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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刘白是一个缺乏同理心的人。

      林青茗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点。

      她的同理心匮乏到了连自己都无法拥有的地步。她不在乎自己受到的不公,她总是很轻松无谓地化解“困境”,然后说: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是她平白遭受了太多否定与漠视,于是错把恐惧与防御当成了成熟。

      任何柔软的善意、关照都让她觉得刺眼,激起她关于被否定的记忆,这些刺眼就演变成新的恐惧,为了安全,她会把全世界都拖进似曾相识的漠视中。因为只有这样的环境,她多年来建立的防御机制才能奏效,她才能安全。

      或者更准确地说,安心。

      她已经完全冷漠了吗?显然不是的。

      她依旧不自觉地要跟上林青茗的脚步,像为骑士牵马坠蹬的侍从。她依旧不觉得那是独眼巨人,她依旧觉得那是风车,可骑士冲锋时,她还是试图跟上她。

      若不是在意,刘白何必以那些尽管是错误的思维来开解她?

      刘白还是会犹豫,还是会妥协,还在无意识地求救,还在连自己都不爱了,却依旧为他人呐喊天真的权力震声。

      她像一个碎了的玻璃娃娃,满身裂纹还要拿一块残片给别人装饰衣裳。

      林青茗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哭的,那不是矫情,你只是在感受世界而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青茗的语气压低了些,她说,“你要劝我别较真,不要一本正经地说些好笑东西。”

      “可是刘白,没有一个人应该被忽视。他们看不见你,我看见了呀。不要再无所谓了好不好?伤心也好高兴也好,都不是浪费时间的存在。”

      她又在掉眼泪了。

      刘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想说话,又发觉自己被堵了所有话头。试着伸手,上前一步,又像故障的机器人面临众多相冲指令而在原地无措地腾挪。

      上前?不好。停下?更不好。

      刘白近乎愤怒地烦躁起来,她无法处理这种场面,整个人就像一条鱼突兀地被捞到岸上,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为什么呢?何必呢?只是一部电影,为什么要发展到这种地步?

      下意识地,刘白耸耸肩,嘴角一扯,她说:“……先这样吧。谢谢你的邀请,我先回去了。”

      她甚至没等林青茗有任何反应,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自己的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

      关门的声音很轻,咔哒一声,砸在了客厅凝固的空气里。在这一声之前,她听见刘白在说:“阿姨,我有急事先走了。青茗还需要专心写作文,我不好打扰她,抱歉啦。”

      林母显然能够接受这样理由,她笑着同小姑娘寒暄几句,送她下楼。

      房间中,投影仪还在工作,自动重播的画面不停地变幻,光影在林青茗脸上明明灭灭。

      “叮咚”一声,是刘白发来的信息。她说:“抱歉,希望没有给你增加需要解释的情况。”

      空调在低沉地嗡鸣,林青茗吸了吸鼻子,平白嗅到了爆米花冷却的甜腻气息。她们没有吃爆米花,也没坐在电影院里,她的影伴甚至提早退场了。可林青茗还是闻到幻觉一样的甜,就好像在说服自己她没有离开过。

      期末考后,补课前,那是一段空白的夏日。

      在房中盯着手机,没有一条信息出现再聊天框,刷新到下意识失神了,才惊觉自己在犯蠢。屋外太阳光亮眼,白得让人看不清景物。微微眯起眼,只看见街道扭曲着波动,把蝉鸣的音轨都压曲折。

      学生们抱怨着回到教室后,那些曲折刺眼的事物就砌成无形的墙。

      刘白看不出异常,她总是这样懒散,再加上补课的怨气,所有不寻常都是寻常。数学物理总是不擅长也不想听,

      林青茗也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班长,收作业、维持纪律、回答老师提问,声音清晰,表情管理完美无缺。那双圆润的眼睛里也不曾少了几分的灵动狡黠,却多了几分沉沉的静默。

      仿佛两条因雨季短暂交汇的河流各行其道了。

      一切似乎照常,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连李雯心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偷偷问罗婧:“她俩以前关系没这么……冷淡吧?怎么了?吵架了?”

      罗婧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角落,林青茗“啪”地合上课本,两人立刻若无其事地各自看天看地。她撇了一眼觉得桌子真桌子的两人,没说话。

      争吵是锐痛,而回避与沉默是钝痛,让人没有勇气与与它针锋相对。人要如何刺杀一团来溺死你的水呢?你还有除了无力以外的情绪来反馈给它吗?委屈?委屈最无用。

      林青茗试图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尊重她的选择。

      可她不止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一个胆怯的选择。心理剧的剧本还珍之重之地放在文件夹中,下载过的歌曲循环了千百次,某个鼓点后她就恍惚听见摩斯密码的节奏。

      于是,那些赌气的放任与委屈又会被更深的不甘和担忧取代。

      夏天总是很热,热到连心情都能发酵,在变成酸涩的醋之前,它先是酒。

      一节沉闷的自习课。

      林青茗正低头刷着一套数学卷子,眉头微蹙。一道几何大题卡住了她,辅助线画了几条都觉得不对劲。烦躁像小虫子一样爬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桌角——那里原本总放着一本刘白“贡献”出来的、封面花里胡哨的草稿本,方便她随手演算。

      指尖却摸了个空。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本草稿本连同它的主人,已经被她“隔离”了好几天。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和更深的烦躁涌上来。她赌气似的从自己整齐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草稿纸,用力地划着辅助线,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

      “嗤啦——”

      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新纸太脆,草稿纸被她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声突兀的轻响,在安静的自习课上显得格外清晰。前排有同学回头看了一眼。

      林青茗的脸瞬间有点发烫,她手忙脚乱地想抚平那道口子,却越弄越糟。就在这时,一本熟悉的花哨草稿本,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悄无声息地推到了她的桌角边缘。

      林青茗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

      刘白并没有看她。她依旧侧趴在桌上,脸朝着窗户的方向,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和一只伸过来的胳膊。那只手推完本子就迅速缩了回去,重新塞回校服袖子里,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抽搐。

      但那本草稿本,实实在在地躺在了林青茗的桌角。

      她又有些想哭了。

      刘白的话又回荡在脑海,她说:“高中生表现得很深沉,会显得中二。”

      她想,这样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多恨海情天的故事。可在青春鲜活的神经中,只有故作深沉才压得住浮动的心。往高一点点年纪站,就会觉得鲜活与浮动都可笑,她不想被嘲笑。

      林青茗想,她定然是错的。

      世界上不能只有一套标准,不能只以成年人被柴米油盐包围的苦难来衡量一个孩子对无人黑夜的忐忑。

      刘白总是那么想,却总忍不住不那么做。成熟与幼稚只有一线之隔,她自己以为自己在线之前,其实总在与成熟相对而行,并且退出去老远。

      霎那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所有的委屈、不甘、赌气,在那本突如其来的草稿本面前,忽然就泄了气。

      林青茗眼泪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她沉默了几秒,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草稿本的边缘。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去看刘白。

      林青茗默默在那张划破的草稿纸上算完了几何大题,然后翻开了那本花哨的草稿本,找到空白的一页。笔尖落下,沙沙的声音响起。

      墙没有轰然倒塌,但一道细微的裂痕已然无声地爬远,停滞在电影片头的冰冷空气似乎开始缓慢地流动起来。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开始喧闹着收拾书包。林青茗也慢吞吞地整理着东西。她看到刘白已经背上书包,低着头,混在人群中准备离开。

      林青茗深吸一口气,她加快速度收拾好,快走几步,在教室门口追上了那个即将汇入人流的单薄身影。

      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挽住刘白的胳膊,只是用手指,轻轻拽了一下刘白校服外套的袖口。

      动作很轻,带着试探。

      刘白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

      林青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努力维持的平静:“刘白。明天……还听歌吗?”

      人流从她们身边涌过,校服白绿交错,像泛着白沫的碧绿溪流。刘白站在原地,背影在夕阳的光线下拉得很长。过了几秒钟,也许更久,就在林青茗以为她又要像上次那样沉默离开时——

      一声极轻的、如羽毛落地般轻的回应飘了过来:“嗯。”

      这样的回应算是进步,但林青茗依旧不满意,她眉头倒竖,近乎嗔怪地反问她:“你还有什么歌给我听?”

      话说出口的瞬间,林青茗就有些后悔。

      她该再耐心温和一点的。刘白不同于其他人,她像株含羞草,一戳就蜷成一团,激将法最不起效——

      在她加剧的心跳中,视野仿佛慢放般清晰地展示了刘白的错愕。

      林青茗焦急地搜寻着其中是否有那一丝挫败受伤。然而,她只是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只要你还愿意听。”

      “……只要你还愿意给我听。”林青茗说。

      刘白的手一瞬间的停顿,随后试探着再握住她的手,小声说:“别在这听。”

      白日的亮光拉长成细线,蝉鸣也垂死挣扎似的拉到最高点,上升、上升。血液在奔腾着往头脑高地去,一呼一吸,灼热又闷痛,脚步落到地面,似乎有藤蔓沿着血管生长,炸开闪电脉络般的麻痛。

      她们奔跑到了公园的绿荫中。

      刘白将耳机戴到林青茗的耳朵里,姿势看起来像想撩开她的碎发,看清脸颊。

      歌曲播放着,林青茗有些恍惚地那似乎是一首倾心挑选过的歌曲,否则它怎么会应景得那么刚好?

      她在隐秘的窃喜中听歌,视线落到滚动的歌词字幕上。她看了一遍,歌曲循环,她就又看一遍,刘白也不说话,她们之间只有一条血管延伸似的耳机线,话语唯有音乐旋律。

      “我没有歌能给你听,我的故事,被挡在我的嘴里。”

      终于,不知道第几次看着它的字体被加粗后,林青茗抬头看她,寂静的公园中出现人类的话语。

      她问:“歌我已经听到了,故事能告诉我吗?”

      歌曲依旧在播放,它唱着:“……城市闪烁,我的火太微弱,我抱着它,留在光的角落。”

      “老生常谈的原因——前几年读书压力太大,和家里人不太熟,把自己闹出病来了。治过几回又老复发,再求助就像祥林嫂了,所以一直维持现状。”刘白说得很流利。或许是打过腹稿,或许是被问到司空见惯,也就见怪不怪。

      唱片图案转过许多圈,又回到那一段:“我没有歌能给你听。对不起,我的过去,把我拖在这里。城市闪烁,我的笔太冷漠,它不肯告诉我,如果有天再一次,对你开口,是否你会再一次,听我唱歌?”

      刘白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事情,她以笑话的方式讲了很多不好笑的事。

      林青茗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她发现,当刘白真正讲出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时,自己才是没有歌能给她听的人。

      她要如何去安慰那些过去的痛苦,说什么才不显得苍白悬浮?要有多灵巧的话术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有力量撑住她的悲伤,而不是夸夸其谈——要有多灵巧?

      她只能握住那只手,一边随着她的笑话心酸,一边思考着怎样的力道才能让刘白安心。

      到最后,刘白反而拍了拍她的手,平和地笑着。她说:“不要难过啦,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林青茗倔强地说,“绝对没有过去。你还会因为它痛苦,那它就还没有停止伤害你。”

      她笨拙地把她两只手都捧着握住,说:“或许你现在习惯了不哭,但没关系,等你想……能哭了,我随时在。”

      这一次轮到刘白沉默了。

      她近乎叹息地问:“随时?你是想说永远吗?永远有多远,你清楚吗?”

      林青茗知道,她又要开始那套又老又臭的沧桑论调了。这一次,她紧紧抓着刘白,死也不给她逃跑的机会,语气坚定到咬牙切齿:“我怎么不知道?我懂永远,懂爱,懂死亡。是你不懂,还总觉得自己懂了。你胆小得没边,什么都要逃,以为堵住耳朵就是解决问题。”

      “——再说一句‘你才几岁’这种屁话试试看。”林青茗瞪着她,预判了刘白的下一句话。

      刘白无辜地瞪大眼睛,想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又被她死死抓着,只能无奈道:“好好好,班长大人说得对,我是个幼稚的怂包。”

      “你就是。”

      “我当然是。”

      “……啧。”

      “嗯哼?”

      “你绝对是!”

      “当然。没人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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