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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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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取山
很美的地方。
斜斜的山坡竹林叠翠,丛溪涧涧。
芦苇,菖蒲,荻花,麦穗,穿越林间尽头,茂密茁壮的樱花林。
樱花绽放的季节,世界都是雪白的粉色。
上山的路上,风带来生命的气息,漆黑的丛林萤火四溢,温柔照亮来人的前路。
这样偏远的地方,除了野兽和虫鸣,几乎没有人类的气息。
我跟在他身后,抬头望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睛。
真慷慨,每晚都是星河璀璨,月亮也陪着我们。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蓝色彼岸花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他的主公也不知道。
他不让我叫鬼王的名字。
「无惨大人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们鬼不能谈恋爱吗?
我很认真地问他。
他的嘴角罕见地抿了抿,他在憋笑。
摸摸我的脑袋,像揉小狗。
「乖乖待在我身边吧。」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鬼,凡是见到我的脸的都被他杀掉了,那些鬼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还以为是上弦之壹大人要吃了他们精益求精,一个个既害怕又与有荣焉。
太凶残了......我只敢在心里腹诽。
共用一颗心脏,他却听不见我的心声,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因此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在背后说了他多少次残酷无情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惨绝人寰......这些话不能让他知道。
他在保护我不被鬼王发现。
他也鲜少提起他如今的主公,我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和一路偷听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凶残、暴戾、自私、没人性、贪生怕死、渴望健康。
若是克服了太阳,就是强大又完美的存在。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鬼,是否与他当初的心境环环相扣?
我不知道,他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倒是我把自己的心剖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已经知道我有多爱他了。
他知道我的心意的时候,脸上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表情。
我以为他会很感动、很高兴、这么多年在他身边的人对他从来都是纯粹的真心,我以为继国岩胜会很开心。
我以为他会很开心。
可是他落下了眼泪。
我望着他陡然湿润的眼睛,无奈地一个晚上都在安慰他。
从来都是一座沉默的山的他,传来了山崩的轰鸣。
他经历了什么呢?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温柔善良的继国岩胜去哪里了呢?
他还愿意回来吗?
他走得太远太远了,如果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回一下头吧。
似乎还是有人居住的。
只是那间山林深处陈旧的木屋远远飘来了干涸已久也不消散的血的味道。
腐朽,浓郁,家徒四壁的墙上狰狞的血迹,仿佛能看见当初散落在地的碎裂尸体。
这里让我很不舒服。
门口一排陈列整齐的墓地,是这一家人最终的归宿。
鬼做的。
他握住我的手,想要带我离开这里。
我没有动,挣开了他,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踱步慢走,望着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角落,耳边突然听见了轻快的声音。
「奈奈,快来!炭吉今天卖了好多炭哦,剩下的都送到你们家了。」
「这样冬天就不会冷啦!」
伸手触摸粗糙的墙壁,摇摇欲坠的房屋年久失修,木头和木头之间的缝隙已有一指宽。
我将手伸进去。
「这样会受伤哦,到时候又要哭着找奈奈包扎了。」
碗筷碎裂的声音。
「哎呀哎呀!真有活力,奈奈不要生气,小孩子就是很调皮呀。你们快来和奈奈道歉,否则今晚就没有故事听了!」
......
奇怪的记忆。
我轻轻晃了晃脑袋,离开了这座窄□□仄的房子。
这里也没有蓝色彼岸花,看来注定无功而返了。
“他会惩罚你吗?”
“任务失败,会的。”
我很好奇:“你也有任务失败的时候吗?”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那不就是没有惩罚过。
他口中对他还算尊重的主公,对其他手下可就不那么宽容了。
听说主公喜欢的下属死掉了,同一级别的手下统统被他送去陪葬。
鬼王无论取人性命还是取鬼性命都轻而易举。
“那他要是知道你留着我,生气杀了你怎么办?”
他听见我忍不住的担心,轻轻拉过我的手。
“这样就,能和你一起......下地狱,也不错。”
我在他眼中看清了怔愣的自己。
一起下地狱?也不错?
他已经实现他的目标了吗?
没有成为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武士之前,就这么甘愿和我一起去死吗?
这种话怎么会被他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
我踮脚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在他无奈的眼神下嘀咕:“没发烧啊?你怎么回事?”
他好像在笑:“这是让你,很惊讶的话?”
“当然了,你怎么会为了我而放弃梦想呢?”
我理所当然到他无言以对,非人的眼里翻涌着很复杂的神情。
心口有点疼。
他默默牵过我的手。
“你已经很厉害了,还想追上谁呢?”
明知故问。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这成了他的执念,但被他追逐的那个人可从来没想过要比谁厉害,或许连兄长隐隐的羡慕嫉妒都毫无察觉。
我小声地问:“缘一现在应该已经转世了吧,他的一生过得幸福吗?”
男人突然停下。
我差点撞他身上,“怎么了?”
长长的碎发挡住了他的侧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必是在为弟弟难过吧,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小时候宁愿挨打挨骂也要跑去找他玩的弟弟。
缘一生命里的第一束光,一定是窄小的房间里,顶着一脸肿胀的淤青、微笑着来找他的兄长。
就算阿江曾经再怎么讨厌我,我离家的时候还是冲上来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兄弟姐妹之间,家人之间,无论如何也斩断不了的亲缘关系。
缘一那么好的人,死后一定去的是天堂。
他走得比我们快,已经转世到幸福健康的家庭也说不定。
我拉过他,轻轻靠在他肩膀上,这个动作有点困难,我需要踮脚。他回过神,温柔地找了一处木桩坐下,让我舒舒服服地靠着他。
月亮很圆。
“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下第一武士,真的。”
“不管那个老头怎么骂你,说你比不上缘一,我当他放屁,在我心里你和缘一完全不一样,没法比的。”
粗俗的话说出口,脸都有点烫,还是要硬着头皮说下去。
“你看哦,如果让缘一来管理继国,他那样善良的性格,肯定是没有办法镇住那些家臣的,连人都不会杀的善良的缘一,就算拥有神赐的实力,在人类社会也无法得到施展,反而会被湮没。”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价值,每个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意义,缘一这样强大的实力,用在猎鬼上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而你身为长子所继承的一切品性,才是能让继国存续的根本。为什么要比来比去,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你们真的被那个老头害惨了,我当初就想一刀捅了他,反正你也不喜欢他不是吗。”
他怔愣的表情转为震惊,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我一直都记着呢,茶茶身体不好就是因为——”
我和他都僵住了。
风声很轻。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眼里一点点涌出极力扼制的不安。
我缓缓眨眼,晚风在耳边呼啸着转了个圈,下一秒又飘走了。
我低低念着这个名字。
他的表情不像不认识这个名字。
“谁是茶茶?”
腕骨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忍不住蹙眉。
他没有松手。
我有点生气,又是这样。
使劲挣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立刻响起沉沉的脚步声,我一次也没回头。
我什么话都跟他说了,心也掏出来给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是这样瞒着我,究竟在瞒我什么?
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躲开他拉扯我的手,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被他拦腰抱起的同时,紧密的树枝被我拽开,面前陡然出现又一座孤零零的木屋。
更旧,更破,再下一场雨就能将它冲垮的地步。
可是面前的空地上圈了一块大大的花田。
稀稀疏疏的紫藤花缠绕着几根纤细的枯杆。
鬼使神差地推门而入,腾起的尘埃无声地注视我的到来。
和方才那间屋子完全不一样,这间残旧破败的木屋,没有吵闹的生活气息,给人的感觉很安静,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坐在这里,安静注视着每一只天际路过的飞鸟,每一条湖里游越的潜鱼。
它就在这里,经历时间的磨砺,风雨的洗礼,也不愿意离开。
它就在这里。
我下意识阻止他随我进屋。
可不知为何,我自己也不敢进去。
直挺挺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简单的陈设发怔。
「真暖和,这下就不用关窗了。」
「不会冷吗?」
「不会,有你在呢。」
空白的墙面一瞬间闪过一抹鲜艳的红色。
我伸手一抓,什么都没抓到。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我近乎拖出屋子,我惊惶之下和他拉扯开来,争执间一不小心踩到了花圃里的小花。
“停下!”我大喊出声,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他立刻停住,直愣愣地看着我蹲下,神经质地蹲在湿润的花圃前,用手一点点将倒下的小花扶正。
很专注,很认真。
他缓缓蹲在我身边,安静地注视我的动作。
直到听见啪嗒砸在地上的眼泪。
“奈奈。”他忍不住开口,默默环住我的身体。
瘦弱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哭声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张着嘴巴,努力想将眼泪憋回去,无一例外,无济于事。
顺着下巴没入泥土里,和干燥的土地融为一体。
“不能踩......这是茶茶最喜欢的......不能......”
他用力抱住我。
星星在头顶望着我们。
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一颗是茶茶,另一颗是谁。
每一次眨眼,眼前都是抓不住的模糊碎片。
“谁是茶茶?”
“奈奈......”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我忍无可忍地怒吼,把他狠狠推开:“滚开!”
跌坐在地上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我咬着牙站起身,冲着某一个方向拼命奔跑,将追逐我的他甩在身后——
快跑、快跑!风吹来的方向,荻花涤荡的地方,有人在等我,有人在等我!
他要我等他回来,他说他很快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啊。
他没有回来啊!
视线被眼泪模糊,又被风吹去,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一大片随风摇曳的荻花丛。
一个小小的坟墓立在那里。
我跪在它面前,手心被粗砺的石头划破,血糊在泥土筑成的土堆上,沁入了回归大地怀抱的尸体。
......
「等见到他的时候要好好发一发脾气,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久呢?你看,我太想你了,就来找你了。」
......
是他啊......
是他啊......
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许愿奈奈长命百岁。
想和奈奈一起转世,生活在没有鬼的世界。
下辈子一定会再见。
看见戴着樱花的女人就知道一定是我。
都是缘一啊......都是缘一啊......
和我安稳过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将我短暂的寿命延长到了无法想象的八十岁的那个人,和我一起见证了彼此幸福的那个人,和我许下了虚无缥缈的来生的那个人,一直都是缘一啊......
撕裂的哭声沙哑难听,惊跑了一旁的蝴蝶和飞鸟。
冰冷的手掌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悲痛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你为什么要杀他!他什么都不想和你争!他只想和家人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抓起地上的石头猛地扎进他的眼睛,粘腻的鬼血沾满我的手心,和我涌出的血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他眉心狠狠皱了一下,随即用力拽住我的手腕,将我禁锢在他怀中,任凭我如何崩溃痛苦地辱骂他也毫不松手。
“你杀了我吧、你和我一起去死吧!如果不是我非要去放风筝......如果不是我......你快和我一起去死啊!”
他猛地捏住我冰冷的脸,狠狠堵住我的唇。
腥重的鬼血瞬间流淌在相接相碰的唇齿间。
我几乎咬断了他的舌,眼泪和鲜血同时决堤,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刀刃出鞘的声音铮鸣刺耳,刀身入肉的闷声震耳欲聋。
他缓缓停下了动作,直直望着我泪流满面的脸。
我的手还在鬼目遍布的刀柄上微微颤抖。
我看见自己麻木的眼神,在他非人的眼里一览无余。
眼睫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好累啊。
太累了。
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至亲的离去。
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全部忘记。
奔向兄长的女孩,发间的樱花在月光与火焰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蛇瞳似的樱粉眼睛里,赫然是鬼化的痕迹。
他僵在原地,搂着我的右手没有挡下对他而言完全微不足道的一击,在我怔愣的目光中硬生生受了完完全全的日之呼吸第九型,僵硬的鬼目瞬间变得狰狞。
我扑向身后还在喘息的炭治郎。
身体被划开的那一瞬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奈奈小姐!!奈奈小姐——”
我紧紧抱着和哥哥搂在一起的祢豆子,顺着破空的推力往前倒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只听见了炭治郎和祢豆子惊恐的哭声。
别哭......别哭......
我是鬼啊......我不会死的......
......
我为什么不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