼器,面孔深沉,却不欲退却。

      “既得华夏,夙兴夜寐,念兆民安乐,社稷之固。深恐负先祖之业,故振军旅、劝农桑、整吏治,以报天恩。

      伏望上玄之眷,佑我国邦。愿持仁心率万民,勤勉耕织,不落农时。亦当秉道顺天,不妄用武......”

      似是相爱之人彼此有所感应,郁琮心尖跳动,下意识侧头望向皇后。

      一层薄泪蓄在纪青鸾眸中,浅淡泪水没有唤起任何暖意,那份决绝毅然落定,坚若磐石。

      祝文已近尾声,礼官再读过两段,她便要离开祭台,而那时,基座下的火药就会燃起。

      理智要她果决,情感的生理本能却令她眸光渐湿。那是她以真心相待了十余年的枕侧之人,其今日将死,人非草木,怎可能无情至此。

      凝视皇后的时间似乎愈渐漫长,郁琮双眼聚集在那清泪浮光,看着它摇摇晃晃,蓦然坠落。

      晶莹坠在礼服的玄色锦袖,水痕隐入刺绣金线,晕开一抹暗色。

      墨冠悬垂十二旒,玉串随呼吸晃动的间隙,郁琮表情骤变——顷刻,什么都懂了。

      今日主谋,并非权臣旧党。

      是纪青鸾,

      在大典埋藏火药,

      取她性命。

      郁琮心口犹如骤冷的指尖,跌入数九寒冬。

      “今陈此表,祈天慈悯,使内外无兵戈,永享太平。岁岁丰年,民无饥,灾害不生。臣谨拜表,敬献此诚!”

      礼官口中最后一字尾音落下,官员中一人走至帝后近前,侧身引皇后离台。

      玄色锦服衣袂挥动,纪青鸾转身的瞬间,眼尾在郁琮面容注目片晌,继而收回,目视向前,再无留恋。

      将视线移回祭台,郁琮后牙咬紧,唇齿绷起倔强的直线。

      附近众人的眼睛皆随皇后移动,唯独周鲤和赵蒲仍将目光锁在祭品处。

      就在众人分神之际,另一名礼官陡然冲了出去!

      “逮住他!”周鲤高喝。

      只见那人一把推落酒坛,黑褐色粉末从坛底孔洞流落满地,他攥住当中引线,火折子亮在指间!

      赵蒲扑上去拖住他双肩,其他近卫反应过来立刻围上。孰料,立于九阶的禁军却提刀奔来,直直冲向皇帝!

      周鲤如离弦之箭飞扑挡在郁琮身前,刀鞘横在头顶,拦下对面一击,双方登时厮杀在一处。

      兵器相撞不绝于耳,张长秋面色煞白,丝毫顾不上歪斜滚落的官帽,强作镇定护着皇帝自混乱中急退后撤。

      另一侧,礼官惊慌失措,极力伸臂将火折子凑近引线,转瞬便被赵蒲夺去。

      高台上乱作一团,纪青鸾孑然立于混乱喧嚣之外,冷漠着面孔,静默背过身躯。

      隐在袖中的指尖泛白得近乎透明,死死克制着浑身的轻颤。

      阿延,

      如有来生,

      我们,不要再相遇了。

      *

      “护驾!护驾!”张长秋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

      电光火石间,众近卫迅速围在皇帝的前后左右,顷刻间筑起一道人墙。

      那几名叛党禁军目露凶光,挥刺劈砍的动作更盛。双方短兵相接,刀影交错,喊杀声迭起。

      “拿命来!”

      一叛党高呼着突破两名近卫的阻拦,穿过人墙空隙,直刺皇帝胸口。

      森寒光影袭至眼前,郁琮仿佛闻到了那把刀刺进身体后的血腥味。

      “唔!”对方突然痛呼出声。

      周鲤从斜刺里冲出,横臂举刀捅入对方腰侧,面孔狰狞着发狠用力,使劲蹬出踹在他膝上。只听骨裂脆响,对方踉跄倒地,不等起身便被数柄长刀抵在咽喉。

      有两人见势不妙想抽身逃窜,却遇近卫缠斗。刀光剑影中,一人被砍断小臂,鲜血喷涌,痛苦地蜷缩着抓住断肢不肯松开;另一人面部遭肘击重创,鼻梁碎裂,口鼻淌血,兵器瞬间脱手。

      一切发生在须臾内,不过数息,近卫便将几名叛党尽数制伏,混乱场面骤然停歇,尘埃落定。

      郁琮的目光穿过人群,遥望高台下那道孤寂的背影。

      纪青鸾就只那样静静站着,仿佛今日的成败、狼狈、生死都与她无关,这世间事物好似不再于她身上留下痕迹。那背影是实的,可轮廓在郁琮眼中越来越虚幻,末了,化成一道幻影、一缕泡沫。

      “陛下......陛下?”

      见皇帝眼露迷茫,神色放空,张长秋生怕对方受了惊吓被扰乱心神,连声唤着。

      郁琮垂下头,深深吸气,顷刻回神。

      而前方周鲤却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曾料到酒坛竟会有异,依礼制,大祭前不可擅自开启封泥,所以便未对所有酒坛启封查看。

      “陛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周鲤弯腰请示。

      挥手拨开身前侍卫,郁琮冷冷睨着跪伏在侧的逆党。

      止步驻足,她瞳中幽黑,神色里浮起一抹狠戾。

      “既是仲秋大祭,当以最高仪轨祭祀神祇。”

      衮服下摆拖在身后,乌黑中泛起微赤光泽,郁琮一步步行至祭台正前,高举双臂向神位再拜,长身而立,嗓中暗沉。

      “活祭。”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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