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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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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紧装满钱币的木箱自周宅出来,白彰呲着焦黄的牙,一路忙不迭地小跑着,生怕露了这意外之财,之后便一头扎进北市的赌坊里。
进了赌坊,门边镇场子的打手虎背熊腰,见他入内,横过身子一拦,嘴上嘲弄道:“酒癞子,怎又是你?上回欠的三十贯还没见着,此次甭想进来。”
白彰往上颠颠怀里的箱子,使胳膊肘顶开对方胸口,“爷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
他使尽朝前挤去,来到赌桌旁,大摇大摆地把箱子往下一放,掀开盖子抓起一把当十大钱一字排开。
“嚯!”周围赌客随之惊叹,一人说道:“你是去抢劫了不成?”
啐出一口唾沫,白彰舔舔嘴唇,“今日瞧好,你们可得勒紧裤腰带,别输得光腚回去!”
他摞起十枚大钱,重重押在“大”字上。
“来!爷非得赢个盆满钵满不可!”
庄家扯嘴笑笑,喊道:“买定离手——”
四周赌客纷纷下注,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
骰子在骰盅内撞出哗啦啦的声响,庄家晃动胳膊,片刻后停下。
“十七点大!”
“哈哈!”白彰看着成堆的铜钱拢到自己面前,而后又推将出去,“押大!”
连番几轮,他仿佛运气降临,竟把把都在赢家,不少赌客见状也跟着他下注。一个时辰过去,他那箱子里便堆不下了。
“酒癞子,你今儿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有一赌客输得快要红了眼,开口愤愤然。
“谁叫你偏生要与咱们反向下注,活该呀。”另一人边数着手里的铜钱边道。
白彰正赢在兴头上,他把成堆的钱币推向“小”字,说:“二十贯押小!”
庄家朝他竖起一根指头,“白爷好魄力!”
待众人下注完毕,骰盅再次开启。
“六六六,豹子通吃——!”
庄家话音刚落,所有赌客震惊地看向赌桌中央。
“晦气!”
“酒癞子,你这狗屎运是到头喽。”
“他爷爷的,早知就押大了。”
白彰愣愣地看了会儿,又从箱子里抓出十几枚大钱砸向桌子,“大!”
然而新一轮的点数,却是四二三,小。
他似是不信邪,继续下注。
“押大!”
庄家晃动骰盅片刻,掀开道:“幺五二,小。”
天色擦黑,门口那打手见白彰输得差不多,走近道:“酒癞子,先把上回倒欠的还清,否则今夜你可就甭想出去了。”
“马上!马上便翻盘!”
打手不听他言语,一把推开他,招手命人自箱子中取出三十贯铜钱。
“哎?”白彰欲伸手去扯对方,却遭了一脚,人摔倒听到庄家喊着买定离手,又连忙爬起来快速下注。
每赢两轮,他便会输去一轮,瘾头被勾得越来越大。最后一把,他索性将剩下的二十贯全部押上去,果然,输了个精光。
“白爷,您可没有赌注了,不若找咱们主家借些?”庄家瞄他一眼。
“借!我这就去!”
他说着,急步跑到后门,叫小厮带自己去找赌坊老板。
*
熏香袅袅缭绕,香气淡雅,唇上蓄着薄须的男子衣衫飘动,从屏风后走出来。他面庞白净,斜着眼瞟一下,对白彰问:“一百贯?”
“是......小人今日赌运尚可,定能还清。”
男子眉宇清朗,撩动长袖,不经意道:“听闻直阁将军是你女婿?”
“对!”白彰抬起头,“她有的是钱!就算我输光了,再去找她要便是!”
两指缓缓搓动,男子思考一阵,“好。便借你一百贯。”
“多谢齐老板!”
“出去吧。”
齐季康坐回来,单手摆弄着案上的茶具,一直立在他身侧的老仆静默片晌,问:
“三郎,您真不打算回去?”
“仇未报,如何回。”
老仆叹道:“大郎病重,齐家军将群龙无首,您若再不回去,就不怕辽州生变么?”
齐季康抬眼,四指弯曲用力叩下,发出一声闷响。
“阿慎就白白死了?”他按捺突然爆发的怒意,“那皇帝好一副狗胆!杀了阿慎,还要将他的头颅悬在城门,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老仆抿起嘴,又叹一声。
“奴知道,您与纪郎君情谊深厚,可故人已矣......“
“莫再说!”齐季康甩手挥袖。
“......是。”
他偏过头,直视不远处屏风上的一双背影。
这是他在十年前命人所画,其中便正是他与纪承年轻时于绥堎踏青之景。画中一双人只有背影,粗瞧似好友同游,但二人腰际的同色配饰,刚好昭示了彼此间非同寻常的相恋关系。
齐家隶属纪氏部曲,原有三子,次子随父出征双双战死,家中只余长子与齐季康。而今长子罹患重病,派人修书至燕都令齐季康速回辽州率领军士,可后者满心都是为纪承复仇,无意回去。
“寻燕都最好的医人,送去绥堎。”他开口说,“让阿兄再等我些时日,待为阿慎报了仇,我即刻便回。”
“老奴知道了。”
第二日午后,齐宅家丁步履匆忙赶至内院,向立于花丛的齐季康道:“郎君,咱们派去修建祭台的人回来了,朱府有话带到。”
“说。”
“朱府问,搭建暗格的那些人,是他们动手,还是咱们自行解决?”
齐季康冷声道:“他们顺手杀了就是。”
“小的明白,这就去回话。”
今年仲秋大祭不同以往,工部借此乃皇帝执权的第一年、应隆重操办为由,在太庙兴建木质高台。
九阶拾级而上增建台基,包台基月台呈凹字形,又造九阶,中央隆起长方基座,便是主祭台。
而月台及中央基座的下方却留出大量中空暗格,用来藏匿火药。
朱闻宾初寻觅壮丁之时,恐外人泄露口风,于是找上与纪承关系匪浅的齐季康。
齐三郎和纪承的龙阳之恋在多年前就已不是秘密,朱闻宾便想用他来确保埋伏火药能够顺利完成。
为保险起见,他还令人在祭品中动了手脚。祭祀所用的酒坛内里全部倒空填满火药,引线自酒坛底部和基座孔洞与下方暗格相连,只需点燃暗格内的火药,上下便会一同爆炸。
齐季康拖延返回辽州的日程,为的就是等待仲秋大祭。只待大祭过后,皇帝崩于太庙,他就能为纪承报那身死之仇。
*
“禀皇后殿下,祭台不日将建成。朱尚书有言,今年工期甚短,当中或有疏漏。如若失败,请您想好应对之策。”
侍卫说完,恭敬站在原处。
“无用之言。”纪青鸾冰冷的脸孔全无生机,像一潭死水,仿似成败与否都不重要。
最初生出此计的时候,她何曾没犹豫过,可心底那浓烈恨意,终究是压过了与郁琮十八年的情分。
挚爱深情与高位权欲此消彼长,纪青鸾心中透彻了。
何须做有实无名的太后,既然郁琮能以女子身为帝,自己便不必束缚于教条礼法。
同为女子,亦可登临大宝。
实,要。
名,也要。
古有卫太后临朝称制,实权比拟正统皇帝,群臣皆称其为太后陛下,而自己,便要将那太后二字抹除,登基称帝!
父兄筹谋半生未能取得的江山,就由她纪青鸾来取。
此前二百余年朝代更迭,权臣屡出,频生篡位新帝,无人在意道德枷锁。假使傀儡帝王未与权臣剑拔弩张,便惶惶然应下禅位诏书,尚能苟活几年;反之,权臣则也不再顾忌世人评说,即刻下令,弑君夺位。
平民百姓不会在乎由谁做那帝王,人们只在乎能否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处于皇位能令国泰民安,于他们而言便是好皇帝。
眉尾冷意渐深,纪青鸾淡漠的唇角闪过一瞬间的翕动。
“阿延......”
才吐出一个字,立即生生吞下。
那人,不是她的阿延。
她的阿延,总是时时贴着她,瞳孔眉梢都是漾出的笑意,那双眼里从来只有她。
经年光阴,她试过在父兄与郁琮之间力求两全,甚至不惜助对方削弱纪氏,自毁根基。
在纪青鸾的设想里,若能保留父兄性命,将其流放边疆不再给予他们涉足朝堂的机会,遣人看顾,二人也能安稳度余生。
她预料到郁琮会朝他们下杀手,但心底仍对枕边人的承诺抱有信任期待,便未曾怀疑,全心相信着郁琮。
可最终换来的,却是枕边人的背叛。
若论立场,纪青鸾也曾将自己置于皇帝的立场去思量。
身为帝王,长久遭受权臣钳制,一朝得时机,必定要赶尽杀绝。换作自己,也会做出与郁琮同样的抉择。
有人错么?
不过是各自立场不同,何论对错。
说到底,对错,是一回事。接受与否,却是另一回事。
但当那被人背叛的感觉狠狠击中,纪青鸾重新审视了一遍两人多年经历的点滴。
才终于惊觉,十八年,郁琮竟什么都没有为自己做过。
唯独,只一枚当年她送自己的并蒂莲玉佩。
更有激烈争执那日,郁琮明知她悲痛虚弱,却强要她顺从,那般折辱。
纪青鸾是何等冰清冷傲之人,经受过当日辱没,几近要咬碎银牙。连续的仇恨垒加,这才决意谋定而动。
每日皇帝御膳皆有内侍餐前试毒,太医署也遍布直阁将军的属下严加巡查,近日最合适的时机,便只剩仲秋大祭。
泪光清浅浮动,她垂下眸去,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郁琮从前说的:
“晖仪,我只有你了。”
而今想来,当初那人这句话,其中是否暗含利用,又有几分真心?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听信了对方劝言,将张长秋升至中尚食,亲手向郁琮递去杀父的利刃。
喉间隐约轻轻滚动,她敛去泪光,清丽的下颌线微扬,抬眸看向仍站在面前的侍卫。
“幽侯台内,无吾命令,不得妄动。”
“是。”
皇帝所设立的幽侯台,虽以张长秋、赵磐、秦闰等人担任要职,并且为防权贵干扰眼耳,专门选拔了毫无世家背景的低阶士兵进入幽侯台。但下属的暗吏和幽侯卫中人,有两成由纪青鸾布下。
这些人里,半数是来自眼前这名侍卫的同僚亲信。纪青鸾深知郁琮现下信任杨近青,又另行命杨父增添人手,布局在幽侯台内。
杨弼曾几番劝导儿子杨近青,欲令其改换立场,与自己联合纪桓旧党一同扶持皇后。那杨近青本就是个墙头草,谁占上风便偏帮谁,此际见父亲态度强硬,便也如那伏家一般两相经营。这样一来,日后不论哪方胜了,他杨家都能在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
贴身侍女迎梅静静站在纪青鸾背后,她望着侍卫离去的身影,眼睛移回皇后面前的那方长案。
案上那枚羊脂玉佩光泽温润,雕刻的并蒂莲相依相偎,一连几日,皇后都未曾离手。
恨在。
残存的爱意,仍在。
曾几何时,它是帝后之间的定情信物,可此刻这物看起来尤为讽刺,就像是无声嘲笑两人日渐消弭的缠绵情深。
纪青鸾抬指轻抚玉佩,反反复复,用时良久。
过往一幕幕回忆争先恐后地不断涌现,从她十五岁与郁琮初见,到两人在纪府同进同出。又从对其立下求娶之誓,至双方大婚重逢,再蔓延成如今的仇恨相向。
画面里鲜活的色彩慢慢淡去,褪色,直至透明。郁琮的脸,也随之隐没。
玉佩温润的光被冷白手指覆上阴影,明明暗暗。十八年的情分在这明暗间浮起又下潜,到底是随着她指尖离开的一瞬,沉入海底。
纪青鸾唇际轻启,终是神容决绝。
“收回去罢。”
她偏首移开双眸,冰冷的气息好似方才不曾眼泛泪光。
“今后,不许它出现在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