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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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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歇歇吧?”春桃看着林梦姝又一次将写废的宣纸狠狠揉成一团,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心疼地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林梦姝眼下那圈淡淡的青黑,比上好的徽墨还要醒目几分。
林梦姝没接茶,抓了抓头发,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狼狈。
“歇了,拿什么糊弄那位阎王爷的‘三日之墨’?”想到李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就觉得后背发凉。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大才女了,盛名之下,有很多人等着欣赏她的墨宝。
可不能每次都有李翊兜底。
而且李翊那句“亲自品鉴”,如同紧箍咒,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认命般地抓起一支新笔,饱蘸浓墨,对着空白的宣纸,手腕悬停,指尖冰凉。写什么?柳先生教的簪花小楷?在李翊那双毒眼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徒增笑柄。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李翊戏谑的“墨香汗水”,一会儿又是那幅被她糟蹋得如同战场的“墨宝”,笔尖悬久了,手腕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滴饱满的墨汁,如同绝望的泪珠,无声地坠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个刺目的黑点。
“啊!”林梦姝低呼一声,懊恼地将笔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四溅。又废了一张!
就在书房内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林梦姝濒临抓狂边缘时,夏荷轻快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与沉重氛围格格不入的兴奋:“小姐!小姐!宫里又赏东西来啦!”
林梦姝眼皮都没抬,有气无力:“又是太后娘娘?”
“嗯嗯!”夏荷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极其精致的紫檀木螺钿匣子过来,“这次不是珍珠啦!您快瞧瞧!”
林梦姝这才勉强提起一点兴致,接过那沉甸甸的小匣。入手温润,紫檀木纹理细密,镶嵌的螺钿在光线下流转着七彩光泽。她轻轻拨开小巧的金质搭扣,匣盖无声滑开——
一股清雅悠远、沁人心脾的冷香,如同初雪消融、空谷幽兰,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满室的浓墨浊气。匣内衬着柔软的玄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形状不甚规整的深褐色香料。其色如古木,质地坚实温润,表面纹理天然曲折,如同凝固的岁月河流,散发着内敛而深邃的光泽。
“这是,”林梦姝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冷的香气直透肺腑,仿佛连脑子里那些烦躁的浆糊都被涤荡一清。
“是沉香!顶级的棋楠沉!”柳先生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眼中满是惊叹,“老身早年随父亲在岭南任上,曾远远见过一次贡品,便是此香!万金难求一两,素有‘一片万钱’之说!太后娘娘这赏赐可真是,”她咂舌不已,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太重了!重到令人心惊!
林梦姝捏着那冰凉沉重的棋楠沉,指尖感受着它奇异温润的触感,珍珠是明晃晃的“看重”,这价值连城的奇香呢?是更深层次的“标记”?是无声的宣告——她林梦姝,已是太后、乃至皇家棋盘上一颗被钉死的棋子?这泼天的“恩宠”,是蜜糖,更是砒霜,将她牢牢地焊在了京城所有目光的焦点之上,动弹不得。
果然,棋楠沉入府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在京城勋贵圈子里炸开了花。之前太后赏赐的东珠已是无上荣宠,如今又添这“一片万钱”的奇珍!这位未来的亲王妃在太后心中的分量,简直重得吓人!
林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各色烫金描花的请柬踏破。邀请的名目五花八门,赏菊、品茗、听戏、诗会,落款皆是京城最显赫的姓氏。目的却心照不宣——都想亲眼看看这位得了天大脸面、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林家小姐,究竟是何等仙姿玉貌、才情绝世?更想沾沾那份“祥瑞”的光,或者,探探虚实,看看能不能在这位新贵面前混个脸熟。
“户部尚书王夫人设宴赏菊,”
“靖安侯府三小姐及笄礼,”
“长宁郡主府上秋日诗会,”
春桃捧着一摞摞请柬,小心翼翼地念着,每念一个,林梦姝的眉头就拧紧一分。去见她们?去应付那些或艳羡、或嫉妒、或探究、或等着看她笑话的目光?听那些拐弯抹角的恭维和刺探?光是想象那场景,她就已经头皮发麻,只想原地消失。
“都推了。”林梦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斩钉截铁。
“啊?都,都推了?”春桃有些无措,“小姐,这,这怕是不太好吧?好些都是,”都是得罪不起的人家。
“就说我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诸位夫人小姐。”林梦姝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随口扯了个最常用的理由,“心意领了,实在抱歉。”
“可是,”夏荷也凑过来,小声道,“总是风寒,怕是,”
林梦姝无所谓挥挥手,打断她:“那你们看着办!找个别的由头!就说我闭门潜心研习书画,心无旁骛!对!就这样回!”
自从太子妃那件事,她只想图个清净,离那些虚与委蛇的社交场越远越好。
春桃和夏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小姐这“闭门苦练”的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可这理由用一次两次还行,次次都用,未免显得太过倨傲不近人情。
“要不,”夏荷眼珠一转,试探着提议,“小姐,咱们回礼,回得特别些?显得咱们有礼数,又,又特别?” 她想起小姐前些日子让她们采摘园子里刚熟透的果子。
林梦姝眼睛一亮。对啊!送礼!送点东西堵住她们的嘴!送什么?金银珠宝?太俗,也送不起。送字画?她那手字自己看了都糟心。送绣品?她连针都没摸过!
“去!多买水果!要最大最水灵的!”林梦姝来了精神指挥着两个丫鬟,“再去找些干净的、颜色鲜亮的细棉布来!最好是那种柿染的,带点秋意的暖黄或者橘红!”
春桃夏荷虽不明所以,但看小姐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立刻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很快,一筐筐新鲜欲滴的甜瓜被搬进了小厅。林梦姝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她挑拣着品相完美的果子,用柔软的细棉布小心地包裹起来,如同包裹易碎的珍宝。她手指灵巧,将布的四角在果子上方收拢,用细细的、同色系的丝带仔细扎成一个个小巧精致的蝴蝶结,色彩搭配和谐,充满了秋日的丰饶与温暖气息。
一个个小巧玲珑、色彩鲜亮的手工鲜果花篮在她手下诞生。没有金银俗气,没有字画附庸风雅,只有最质朴的新鲜和一份,嗯,算是别出心裁的心意?林梦姝看着摆满一桌子的“杰作”,总算松了口气。这总比空口白牙的“风寒”显得有诚意多了吧?
“喏,就这么着,一家送一个过去。”她拍拍手,对自己的“创意”颇为满意,“就说府中园子新摘的果子,一点心意,请夫人小姐们尝个鲜,略表歉意。”
这别致的“歉礼”果然引起了小小的波澜。收到果篮的各府女眷,看着那用雅致棉布精心包裹、扎着精巧蝴蝶结的鲜果,惊讶之余,倒也觉出几分野趣和新意。林家小姐这份“闭门谢客”的姿态,配上这份不落俗套、带着点田园气息的回礼,反而更坐实了她“不慕浮华”、“潜心向学”的名声,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清高。一时间,“林府鲜果篮”倒成了京城贵妇圈里一个不大不小的趣谈,虽仍有微词,但明面上的风波,算是被这小小的果篮暂时压了下去。
然而,这份“闭门羹”战术,终究踢到了一块货真价实的铁板。
这日午后,林梦姝刚在柳先生严厉的注视下,勉强临完一篇碑文,手腕酸得几乎抬不起来,正瘫在圈椅里闭目养神。管家林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小,小姐!宫,宫里!十公主殿下的懿旨!传旨的公公就在前厅!”
“十公主?”林梦姝猛地睁开眼,心口突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那个传说中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她来凑什么热闹?!
她在春桃夏荷的搀扶下,匆匆整理仪容,赶到前厅。
厅内,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靛蓝宫袍的内侍正端着茶盏,神态平和,并无寻常传旨太监那种颐指气使的倨傲。见林梦姝出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的绢帛,声音不高却清晰:
“奉十公主殿下口谕:闻林氏梦姝,性敏慧,趣雅致。今秋菊盛,宫苑新得异种,姹紫嫣红,颇堪赏玩。特邀林氏明日未时入宫,于撷芳殿共赏花道之妙,同品清茗之幽。望卿拨冗,勿负佳期。钦此。”
口谕?不是正式的懿旨?林梦姝心头稍松,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压力笼罩。十公主亲自邀请!赏花?插花?这可比那些夫人小姐的宴会规格高多了,也麻烦多了!撷芳殿,那可是十公主在宫中的居所!
“臣女领命。”林梦姝压下满心的抗拒,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谢。拒绝?想都别想!十公主的邀请,分量比那些贵妇的请柬加起来都重!那是真正的天家贵胄,皇帝的掌上明珠,李翊的亲妹妹!她一个小小的相府千金,有什么资格说“不”?她甚至怀疑,这背后有没有李翊那个混蛋的影子?
传旨内侍笑眯眯地受了礼,又说了几句“公主殿下对林小姐甚是好奇”、“明日定是雅会”之类的场面话,便告辞离去。
林梦姝站在原地,躲过了京城的明枪暗箭,终究没躲过宫里的“好奇”。十公主,她会对一个“占了”她哥哥婚约的女人,只是单纯的好奇吗?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
翌日,未时初刻。一辆悬挂着林府标记的青帷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巍峨肃穆的皇城西侧门。不同于正门的庄重威严,西侧门往来多为宗室女眷,规制稍减,却依旧透着皇家的森严。
马车在宫墙夹道中穿行,车轮碾压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林梦姝端坐在车内,身着一件崭新的、低调而不失雅致的藕荷色云雁纹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简洁的珍珠步摇——正是太后赏赐的那匣东珠中的一颗所制。她脸上薄施脂粉,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冰凉。
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檀香和岁月尘埃的寂静。她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快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朱红高墙和琉璃碧瓦,心头那份沉重的不安感,如同藤蔓般越缠越紧。她不知道十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李翊是否会在场。
马车最终在一处垂花宫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撷芳殿”三个清秀雅致的泥金篆字匾额。早有身着浅碧宫装、梳着双丫髻的伶俐宫女在门前等候。
“林小姐安好,公主殿下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为首的宫女约莫十五六岁,圆脸杏眼,笑容甜美,声音清脆,屈膝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宫中特有的规矩和利落。
林梦姝在春桃的搀扶下下了车,定了定神,微微颔首:“有劳姑姑引路。”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宫女引着林梦姝主仆二人穿过精巧的庭院。撷芳殿不愧是公主居所,虽不及中宫大殿的宏伟,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匠心。庭院不大,却布置得移步换景。奇石堆叠成趣,引活水蜿蜒成渠,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摆尾。秋日暖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打磨光滑的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草木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极其淡雅的花香。
穿过一道爬满常青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四面通透的临水敞轩映入眼帘,轩外连接着一方伸入小池的木质平台。轩内陈设简洁而名贵,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青瓷瓶插着几枝形态遒劲的枯枝,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小品。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入,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
敞轩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琳琅满目地铺陈着各色花材。林梦姝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奇异的花卉!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如牡丹、色泽却从深紫渐变到雪白的名品菊花;有枝条虬劲、叶片细长如剑、顶端缀满细碎如黄金般小花的金粟兰;有枝条柔韧、开着淡紫色蝶形小花、散发着清冷香气的紫藤;还有形态各异的绿叶、奇异的浆果、带着露珠的青苔,如同一场秋日山野精魄的盛宴,被精心采摘,汇聚于此。
花材旁,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形态古朴、釉色温润的花器——有敞口如斗的粗陶罐,有细颈圆腹的青瓷瓶,也有线条简洁的竹筒。还有几柄锋利的银剪,几卷纤细的铜丝。
而花案之后,站着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少女。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未足,却已显露出惊人的明艳。肌肤胜雪,在秋阳下仿佛会发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尤其那双眼睛,大而圆,瞳仁是极纯的黑色,清澈见底,如同山涧清泉,毫无杂质。此刻,那双眼睛里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光芒,如同初生的小兽,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走进来的林梦姝。
她的目光在林梦姝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她发髻间那颗温润的珍珠上,眼中好奇更盛,带着点天真烂漫的探究。她头上只简单簪了几朵新鲜的、带着露珠的小朵白菊,更衬得人比花娇。
无需介绍,林梦姝便知道,这位便是今日的正主——十公主李令月。
“你就是林梦姝?”十公主开口了,声音如同出谷黄莺,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没有半分公主的架子,只有满满的好奇。她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林梦姝,“皇兄未来的王妃?”
她的目光太直接,太纯粹,反而让林梦姝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分。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被宠坏、不谙世事、单纯好奇的小姑娘?至少,那双眼睛里,林梦姝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审视、敌意或算计。
“臣女林梦姝,参见公主殿下。”林梦姝压下心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哎呀,免礼免礼!”十公主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正式,小手随意地挥了挥,注意力很快又被案上的花材吸引过去,“快过来看!这些都是我让他们今早刚从暖房里剪来的!漂亮吧?”她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炫耀,指着那株渐变紫白的大菊,“这个叫‘玉楼春雪’,整个花房就开了这么一朵!还有这个,”她又指向那丛金灿灿的金粟兰,“叫‘碎金’,香得很呢!”
她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如同分享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全然忘了林梦姝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那份纯粹的快乐和毫无保留的热情,竟奇异地驱散了林梦姝心中不少阴霾。
“确实,美不胜收。”林梦姝看着那些生机勃勃、争奇斗艳的花材,由衷赞叹。置身于这花香四溢、阳光温暖的敞轩,面对着一个似乎只有好奇没有恶意的公主,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是吧!”十公主更高兴了,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最喜欢插花了!母后说我静不下来,只有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时候,才能坐得住。”她拿起一柄银剪,熟练地修剪着一枝紫藤多余的叶片,动作轻盈而专注,那份天然的灵秀之气,与周围的花草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一边修剪,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听说你得了皇祖母的棋楠沉?那味道好闻吗?我上次去请安,只闻到一点点,可香了!皇兄说那东西金贵得很,都不让我碰,”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抱怨,随即又好奇地问,“还有还有,她们都说你闭门练字,练得可辛苦啦?为什么呀?写字很好玩吗?我觉得好难,手都酸了,”她伸出自己白皙纤细、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的小手,做了个握笔写字的姿势,小脸皱成一团,模样娇憨可爱。
林梦姝被她这连珠炮似的、毫无心机的问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只有好奇没有杂质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练字是为了保命?说棋楠沉的香味让她不安?显然都不行。
她只能含糊地应着:“太后娘娘厚爱,练字,嗯,是有些难,需要静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十公主手下逐渐成型的插花吸引。
十公主似乎也不在意她的答案,自顾自地摆弄着花枝。她将修剪好的紫藤枝条斜斜插入一个粗陶敞口罐中,那柔韧的枝条带着天然的弧度,淡紫色的小花如同翩跹的蝶翼。又拿起几枝金粟兰,错落有致地点缀在紫藤下方,金灿灿的小花如同洒落的碎金。最后,她拿起一枝叶片宽大、脉络清晰的蕨叶,小心翼翼地插在后方,作为背景的衬托。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仿佛那些花枝在她手中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没有刻意的堆砌,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对花材本身形态的尊重和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粗犷的陶罐,柔美的紫藤,跳跃的金粟,沉稳的蕨叶,几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在她手中竟奇妙地和谐共生,形成了一幅充满野趣和生机的秋日小景。
“好看吗?”十公主退后一步,歪着头欣赏自己的作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梦姝,期待着她的评价。
林梦姝看着那瓶生机盎然、野趣横生的插花,只觉得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连日来的压抑似乎都被这盎然的绿意和金紫驱散了几分。她是真心实意地被这份天然去雕饰的美打动了。“公主妙手,”她由衷赞叹,“灵动自然,野趣天成,臣女从未见过如此,有生命力的插花。”
“真的?”十公主得了夸奖,高兴得眉眼弯弯,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你也试试?”她不由分说,拿起另一柄银剪塞到林梦姝手中,又将她推到花案前,指着琳琅满目的花材,“随便挑!想怎么插就怎么插!插花嘛,就是玩,开心最重要啦!”
林梦姝握着那柄冰凉锋利的银剪,硬着头皮,学着十公主的样子,拿起一枝开得正盛的“玉楼春雪”。那硕大的花头沉甸甸的,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美得惊人,却也,重得惊人。她比划着,想把它插进那个细颈的青瓷瓶里。
“哎!那个瓶子口太小啦!这么大的花头,会挤坏的!要用敞口的!”十公主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出声提醒。
林梦姝手一抖,连忙放下青瓷瓶,手忙脚乱地去拿旁边那个敞口的粗陶罐。放下花,又去挑配叶。看中一片形状优美的蕨叶,学着十公主的样子用银剪去修剪多余的叶柄。
“咔嚓!”
一声脆响。力道没控制好,剪子一滑,那片漂亮的蕨叶竟被她从中间拦腰剪断了!林梦姝:“,”
十公主:“噗嗤,”她连忙捂住嘴,大眼睛里却盛满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林梦姝强作镇定,扔掉断叶,又去挑别的。这次看中几枝细长的、开着淡蓝色小花的翠雀。她小心地将它们插在粗陶罐里,围绕着那朵硕大的“玉楼春雪”,试图营造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然而,那几枝翠雀太细太高,插进去后摇摇晃晃,东倒西歪,非但没有众星捧月的气势,反而像几根喝醉了酒的竹竿,随时要倒伏下去,将那朵珍贵的“玉楼春雪”压垮。林梦姝手忙脚乱地想去扶正,指尖不小心碰到娇嫩的花瓣,花瓣边缘立刻出现了一道难看的折痕!
“哎呀!小心花瓣!”十公主心疼地叫了一声。
林梦姝心头一慌,下意识地缩手,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插着几枝金粟兰的竹筒花器!
“哐当——哗啦!”
竹筒应声翻倒!里面的清水混合着金灿灿的“碎金”小花,瞬间倾泻而出,泼洒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水流迅速蔓延开去,打湿了旁边铺陈的其他花材,几片娇嫩的叶子立刻蔫了下去。
林梦姝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枝折了花瓣的“玉楼春雪”,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水渍和凌乱的花草,大脑一片空白。完了!闯祸了!还是在天家贵胄、最受宠的公主面前!那株“玉楼春雪”,那泼洒的“碎金”,都是公主心爱之物!
敞轩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流滴落地面的细微声响。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们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上前收拾,却被十公主抬手制止了。
十公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看翻倒的竹筒,看看被水打湿的花材,最后目光落在那朵被林梦姝捏在手里、边缘已经出现明显折痕的“玉楼春雪”上。那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和错愕,小嘴微微撅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十公主只是盯着那朵花看了几秒,小脸上的心疼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思索?她歪了歪头,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忽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从林梦姝僵硬的手指间接过那枝受伤的“玉楼春雪”。
她低头,仔细看着那处折痕,又看看案上被打湿、显得有些凌乱的花材和流淌的水迹。那纯粹好奇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起来,如同在审视一个意外出现的难题。
“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带着点困惑,又带着点,发现了新玩具般的奇异兴奋。她不再看林梦姝,而是拿起那枝折了花瓣的“玉楼春雪”,又捡起几枝被水打湿、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金粟兰和翠雀,目光在案上剩下的花材和那几个形态各异的花器之间来回逡巡。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意外,也忘记了旁边还站着个手足无措的“罪魁祸首”。那份专注,与之前孩子气的炫耀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索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