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以北，心岸以南》无妄71

11、吻痕与别离

　　那个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唇上，却带着熔岩般的温度，瞬间灼穿了林晚所有的防备和冰冷。极光在头顶流转不息，如同神明投下的注视，荒原的风声是唯一的颂歌。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当程曦微微退开，额头轻轻抵着林晚的额头时，两人都在剧烈地喘息，呼出的白气交织缠绵，难分彼此。林晚的眼睛还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珠和极寒凝结的细小冰晶，微微颤抖。她的脸颊不再是苍白，而是染上了一层前所未见的、惊心动魄的绯红。

　　程曦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在寂静的荒野里清晰可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晚，看着她被自己吻得微微红肿、泛着水光的唇，一种巨大得不真实的幸福感混合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将她整个人淹没。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散了这场用尽所有勇气和运气才换来的美梦。

　　“晚风…”她低声唤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褪的情动和不确定。

　　林晚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泠泠的、带着疏离雾气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极光和水汽洗过，清澈见底，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程曦的身影，以及一种茫然的、脆弱的、仿佛迷路孩童般的依赖。这种眼神，比任何热情的回应都更让程曦心折。

　　她下意识地又想靠近。

　　林晚却像是被这个微小的动作惊醒了，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刚刚褪去些许的恐慌再次迅速回笼，淹没了那双刚刚泄露出一丝依赖的眼睛。她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呼吸变得急促。

　　“对…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们该回去了。”

　　巨大的失落像冰水一样浇在程曦心头，但她立刻压制了下去。她知道了，对于林晚，前进三步，后退两步，已是常态。能得到那个吻，看到她那一刻的沉溺，已是奇迹。

　　“好。”程曦压下所有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柔，“我们回去。”

　　回程的车里，气氛是一种极度微妙的粘稠和沉默。甜蜜、尴尬、恐慌、幸福感…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人都不敢看对方，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

　　程曦的嘴角始终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副驾驶上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羽绒服里的身影。林晚则全程偏头看着窗外，但通红的耳根和始终无法平稳的呼吸，泄露了她远不如表面平静的内心。

　　那一夜，两人在酒店走廊道别时，空气都仿佛带电。

　　“晚安。”程曦看着林晚，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林晚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晚安。”

　　没有吻别，甚至没有一个拥抱。但那个简单的“晚安”，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蕴含着更多难以言喻的缱绻。

　　然而，美梦总是短暂。冰岛之旅即将结束，分别近在眼前。

　　第二天前往机场的路上，那种甜蜜的粘稠感逐渐被离别的愁绪取代。程曦要直接飞回芬兰继续学业，林晚则返回国内。巨大的现实距离，像一道冰冷的鸿沟，横亘在刚刚确认心意的两人之间。

　　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 每一步都像是在倒计时。气氛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

　　站在安检口外，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广播里流淌着冰岛语和英语的登机提示。一种无力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林晚。刚刚拥有的、炽热的温度，马上就要被冰冷的距离和屏幕取代。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脸色苍白。

　　程曦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上前一步，不顾周围人来人往，轻轻抱住了林晚。

　　这是一个短暂而用力的拥抱。程曦的手臂环住林晚清瘦的肩背，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僵硬，但她没有立刻松开。她在她耳边，用极快又极坚定的声音低语：

　　“等我。保持联系。每天都要。”

　　然后，迅速松开了手，像是怕多一秒钟就会舍不得放开，或者让林晚感到不适。

　　林晚被她抱得懵了一下，鼻尖萦绕着程曦身上干净的气息和羽绒服的冷味。那个拥抱短暂却有力，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直到程曦松开，她才反应过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看着程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程曦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却带着明显红眼圈的笑容，挥了挥手，毅然转身，走向了安检通道，没有再回头。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感觉心里某个部分仿佛也被一同抽走了。机场的喧嚣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她慢慢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极光下那个吻的、虚幻的余温。而下一秒，冰岛清冽寒冷的空气便涌入肺腑，提醒着她别离的现实。

　　分别之初，距离仿佛成了感情的催化剂。

　　几乎在程曦落地赫尔辛基的同时，林晚的手机就收到了她的信息：

　　破晓时分：我到了！芬兰在下雪，比冰岛还冷（哭泣emoji）。你想我了吗？我已经开始想了。

　　直白而热烈，是程曦的风格。

　　林晚看着屏幕，心跳加速。她正在回国的航班上，关闭手机前，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对话框上方悬停，最终，像是完成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般，缓慢地敲下一个字：

　　晚风：嗯。

　　发送。关机。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从此，两人重新回到了屏幕两端，但关系已然不同。时差依旧存在，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蜜糖。

　　程曦的分享欲空前旺盛。实验室窗外的雪景、食堂难吃的鱼饼、新买的可爱文具、路上遇到的傻乎乎的大狗… 事无巨细，都会拍照发给林晚，配上叽叽喳喳的文字语音。她的视频通话请求也变得频繁起来，常常是在林晚国内的深夜，程曦那边的下午。

　　林晚开始学着适应和回应。她依旧话不多，但会认真看每一条信息，会在程曦抱怨实验不顺时，发去一个笨拙的“摸摸头”表情包；会在视频接通时，不再刻意避开镜头，虽然眼神偶尔还会游移；会在程曦撒娇说想她时，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回应“我也是”。

　　她甚至开始主动分享一些日常。画廊新展的布置现场、楼下咖啡馆新出的甜品（会备注“太甜，你不喜欢”）、甚至窗外下雨的天空。每一次微小的主动，都需要她耗尽全力去克服内心的障碍，但看到程曦欣喜若狂的回应，那种温暖的满足感又会给她带来一丝勇气。

　　她们隔着屏幕，靠着文字、语音、视频，艰难又甜蜜地维系着这份刚刚萌芽于极光下的感情。程曦像永不枯竭的能量源，持续地输送着光和热。林晚则像一棵终于接触到阳光的苔藓，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舒展着叶片。

　　然而，裂隙总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程曦的研究进入关键阶段，压力巨大，时常熬夜。有时和林晚视频，会忍不住抱怨导师的严苛、数据的晦涩、还有异国他乡独居的孤独。她渴望从林晚那里得到更多的情绪慰藉，不仅仅是简单的“加油”或者一个表情包。

　　一次，程曦因为一个实验连续失败了好几天，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晚上和林晚视频时，她忍不住诉说了很久，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疲惫和脆弱：

　　“…真的好累啊晚风，感觉快撑不下去了。有时候真想不管不顾买张机票飞回去找你…”

　　林晚在屏幕那端安静地听着，看着程曦憔悴的脸色，心里一阵阵发紧，泛起细密的疼。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她，想告诉她“没关系，会好的”，或者像程曦曾经做的那样，给她分享一首舒缓的音乐。

　　但她张了张嘴，那些温暖的话却像是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消化自己的负面情绪，对于如何安抚他人，她笨拙得像个婴儿。最终，她只是干巴巴地说：“…别太累。早点休息。”

　　程曦眼底期待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她勉强笑了笑：“嗯，我知道。你也是，早点睡吧。晚安。”

　　视频挂断。林晚看着暗下去的屏幕，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瞬间将她吞没。她恨自己的笨拙，恨自己的冷漠，恨自己无法给予程曦需要的温暖。她明明那么心疼，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另一边，程曦放下手机，看着空荡荡的公寓，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需要的不是一句“早点休息”，而是一个拥抱，一句“我在”，或者哪怕只是更耐心一点的倾听。晚风的冷静和克制，在热恋期过后，有时会显得… 有些冷漠。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告诉自己要理解，要耐心。晚风就是这样的人，她已经在努力改变了。

　　但失望的种子，一旦落下，就会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几天后，林晚的画廊筹备一个极其重要的年度大展，她也忙得脚不沾地，连续几天熬夜布展。偏偏胃病又很不合时宜地犯了，疼得她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晚上程曦发来视频邀请时，她正蜷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疼得几乎虚脱。她不想让程曦担心，强撑着接通了视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骗不了人。

　　“你怎么了？不舒服？”程曦立刻焦急地问。

　　“没事… 有点胃疼。老毛病。”林晚轻描淡写。

　　“吃药了吗？怎么又胃疼？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程曦的眉头紧紧皱起，“你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身边有没有热水？要不要我去帮你叫个外卖送点粥过去？”

　　她一连串的问题和担忧像雨点一样砸过来，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若是平时，林晚或许能感受到其中的关心。但此刻，在被病痛和疲惫折磨得极其脆弱的时候，那种略带责备的语气，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撑的坚强。

　　她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她已经很累了，很痛了，为什么还要被追问和责备？她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一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冲动涌了上来。她垂下眼睛，声音变得冷淡而疏离：

　　“说了没事。我自己能处理。你忙你的吧。”

　　说完，甚至没等程曦回应，她就径直挂断了视频。

　　屏幕骤然变黑。程曦举着手机，愣在原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一股冰火交加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担忧、焦急、委屈、还有被无情拒绝的难堪…

　　她猛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胸口剧烈起伏。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每当她试图靠近，想要给予关心，换来的总是这样冰冷的推开？

　　赫尔辛基的夜晚，寂静寒冷。公寓里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她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第一次对这段感情，产生了一丝深刻的、冰冷的迷茫。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晚在挂断视频后，也后悔了。胃部的绞痛和心里的酸涩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程曦是关心则乱，她知道自己的反应过分了。

　　她拿起手机，想打回去，想道歉。

　　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那层厚厚的、自我保护的外壳，在她感到受伤和脆弱时，总会不受控制地、严密地合拢。

　　她最终只是蜷缩得更紧，将脸埋进膝盖里，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冰冷的布料。

　　甜蜜的时差恋曲，终于奏响了第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遥远的距离，放大了依赖，也放大了不安。冰岛极光下熔化的坚冰，似乎又开始在现实的寒潮中，悄然重新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