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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窃婴换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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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只是不似昨日那般势大。扶灵回京的队伍今晨已经离开鸡鸣寺,崔玄珠一行人还留在寺中等雨停。
她们的队伍虽有武夫和镖局保护,却不像官兵那般精干。况且队伍中女眷颇多,为了照顾大家也不能在雨中冒险赶路。
玄珠用完斋饭屏退所有人,只留了吴嬷嬷在禅房。
她眼神锐利带着几分探究:“嬷嬷,我自有记忆以来就在裴府养病,到底何时被换了身份?”
吴嬷嬷面上浮上一抹忧愁,颇有些破釜沉舟般的看着小姐叹了口气,揭开了十六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那是天宝二十八年。
东京城的春日,肃杀如铁。宣王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笼罩在人心头的阴霾。书房内,清香袅袅,却压不住那隐隐弥漫的肃杀之气,丝丝缕缕,自太子姬崇的身上渗出。
太子姬崇一身杏黄常服,姿态惬意地坐在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看着对面端坐如松、却面色凝重的皇叔宣王姬泓。
“皇叔,”姬崇的声音如同上好的锦缎,滑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您这些日子,为了青州那点子小事,可是夙兴夜寐,连父皇都夸您勤勉呢。”
他收起搭在扶手的双手交叠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加深,眼底的算计不加掩饰。
“只是……侄儿瞧着心疼。青州天火,刁民造反,父皇都已对天火之事不再查问拨下赈灾银两。皇叔年岁渐长,何苦为这些琐事劳损贵体?安享尊荣,岂不美哉?”
姬泓端坐不动,宽袖下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太子母家盘踞青州,此次太子表弟护送桐油不力以至倾洒,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却被太子一句轻飘飘的天火掩饰过去!
草菅人命的铁证,就锁在他身后的暗格里。太子此来,名为探视即将临盆的王妃,实为赤裸裸的警告!
姬崇见他不语,面上阴毒的笑意更深,起身慢悠悠踱步到他身边。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看似亲昵地拍了拍姬泓的肩膀,可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制。
“侄儿一片孝心,只盼皇叔平安康泰。”他俯身,几乎是贴着姬泓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若皇叔再这般费心于青州……呵,休怪侄儿……不顾念这血脉相连的叔侄情分了。”
那声轻蔑的“呵”,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姬泓的心房。他猛地抬眼,眼底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此刻,这滔天罪证却成了悬在他和王府头顶的利刃。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掩住眸底翻涌的杀机,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干涩的回应:“殿下……教诲的是。”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猛地从书房深处那架厚重的紫檀木嵌百宝花鸟屏风后炸响,是瓷器砸落在地面碎裂的声音。
姬泓的心脏骤然停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太子姬崇也微微一怔,脸上那虚伪的笑意僵了僵,化作一丝玩味的探究,目光如钩,锐利地扫向屏风方向。
姬泓霍然起身,撞开身前的太子,踉跄着奔向屏风后。
屏风后的暖阁里,王妃的侍女玉婵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而宣王妃谢姝玉,八个月身孕的身子正倒在贵妃榻上,脸色煞白如纸。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贵妃榻的边缘,指尖发白。
更刺目的是她月白的裙裾下摆,正被一抹深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浸湿、扩大,像一朵狰狞的红色花朵,在素白的衣料上无声绽放。
“王妃!”姬泓肝胆俱裂,扑过去紧紧抓住王妃冰冷汗湿的手。
谢姝玉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惧,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气若游丝:“太子他要……”
“别说话!太医,快传张太医!”姬泓目眦欲裂,回头对着外面嘶吼,声音带着破音,“来人!王妃不适不宜见客,送太子殿下!”
屏风外,太子姬崇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理了理袖口,唇边那抹笑意带着残忍的了然。
“如此,侄儿告退。愿皇婶……吉人天相。”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屏风后,转身离去,步伐从容轻快,如同欣赏完一出好戏。
王府瞬间陷入死寂的混乱。姬泓抱着奄奄一息的王妃冲向内院产房,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太子的威胁犹在耳畔,那绝非虚言。
他怀中的人,王妃腹中的孩儿,乃至整个宣王府,都已赤裸裸地暴露在那位储君冰冷嗜血的屠刀之下。
姬泓紧紧抱着王妃,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好隔绝开这世间所有的恶意。“姝玉,撑住!为了孩子,为了我……”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抖得不成样子。
产房内,血腥气浓得令人窒息。王妃的喘息微弱下去,稳婆们汗流浃背脸上布满绝望。张太医低头半跪在榻边,搭着王妃脉象,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跳动的间隔长得令人心焦,太医的脸色越来越灰败。
“回禀王爷,王妃娘娘受惊体虚,气力耗尽乃血崩之昭,王妃和腹中胎儿……危矣!”
赵姬泓如遭雷击,扑到榻边,紧紧抓住妻子冰冷的如玉的手贴在脸上,滚烫的泪砸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姝玉!撑住!”
“哇。”一声微弱如幼猫的啼哭骤然响起。
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瘦小得如同猫崽的可怜婴儿被托出,皮肤皱巴巴泛着青紫。
“恭喜王爷,王妃。是小郡主,是个小郡主啊!”孙嬷嬷抱着羸弱的小郡主,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试图用这新生的喜悦唤回王妃一丝生气。
谢姝玉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女儿身上,那涣散的眼底似乎掠过一缕微光。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笑,又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那最后的生气如同指缝间的流沙,快速滑落。
王妃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深深吐出最后一口气,手臂软软地从姬泓的手中垂落下去,重重砸在沾满血污的锦褥上。那双曾盛满星辉的眼眸,缓缓阖上,再无生息。
“姝玉!”姬泓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扑倒在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产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微弱如猫叫的婴儿哭声也骤然停止。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丧钟。
王妃薨逝,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化为焚尽一切的怒火!他剧烈喘息,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东宫的方向,眼神在滔天恨意与濒临崩溃的痛苦中挣扎。
王妃难产薨逝,姬泓为女儿长远计。王府以“王妃早产血崩,小郡主先天不足,母女俱亡”的哀讯对外宣告。
丧仪哀重,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白色之中。
姬泓守在在灵堂,三日三夜水米未进。他守着妻子的灵柩,旁边一个小小的、冰冷的棺椁里,只一件女婴的小衣服静静地躺着。
女儿不能暴露在太子眼前,他得寻个时机躲开太子眼线送出东京城,越远越好!
是夜。
张太医端着药碗,跪在书房前:“王爷,您要保重。王妃娘娘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您如此啊!”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进来。”
张太医推门而入。书房内光线昏暗,王爷背对着门,坐在阴影里,如同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面前书案摊着一张染血的襁褓锦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宁”字。
那是他蘸着妻子身下的血,为女儿写下的名字,姬宁。
只愿爱女,一生安宁。
“那日,你说西平侯府主母身怀双胎。”姬泓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张太医立刻明白,低声道:“是。西平侯夫人裴氏,身怀双胎,已近足月。双胎凶险,古来有之,力竭难产、婴孩窒息的不在少数。老臣听闻,侯府上下,亦是忧心忡忡。”
姬泓缓缓转过身。三日未眠,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悲痛,而是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坚硬的决心。
“一个月够不够?”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张太医心头一颤,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图。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若谋划得当,够!”
王爷对他恩重如山,当年若非王爷相救,他早因不听太子之令拒绝在疫民汤药之中下猛药而被处死。
月前他奉大长公主亦是西平侯府老夫人之命为侯夫人诊脉,观其脉象恐不利生产。
“好。”姬泓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棺椁上,眼神痛苦而决绝。
“本王要她活,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计划的核心,需要一个能深入侯府内宅、且绝对可靠的人。姬泓的目光,锁定了侯府主母的陪嫁心腹——吴嬷嬷。
吴嬷嬷是青州人士,原本有个美满的家,却被青州“天火”,吞噬殆尽。三月前,青州来信说吴嬷嬷父亲六十大寿,让她回老家团聚,但因侯府主母身怀双胎身边离不得人,便让丈夫带着一双儿女回青州祝寿,她在侯府当值而侥幸逃过一劫。
姬泓让人趁着吴嬷嬷出府,从暗巷绑了她来,在书房密室召见了吴嬷嬷。
姬泓直指核心,拿出青州大火案搜集来的证据摆在吴嬷嬷面前,告诉她并非天火,而是人祸。
“吴氏,你可知青州大火案,并非意外?”姬泓的声音冰冷如刀。
吴嬷嬷刚从被绑的慌乱里勉强镇定下来,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里瞬间迸射出恐惧的光:“王爷您说什么?”
姬泓将一份密报推到她面前,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当年大火背后,太子表弟运送桐油失职的证据。
“害你家破人亡的仇人,与害死王妃的是同一个人。”
吴嬷嬷死死盯着那份密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滔天的恨意。
“本王……要替王妃,替那些枉死的冤魂,向那东宫讨个公道!”姬泓红着双眼,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但在此之前,本王要保住唯一还能保住的骨血,本王的小郡主,她必须活下来!”
吴嬷嬷皱眉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爷,小郡主不是死了吗?!
“西平侯夫人怀的是双胎,风险极高恐难都得以存活。本王要你,”姬泓一字一顿,目光如炬,“在产房之内,将侯府其中一个孩子,换成本王的小郡主姬宁!”
吴嬷嬷的呼吸骤然急促。这计划胆大包天,一旦败露,万劫不复,她不敢。
“事成之后,”姬泓见她踌躇不决,声音带着坚定的承诺。
“本王以列祖列宗起誓,倾尽宣王府之力,必帮你手刃青州纵火元凶!以仇人之血,祭奠你吴家满门,也祭王妃在天之灵!这是交易,也是你唯一能亲手复仇的机会!”
青州大火中亲人凄厉的惨叫的画面在吴嬷嬷脑中交织、翻滚。刻骨的仇恨最终化为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力量。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
“老奴……万死不辞!愿以此残躯,换小郡主一线生机,换……仇寇伏诛!”
接下来的一个月,在极致的隐秘中,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
王府内宅,一个隐秘的暖阁里,早产体弱的姬宁被精心照料着。她比足月女婴瘦小许多,但在张太医的精心调理下,生命体征渐趋平稳。孙嬷嬷日夜守候,王妃受惊血崩离世,她将用生命去保护小郡主。
一个月后的深夜,西平侯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侯夫人裴氏的产房里,痛苦的呻吟与稳婆的鼓励声交织着。
宣王府内,一片肃静。
姬泓站在书房窗前,望着西平侯府的方向,背影僵硬如铁。他身后,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将一滴精准剂量的龟息散药液,喂入姬宁口中。
片刻后,襁褓中的婴儿呼吸变得极其微弱,体温缓缓下降,小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如同沉睡。
“王爷,时辰到了。”孙嬷嬷把小郡主抱在怀里,低声道。
姬泓紧握双手克制着没有回头,只从喉间艰难的挤出两个字:“去吧。”
去过你的安稳生活吧,宁儿。
孙嬷嬷将姬宁用厚厚的貂裘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紧紧抱在怀里。在几名死士的护卫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王府通往侯府后巷的密道中。
西平侯府产房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侯夫人在艰难诞下一位健康的小公子后,已然力竭。
第二个孩子迟迟不肯出来,稳婆们焦急万分。
“夫人!用力!快!看到头了!”侯府的稳婆嘶喊着。
张太医作为坐镇太医,一脸凝重地守在屏风外,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吴嬷嬷作为经验丰富的陪嫁嬷嬷,也在产床边紧张地忙碌着,她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稳婆高声喊着“出来了出来了!”
旋即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哭啊?”稳婆伸手拍打这女婴的后心,看着浑身青紫的女婴面带疑惑,伸手探了探鼻息,又猛然收回手,一脸凝重之色。
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没气了,小小姐没气了……”
这是个死胎!
产房内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哭泣。侯夫人闻此噩耗,彻底晕厥过去。
屏风外,西平侯崔靖臣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脸色惨白。守在外面的侯府老夫人也握紧了扶手。
张太医立刻起身拦住要闯进内室的侯爷,沉痛道:“侯爷慢着!容老臣去看一眼。”他快步走入产房。
产房内一片愁云惨雾。吴嬷嬷正用一块沾着羊水和血污的锦被包裹着一个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瘦小女婴,动作轻柔,脸上带着真切的悲戚。
看见张太医进来,眼神迅速交汇。张太医查看一番,的确没了声息,是在腹中憋久了缺氧窒息而死。
沉重地摇头叹息:“唉……在腹中耽搁太久,回天乏术。”他转向吴嬷嬷,声音不大却清晰,“吴嬷嬷,为小小姐净身,准备后事吧。”
“是,老奴明白。”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
随后入了内室为侯府主母诊脉,救治。
侯爷看见吴嬷嬷抱着女儿出来扑向女儿,被吴嬷嬷含泪拦住:“侯爷节哀,莫惊了小小姐…让老奴带她净身更衣,体面走吧…”
趁侯爷悲痛失神、稳婆又抱来小公子给侯爷和老夫人看,众人注意力分散,吴嬷嬷声音哽咽,抱着死婴,在两名侯府仆妇的陪同下,走向隔壁的净室。
净室门关上。吴嬷嬷对仆妇道:“去打盆水来,要热的。” 支开一人。
又对另一人道:“去取给小小姐预备的小衣裳来。” 支开另一人。
就在这短短的空隙,吴嬷嬷抱着死婴快步上前打开净室的后窗,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孙嬷嬷,闪电般将怀中那个包裹在貂裘里、服了龟息散、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婴儿塞到吴嬷嬷怀里!
同时,吴嬷嬷迅速将怀中那个真正的死婴塞回给孙嬷嬷。整个过程在黑暗的掩护下,快如电光石火,无声无息。
窗户瞬间被紧紧合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