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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相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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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烛照荧煌,整洁干净,赵煜礼随意靠坐在一侧,一手捧书卷,一手摩挲页脚,倦怠的琥珀色眼睛低垂着看书,眼中却是空落落的一片。
云也撩开车帘时便瞧见他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迷茫,还多了些难以名状的……脆弱?
全然看不出此人方才在殿上盘问沈云峥时风雨欲来的危险气势。
她轻声唤:“大人?”
赵煜礼恍然回神,抬眼看她。
见云也满目担忧,他便意识到自己方才流露的神色大概已经被云也尽收眼底,索性不再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威严的红衣在灯下平添几分慵懒。
“坐。”他随意指了指对面的车座。
云也不跟他客气,弯腰钻入车厢落座。
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时间太短,只恐他说不完,便直截了当问:“大人何故深夜寻我?”
云也在等,等他说起昨夜,又或是等他吐露心中不快,也可以是寻她说今日的案子,说林川。
却未曾料及,赵煜礼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你可知她的名讳?”
云也呆住,反问:“谁?”
“我说的是方才席间……对你一见钟情的暗卫?”
?
“下官不知。”
云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压着心中惶惶不安之意,往下套话。
“为何问起她了?她是摄政王安插在我身边的一个暗卫,我只知此人身法相当利落,擅医药,别无长处。”
其实云也最想问的是:这么多重要的事你不与我说,你偏偏问我的名字?
“无事,你既不知,便当我没问,想来应是我认错了。”
“我曾在玄洲求学,昔年结识一位非常擅长易容的女子,与你那暗卫有些相像。乍见疑梦,犹回当年恩怨两生时。”
恩怨?
云也摸不着头脑,她何时与他生怨了,分明只有恩吧?
她想追问,但赵煜礼显然不再想谈起这个“故人”。
“昨夜林川的事牵扯出一系列荒唐事,我心神不宁,恐迁怒你,便让兰苏传话。如今好多了,我再与你细说。”
云也照例奉承:“大人真是心细如发,关怀备至。下官定洗耳恭听,为君分忧。”
赵煜礼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因恭维而垂下的长发,无奈叹一口气,端正坐好。
“不必。荒唐事我便不与你说了,圣上可能一时气在头上,胡言乱语。”话是说给云也的,听着却像是在安慰自己的。
云也敏锐捕捉到“圣上”二字,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心中疑惑。
圣上还能说出什么惊得赵煜礼心神不宁一整日的荒唐事。
她想问,却见赵煜礼已经谈起正事。
“如兰苏传话所言,林川籍册不对账,几位世家大族最后认定是户籍之数有差,遣户部侍郎闻人铭前往林州重启调查。不过以我小人之心度几位君子之腹,我只觉闻人铭这次去是销形灭迹。”
赵煜礼冷笑,心中依旧万分唾弃:“圣上是知悉的,说不也是牵涉其中利益,并且默许诸位世家大族插手,要他们自己人查自己人。”
“御史台形同虚设,需要的时候我便是他们手上的刀,背负凶残之名,等用不上了,恨不得杀死我。昨日一气之下,我向圣上解官卸绶,请求告退。”
云也闻之骇然。
为了监视赵煜礼,她在官场当牛做马,他要是走了,她这个月来受的苦又算什么!
“大人不必自断前程,清者自清,大人为民除害天下百姓都会记在心里,他们才是真正需要你的人。”
紧握书册的手骤然一松,赵煜礼抬眼深深望着她,少顷说道:“若昨日以前有齐大人与我说这番话便好了,如此我也不必为这些荒唐事受罪。”
“现在也不迟。”接二连三听见“荒唐”一词,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何事。
但眼下不是最好的时候,她没兴趣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来日方长才是她的风格。
云也继续问:“那林川,就这样了?”
赵煜礼移开目光,似有无限叹息,“或许吧。”
或许?
她忧心发问:“那案子……即便是有那张血书亦无用吗?”
“如果沈云峥能快些,如果达官显贵尚未成一盘大棋,或许还有几分机会。”
一国之君是帮凶,说不定的“几分”又与丝毫没有机会又会差在哪。
云也难得有些迷茫,怎么会是这样?
她思忖:如果这个时候她是自由的,又恰好有人悬赏,她一定会去林川手刃狗贼。
但她不是,寻常人也没有机会踏足千机楼。
天平是倾斜着平等的,审判者是被绑上镣铐的,黄金高高在上,轻蔑地嘲笑土石一文不值。
那为什么,还要这个天平?她想。
沉默半晌,云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大人为何与我说这些?”
赵煜礼好似能够一眼洞穿她内心的精怪,一双哀伤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与你所想的一样。”
“大人非我,如何确定?”她心中净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怎么会一样。
“公理自在人心,然人心亦偏,公道何寻,谁能重建。”字字珠玑,却是一样的恨。
他转而缓声往下说:“我初见君时,心怀偏见,后来却见齐大人侠肝义胆,平西街不宁事,文山一案,齐大人嘴上说着无权过问,却一直劳心劳力追查,甚至胆大包天得出乎我的意料。”
“本官大言不惭一句,齐大人誓不掘出真相不罢休的模样,与当年的我一样锐利。”
云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顿夸奖说得耳热,“过誉,我怎能与当年的大人相提并论。”
她可是走了后门的。
“大人已经不介意我与沈大人,还有摄政王走得太近了吗?”
“介意。”
“本官对摄政王没什么恶意,骁勇善战,抗敌有功,封地治理有序。唯二不满,其一是摄政王似乎有癔症,拉拢我时正直中秋,客栈爆满,他将几位美妾到我府上,害得我当夜流露街头。其二便是敢明目张胆往我手下加塞沈云峥,理由鬼扯,只道是御史台一众侍御史已是知天命的岁数,只有沈云峥与我年岁相仿。沈云峥仕途一步登天,起初做事时却屡屡出错。”
“你与沈云峥的路数倒是不同。”
云也悻悻一笑,大概是因为她是来监视的。
“下官能够尽忠职守做好分内之事便足矣,擢升与否倒是其次。”
她想起齐云也的册子,斟酌说道:“下官考取功名不过是应家中父母要求,自己所求不过平生安稳自在。若是一年后能够调任离京回乡做个小官,届时常伴父母膝下,成家立业,暇时能够带家中父母妻儿出游……”
云也越说越小声,瞧着赵煜礼冷得滴水的脸色,最后索性闭嘴。
人方才一顿夸她是好官,她转头给人家说想要调任离京,岁月静好。
换谁能乐意,何况那是她的上官。
都怪齐云也,破烂册子,什么都写,又不敢付诸行动。
“怎么不说了?”
她堆起笑,连忙改口:“额,下官方才福至心灵,心起鸿鹄之志,决心不拘于小家,更要为大家,暗暗发誓要成为天下第二御史,为天下生民立命。”
“为何不争第一?”
这个她会!
云也坦然奉承:“因为第一是大人你呀!”
赵煜礼应是被她逗乐了,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如冬日初阳。
几句玩笑话便将一连几日的阴霾驱逐,稍稍露出蓝天一角,让人心中放晴。
和她在一起,赵煜礼无端想要变得幼稚一些,好暂时忘记心上巨石。
“第一第二,我与齐大人以后联手捉进天下贪官污吏可好?”
云也只当是玩笑,“誓死相随!”
路有尽时,马车渐慢,不多时,齐宅便到了。
云也下车,走入巷陌,听见身后车轮辘辘远去,慢悠悠的步伐才并做三两步向家中奔去。
方才赵煜礼说,若她能快些定还有机会,虽渺茫,总好过没有。
她一入家中便让善渊潜入刑房,将血书交予李石。
“你只管与他说,这是御史大人要你届时呈堂之证,文山亲笔,实话实说便好。”
觉夏还未睡下,路过闻见云也要善渊去刑房送信,忙不迭揽过任务。
“公子,不若由我前往。我对刑房相熟,身形更小,便于藏身。”
云也一深思。点头同意。
少顷,觉夏换上一身夜行衣离开。
云也回到屋中,本想睡下,心中隐隐不安,索性起身看书。
觉夏昨日给她讲的赋文她还听不懂,今日便被贴心地翻开放在案前,只待她看。
一篇赋文结束,觉夏却仍是未归。
云也再也读不下,走到院外吹风,等觉夏归来。
院外秋风萧瑟,一道极为轻巧的身影踏风而来,便是身着夜行衣的觉夏。
“觉夏!”
云也上前,却发现那暗色布料被洇湿一片。
“你受伤了?”
她摇头,面色凝重,将那封血书交还。
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把钥匙。
“不是我的血。李石的刑房有人,那两个狗鼻子还挺灵敏,我将他们引到郊外动手解决。来回的路有些远,是故耽搁。”
“但是,李石被杀了。”
“就在狱中,那两个人先是被喂下毒药,然后一剑封喉,血溅当场。”
云也心神一顿,追问:“你与他们交手,可曾摸清对方招数?”
觉夏摇头:“那二人出手毫无章法,全凭蛮力,并非杀手,轻功一般,像是家仆。”
她沿着这把钥匙的纹路划过,手心的钥匙有些褪色。
刑房的钥匙只有县令才有,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云也安抚觉夏:“无妨,你先去休息,明日上朝过后我再去寻人商议,信我先收着吧。”
明日她再寻万木苍商议此事,等天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