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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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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控制器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指示灯还在徒劳地闪烁,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虫子,最后彻底暗下去。虞归晚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画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浴室的监控画面里,水汽氤氲,她昨天站在花洒下的轮廓被拍得模糊不清,却足够辨认出是她。
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翻上来。
她冲进浴室,趴在马桶边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左眼下方的泪痣像是浮在水面的墨点,透着股狼狈的红。
沈知意怎么能这样?
那个在暴雨夜给她物理降温的人,那个在她发烧时守了整夜的人,居然一直在背后用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些所谓的关心,所谓的保护,全都是假的。
她就是个拿着工资的监视者,冷血,虚伪,还带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
“大小姐。”
沈知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隔着磨砂玻璃,听起来有点发飘。
虞归晚猛地直起身,抓起架子上的沐浴露就砸了过去。瓶子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液体顺着门缝流出去,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滑腻的泡沫。
“滚!”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刚吐过的哽咽,“别让我再看到你!”
门外没了声音。
虞归晚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慢慢滑坐在地上。水流还在哗哗地淌,溅湿了她的衣服,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
母亲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房子,要把信任的人请进来,才能住得暖和。她以前把张妈请进来了,把林萱请进来了,甚至在某个瞬间,差点想把沈知意也请进来。
可现在,那些她请进来的人,要么在背后捅刀子,要么拿着钥匙在房子里装了摄像头。
这个房子,早就空了。
沈知意站在浴室门外,脚下踩着黏腻的沐浴露,皮鞋底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玻璃门后的影子缩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雨淋湿的幼兽。她的手在门把手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刚才在书房,虞归晚把监控画面摔在她面前时,她第一次尝到了“慌”的滋味。
像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疼。
她确实在监控室里看过画面,但从没用那些摄像头窥探过隐私。浴室和卧室的监控是父亲坚持要装的,说女孩子独居不安全,她只能调整了角度,尽量避开私密区域。
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信任这东西,就像刚才摔碎的控制器,一旦裂开,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沈知意弯腰,捡起地上的沐浴露瓶子,瓶身摔瘪了一块,浓郁的花香顺着裂缝钻出来,甜得发腻。
是虞归晚常用的那款沐浴露,前调是柑橘,中调是玫瑰,尾调带着点檀香,像她的人,看着张扬,骨子里却藏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她以前总觉得气味是多余的东西,鼻子里像堵着团棉花,什么都闻不到。可自从来到虞家,好像总能“闻”到虞归晚的味道,不是用鼻子,是用某种说不清的直觉。
就像现在,她明明闻不到沐浴露的香,却觉得那味道刺得她眼睛发酸。
“沈管家。”张妈端着杯温水站在走廊尽头,声音很轻,“大小姐……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沈知意点点头,把瓶子扔进垃圾桶。“你进去看看,别让她着凉。”
张妈叹了口气,推门走进浴室。
沈知意转身往书房走,地上的监控设备还没收拾,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还亮着,某个画面里,园丁正在修剪被暴雨打坏的玫瑰,动作小心翼翼的。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除了备用电池,还有个小小的记事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9月17日,大小姐早餐没吃煎蛋,只喝了半杯牛奶。
这是她来虞家的第一天记的。
她有个习惯,喜欢把虞归晚的小事记下来。今天换了什么颜色的挑染,明天抱怨哪个牌子的香水太俗,后天又在钢琴前坐了多久……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
以前觉得这是工作需要,现在看来,倒像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
沈知意的手指划过纸页,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深,到后来几乎要划破纸背。她突然抓起记事本,想扔进垃圾桶,手却在半空停住了。
最后还是把本子塞回抽屉深处,用几本厚重的书压着。
像在埋葬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
虞归晚在浴室待了很久,直到水都凉透了才出来。
张妈给她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是套米白色的羊绒套装,衬得她脸色更白了。“大小姐,喝点粥吧,我给你炖了山药粥,养胃。”
虞归晚摇摇头,走到窗边。雨停了,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把花园里的玫瑰照得像镶了层金边。
“张妈,”她突然开口,“你知道监控的事吗?”
张妈的手顿了一下,“……前几天听沈管家提过一句,说是虞先生担心安全……”
“安全?”虞归晚笑了笑,“他是担心我跑出去给他丢人吧。”
张妈没说话,轻轻把粥放在床头柜上。“大小姐,虞先生他……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你。”
“关心?”虞归晚的手指敲着窗沿,“把我关起来,装监控监视我,这叫关心?”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答应带她去游乐园,结果临时被工作绊住,让司机送了个最大的熊玩偶过来。她抱着玩偶在门口等了整夜,玩偶的绒毛沾了露水,湿冷得像块石头。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父亲的关心像橱窗里的奢侈品,看着光鲜,却永远够不着。
“沈知意呢?”虞归晚突然问。
“在书房收拾东西呢。”张妈犹豫了一下,“沈管家……好像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听虞先生的话。”
“听命令就可以监视别人?”虞归晚的声音冷下来,“那跟机器有什么区别?”
张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虞归晚拿起手机,屏幕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林萱打来的。她直接把林萱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又点开社交软件,私信里已经炸开了锅,各种难听的话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她随手点开一条,上面写着:“听说你有抑郁症?怪不得那么疯,赶紧去精神病院待着吧,别出来祸害别人。”
虞归晚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些人根本不认识她,却能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她。而她曾经信任的人,要么在背后捅刀,要么在暗中监视。
这个世界好像从来就没对她温柔过。
她退出软件,点开一个加密相册,里面存着她用小号发的弹琴视频。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弹的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曲子,《月光》。
下面有几条评论,有人说“小姐姐弹得真好”,有人问“能不能弹首《卡农》”,还有个匿名账号只留了个句号。
虞归晚盯着那个句号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一句:“今天不想弹。”
放下手机,她走到钢琴前。
这架钢琴是母亲留下的,斯坦威的限量款,黑色的琴身擦得锃亮,琴键上还留着淡淡的檀香,是母亲最喜欢的味道。
她掀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却怎么都弹不下去。
以前弹琴是为了开心,现在只觉得指尖发沉,像灌了铅。
最后还是合上琴盖,转身往门口走。
张妈在走廊上收拾碎玻璃,看到她出来,赶紧站起来:“大小姐要去哪儿?”
“去书房。”虞归晚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张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书房的门没关,沈知意正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动作很小心,受伤的手指上缠着圈纱布,白色的纱布已经被血浸红了一小块。
虞归晚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黑色的西装裤勾勒出笔直的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弯腰的姿势都透着股刻意的端正,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沈知意。”
沈知意猛地回过头,手里的碎片差点掉在地上。“大小姐。”
“监控设备,什么时候拆?”虞归晚的目光扫过书桌,上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道划痕。
“我已经联系技术人员了,明天就能拆。”沈知意站起身,手指在身侧攥了攥,“之前的事……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道歉,声音有点发涩,不像平时那么冷静。
虞归晚却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就完了?沈知意,你监视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这三个字?”
沈知意的脸白了白,“我没有……”
“没有什么?”虞归晚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贴着她的胸口,“没有看我洗澡?还是没有看我睡觉?或者说,你觉得看了也没关系,反正我是被你看管的犯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沈知意心上。
沈知意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虞归晚抬起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眼镜,“我要你滚。”
沈知意的身体僵了一下,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虞归晚的手指突然抓住她的领带,用力一拽,沈知意猝不及防,身体往前倾了倾,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呼吸都快要交缠在一起。
“你的工作就是看着我?看着我吃饭,看着我睡觉,看着我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虞归晚的鼻尖蹭到她的下巴,带着点凉意,“沈知意,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喜欢监视别人的生活?”
沈知意的身体绷得像根弦,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大小姐,请自重。”
“自重?”虞归晚笑了,笑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沈知意的手背上,滚烫的,“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自重可言?”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左眼下方的泪痣被泪水泡得发红,像颗快要融化的红豆。
沈知意的手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想抬手帮她擦眼泪,最终却只是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会让虞先生拆掉所有监控。”她的声音哑得厉害,“以后……我不会再……”
“不用了。”虞归晚松开领带,后退一步,用手背擦掉眼泪,“反正我也待不了多久了。”
沈知意愣住了,“大小姐什么意思?”
虞归晚没回答,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沈知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被监视吗?”
沈知意没说话。
“因为我妈以前总说,眼睛是会骗人的。”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像风一吹就散,“你看到的,可能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就像现在,你看到我在哭,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沈知意站在原地,手背上的泪痕已经凉透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隔着破碎的镜片,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窗外的彩虹慢慢淡了下去,花园里的玫瑰被夕阳照得通红,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沈知意突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她脖子上的红痕隐隐作痛——那是刚才被虞归晚指甲划到的地方。
她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是某种淡淡的、带着点咸涩的味道,像眼泪的味道。
原来,没嗅觉的人,也是会“闻”到眼泪的。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晚饭的时候,虞归晚没下楼。
张妈把粥端上去,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大小姐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我听到里面有弹琴的声音,弹得……真让人揪心。”
沈知意放下筷子,走到琴房门口。
门没关严,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是首不知名的曲子,调子很怪,时而急促,时而低沉,像在发泄什么,又像在诉说什么。
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直到琴声停了才离开。
回到房间,她打开衣柜最深处的抽屉,里面放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枚银色的战术笔,笔身刻着一串编号,是她以前在安保公司的代号。
她拿出战术笔,指尖在笔身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以前执行任务时,她总把这支笔带在身上,关键时刻能当武器,也能当开锁工具。她以为来到虞家,就再也用不上这东西了。
可现在,她突然想做点什么,比如……撬开某个锁住的抽屉,或者打开某个尘封的储藏室。
她想知道,虞归晚说的“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母亲的死,真的像资料里写的那样,只是产后抑郁那么简单吗?
想知道,自己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心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根发芽的。
沈知意把战术笔放回盒子里,藏回衣柜深处。
然后走到书桌前,翻开那个被藏起来的记事本,在最新一页写下:9月20日,大小姐弹了首陌生的曲子,弹了47分钟。
字迹写得很轻,像怕被人发现。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圆,把庄园照得像蒙了层白霜。琴房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沈知意的目光在那个影子上停了很久,直到灯灭了才收回视线。
她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虞归晚哭红的眼睛,还有那句“你看到的,可能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谓的“保护”,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像园丁修剪玫瑰,以为剪掉枯枝是为了它好,却不知道,那些看似多余的枝叶里,藏着它最真实的生命力。
而她,可能亲手剪掉了虞归晚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第一次见虞归晚的时候。
那年她十二岁,站在孤儿院的门口,虞振廷带着个小女孩来看他们。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朵刚摘的玫瑰,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阳光落在她左眼下方的泪痣上,像颗会发光的星星。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把玫瑰递过来,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她当时很紧张,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小女孩却笑了,把玫瑰塞进她手里,“我叫虞归晚,你可以叫我晚晚。”
玫瑰的刺扎进掌心,有点疼,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
她一直以为那是错觉,现在才知道,原来从十二岁那年起,她就已经“闻”到了属于虞归晚的味道。
一种让她甘愿放弃所有,只想牢牢抓住的味道。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而那个把玫瑰塞给她的小女孩,现在大概只想离她远远的,像避开什么洪水猛兽。
沈知意在梦里轻轻叹了口气,掌心的刺痛那么真实,像真的握着朵带刺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