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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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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报出她们的序号,林青茗堪堪回神。肩膀还残留着非我的温度,她努力压下异样,以为刘白临上场了紧张,安慰道:“没事,我刚才看过了,一班的没有我们好。”
刘白知道她没说错,就话剧本身而言,没人比她们更好了。
可是——
刘白有很多想说的东西,甚至想直接拉着林青茗跑出去,越远越好,远到让这个结果永远无法追上她。
可是她站上了舞台,顶上潦草的灯光无声斜下,投影背景的幕布虚弱地亮起了蓝白色。勃勃野心,熠熠生辉,生命力从她身上涌出,顷刻侵袭了全世界.......
——她想抓住她的手。
“老师”朗诵出了戏剧的开头:“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趴在桌上瞌睡的钦玉堪堪醒来。
.......
剪去台词的伴奏响起,配角一个个下场,只剩下她们还站在台上。乐声悄然竖起屏障,将洋溢的密语留在其中沸腾。
另一半舞台上,钦玉偷偷转头,背景切出了林青茗立在课桌上的诗句,芃野翻看着她的过去,刘白无声复述着:“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血液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醺然地向上蒸腾,长发在转身瞬间开枝散叶。情绪是有气味的,刘白嗅到了。喜悦兴奋像被压碎的糖果,甜得到处都是。她是迎风招展的树木,也是穿堂的烈风,舞台的灯太过偏心,只照着她的明媚灿烂。
芃野逗笑了钦玉,少女眼角发红,脸颊滚烫。刘白躲过对视,缩在戏剧的一角,林青茗抱住她,追着她到幕布之外的地方。
刘白听见她说:“......我们一起。”
吉他声肆意弹唱着夏日的余温,灵巧悦动的旋律没有人声点缀。想说的千言万语太过繁杂,挤挨成一团,嘈杂熙攘滚过,烙平了思绪。刘白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兴许的排练过太多次,即使理智不在线,肌肉记忆也像提起木偶的线,牵着她跳完舞。
蝉鸣响彻的时刻,刘白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仿佛溺水的人重新呼吸到空气,她的脸颊发红,小口小口地喘气。
林青茗握住她的手,刘白被握住的手一颤。
主题音乐旁若无人地奏响,芃野看向校门口来往的人群,林青茗看向台下的评委,她说:“夏天,还不算开始。”
尾音落下,灯光定格。教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随即,零星的掌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评委席上,有几位老师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艳和动容,低声交谈着。
然而,更多的,是依旧漫不经心的目光,是低头看表的动作,是公式化的、缺乏温度的掌声。
刘白的心,在掌声中一点点沉下去。她紧紧握着林青茗的手。
掌声响起,老师们脸上残留着惊艳,转头私语后进行打分。
刘白如梦初醒般泄了气。
林青茗拉着她下台,心理剧小组的成员们簇拥着她们。
昏暗的教室里只有多媒体微微发光,展示着一张张背景PPT,学生们拙劣的表演仍在继续,评委席老师脸上亮起一小块手机的光芒。
林青茗专注着看着表演,像在评估对手的实力。刘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牵着那只干燥柔软的手。女孩手上因握笔微微扭曲的关节,粗糙鼓起的茧子,像一小块囊肿,长在刘白心里的囊肿,她的心跳一下,那块地就要隐隐作痛地抽一下。
刘白靠着她的肩膀,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闭上眼,灯却忽然亮了。
刺目的光辉让刘白眼前发黑,林青茗拉着她起身了。
老师们面对围过来的学生,看了眼表格说:“最高的是……十班,诶呀。”
“不对不对,是一班!”那个老师随意改口了,中性笔在表格上涂抹两下,把十班的分数改低了。
刘白不敢去看林青茗的表情。
果不其然,林青茗气得不轻,当即反驳道:“不是!分明是我们最高分!你怎么能这样!”
老师一愣,笑着和稀泥:“哎呀,这东西也没那么重要,都走了!快点快点,都回去晚自习!”
隔壁就是打印室,老师现场拿过几张奖状,签上了班级名就递给她们。老师们各自散了,其他班级的学生满不在乎地离开,这间教室亮得让人发慌。
林青茗拿着那张二等奖的奖状。她有些明白了,刘白说的“不在乎”是什么意思,以及所谓国家级编辑根本就不存在。
“不管怎样,”林青茗说,“她们最开始打的分,是我们最高。”
她笑起来,看向一脸担忧的同学们,安慰道:“我们是最厉害的。”
……
那张二等奖被贴在十班教室后的小白板上。
上头还有许多二等奖三等奖,合唱比赛的,书法比赛的,运动会的……凡是学校组织的团体赛,她们总是得到这样的名次。
这似乎怪不得谁。毕竟没人对这些比赛感兴趣,所有人总是很累,课一节接一节,不睡着就拼尽全力,卷子和练习册各有千秋,能抬头发呆就算清闲,自然也没精力折腾别的。
倒也说不上多爱学,只是实在没那个精气神。
而出去这些,学校有些“不经意”地想把一班打造成全能的优秀模板,所以哪怕它并未做出相应的成绩,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比赛上都会放放水。
没人好奇那张二等奖背后的故事,众人只是坐在原位,各自匆忙。
刘白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群里早就没人说话,一群人像因风短暂交集后就分散的蒲公英,各自落回土地。
她闭上眼,胳膊弯得发酸,被脑袋压得又疼又麻。稍稍换个方向睡,各司其职的血液与神经从痛苦狭窄的境地中解放,反而带来无所适从的刺痛,那根系仿佛在她身体里簌簌地生长,发出一棵小芽。
刘白沉重地叹口气,余光一瞥,眼睛一眨不眨,就盯着林青茗看。
她的眼睛是黑棕的,她的身影是清丽的。
林青茗在看书,碎发落在额前,眼眸明亮,嘴角却绷着。
那纤细柔软的小绒毛被翻页的风轻轻吹动,她似乎是另一种专注而可爱的小生物,那些碎发是独属于她神秘构造,会在思考时晃一下。
上课铃声响了。
这节上数学,刘白听不懂。
她撑着下巴,老严的嗓音极具穿透力,但她有独特的走神方式,思维一发散,多有穿透力的嗓音都抓不住她。长了的刘海硬又扎,被风一吹,才让刘白的眼皮轻松点。
她忽然低头看,哗哗地翻起卷子,让风迎面吹来。
发被吹开了,拂过她的眼眶,风是凉的。
试卷上那道题老严讲给很多遍,但她懂一次忘一次。刘白难得拿出草稿纸,漫无边际地琢磨起解题方法,算了个惨不忍睹的答案出来,她看着那个答案,气笑了。
下课铃声响了,刘白就拿着卷子,站到林青茗面前。面对第一名的疑惑,刘白露出一个可怜的表情,惨兮兮地说:“班长,救命,我不会……”
林青茗“噗呲”一声,她拿过试卷,嘴角根本下不去。少女抖了抖卷子,哗啦啦地响,清脆又响亮,她得意地看向刘白:“来吧,坐下来我教你!”
刘白狗腿地凑过去,认认真真听她讲完了题目。
林青茗讲给她的思路不是标准解法,这另辟蹊径的公式相当一目了然,刘白就开悟了。
她鼓鼓掌,赞叹道:“不愧是你,太强了!老严讲到死了我都不懂,你一来就成,操场上那个孔子合该站起来让你坐下去,真正的至圣先师。”
林青茗看她一眼,本就忍不住笑,又被她煞有介事的表情逗得前俯后仰。
刘白静静看着她笑,嘴角也翘起来。林青茗笑得眼睛泛泪,她直接靠在刘白肩上,熟稔地搭上一条胳膊:“你这周末有空吗?”
“你找我的话就有。”刘白说。
“……那就去上回的公园吧。”林青茗说。
刘白看着林青茗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嘴角那抹压不下去的、得逞般的狡黠弧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掉进了一个名为“林青茗”的陷阱里。
也罢,她高兴就好。
周末的释雅山公园,阳光比上次更加慷慨,穿过稀疏的树叶,在石板路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出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息。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段礼貌又微妙的距离。
林青茗今天没扎马尾,微卷的发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扫过白皙的颈侧。刘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尖。
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们。刘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林青茗偶尔清嗓子的细微声响。
“你……”林青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打破了平衡。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刘白。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为什么要藏着它?”
它来了。而她不该来的。
那个被铃声粗暴斩断的疑问,终于还是追到了阳光下。
刘白的呼吸一窒,袖口下的手腕仿佛又被那道无形的视线灼烧。她下意识地想把双手插进口袋,却摸了个空——林青茗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能僵硬地垂着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什么?”刘白试图装傻,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青茗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刘白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查过相关的资料,你生病了吗?”
她微微歪头,目光落在刘白小臂上,仿佛能穿透校服,看见她连自己都调侃是条形码的手臂。
刘白感觉自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但她也不敢冲来人龇牙,只能一步步后退,把自己从悬崖上摔下去。
“忘了。”刘白别开脸,声音硬邦邦的,“或许吧。”
“是吗?”林青茗的语气听不出失望,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了然。她没有再追问那个密码,却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刘白紧握的拳头。
冰凉的触感让刘白猛地一颤,几乎要弹开。但林青茗的指尖只是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像蜻蜓点水,随即顺着她紧握的指关节,轻轻滑落到她微微翻卷起的校服袖口边缘。
那里,一道浅白、略显扭曲的旧伤痕,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
时间仿佛凝固了。
蝉鸣、风声、远处孩童的嬉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刘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她像一尊石像,僵硬地看着林青茗的手指停留在那个她拼命想要掩盖的秘密之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悲悯的注视。
林青茗的手指没有移开,也没有更进一步。
她的指尖很凉,但那一点点接触带来的感觉,却比被火焰灼烧更让刘白感到刺痛和无所遁形。
“疼吗?”林青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风吹散。
刘白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被深埋的、关于绝望的夜晚、冰冷的刀刃、以及被世界遗忘的窒息感,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堤坝。
她想说“不疼”,但那无疑是一种冷漠。刘白抬起头,笑起来,她依旧很无所谓,只说:“不疼我割它干什么。”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刘白手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奇怪,奇怪,林青茗分明没哭,刘白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刘白摸了摸脸,一样潮湿的痕迹。
……是她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
她狼狈地想抬手擦掉,手腕却被林青茗不容置疑地握住,她还捏了捏,似乎在掂量她的健康、力气乃至想要透过皮与骨捏到她的过去。
“辛苦你了,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林青茗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却又异常坚定,“很高兴认识你,你愿意认识我吗?”
“都说秘密让陌生人成为朋友,压迫让朋友成为挚友。我们有过秘密,也一起被压迫过。”她的语气很轻快,似乎已经全不在意那张粗糙的二等奖奖状。
刘白不说话,林青茗就把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她摸着那张流泪的脸,一点点擦去那些潮湿的轨迹。
她说:“我是私生子。”
“我父亲想要一个男孩。但我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而我是我。”林青茗说着,嘴角向上抽了下。她似乎是释然的,又还遗憾着。
“我不在乎他怎么想。但我妈妈,她很想争一口气,靠我。我那位姐姐出国留学了,名校哦。”林青茗笑着摇摇头,树影婆娑,光斑在她身上缓缓移动,“她管我很严,严到我偶尔也想死。”
林青茗的声音轻得盖不过蝉鸣,它们总是在争鸣,把其他声音都震得破碎,又在夏日的闷热空气中上升。
她说:“我一直觉得,我过得很痛苦。但我依旧下不去手,我觉得刀割比被妈妈卡着秒限制活动时间还难受。你能有那么多伤疤,一定很痛苦。”
“刘白,我想认识你。”
偏偏那时,一点蝉鸣都没有了。
公园的静谧被无限放大,仿佛全世界都在等她回答。
“……我没什么好认识的。”刘白说,“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不敢握剑的懦夫。”
“那你的疤从何而来呢?”
“你就当是我做梦干的。”
“我可以当你做梦,但不能当我在做梦。”
“……算了。”刘白无可奈何地说,她挽起袖子,自暴自弃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可以了吗?”
林青茗只是笑,她握住那只手,说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这场面诡异得没边了。刘白想。
她努力试着找了一个话题:“我还以为,你是来聊二等奖的事。”
“没必要了。”林青茗耸耸肩,“它已经是明确的敷衍,不配浪费我的感情。”
刘白愣愣地看着她,不由得失笑摇头:“好吧好吧,算我小看你了。”
“……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