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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母女重逢生恶语 ...

  •   斗转星移、人世演化,岁月飞逝。
      自幽隐城西去十数里,是剑中道驿站,复往南行,见东南首奇峰陡立、怪崖临涛。
      崖边有楼,远观孤悬仰止,状如灯塔;近瞧广厦重屋,实似城郭。
      此间乃百年前一证虚大士、尊号樊穷子的旧舍。
      盖因樊穷子学究天人、讲道有方,桃李未知凡几,其人身登天梯、冯虚而去,唯厅室如旧,便为诸生安置经藏、求学论道之用。
      每有高士往来,屡携卷轶相赠,楼阁扩建数次,渐为其矩:欲入门楣,须出瑶检。因东方尚青、门人多着青衣,世人敬呼“青樊阁”。
      青樊阁内理繁楼,有一客店,供外人歇息落脚。往来客人纵非富贵,也通教化,皆不喜嘈吵喧喧。
      天色甚早,这店里几案边已坐了一对老少,均不言语。
      老者背靠一只行脚囊,头扎两个旁耳髻,一手屈伸作数,一手抚须不止,额头见汗;少的却是个玉面小郎君,英凛气十足,未着小冠、青丝一束,又像三分闺中好娘子,正襟危坐,正依老者的掐算,在面前纸上刻划些什么。
      老者终于罢了手上掐算,出声道:“小师姊,非是我敷衍,一年到头算不出,岂有一年又一天就算得出的道理?总当同师尊问个明白。”
      “小师姊”方答:“只是再试,义父久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今日便去了,计老伯保重。”
      却是清脆童女音。
      “这个自然,你二人可小心些!”
      这小娘子单名一个锦字,无姓无氏,本是孤女,蒙青樊阁琼玉楼主、苌昙道人庄秀收养,自此生长阁中、潜心修法,今年已十六载。
      苌昙虽倾囊以授,多年来却只说与锦母有旧,需得应托孤之求。锦娘自然好奇身世,屡与阁舍门人、外来修士攀谈,求爻问占,总是一无所获。
      锦娘走出店门,早春时节,正是雪消冰尽、枝头抽新芽;风过云开、树下弄清影,不自觉面上带笑,于是抻展手脚,演起一套义父所授强身健体的绿髯桩。
      门前一位高大女子正刷马洗鞍,佯怒曰:“小锦子,你今个倒好兴致!入我店门,可是要三十贯钱,你还待当门打拳、骇我宾客,少不了一百贯,一并赔来!”
      “苏掌柜,三十贯也太贵了些,我只有两个铜板。”
      “你这榆木做的小脑瓜。”掌柜的摇头,笑呵呵道,“若是真没有盘缠,出门在外,教你喝西北风?昨日道长来过,说予了你两贯钱,自挑件兵器,有个防身家伙总是安心些。你要愿买的,歇会再来寻我。”
      锦娘摇头,正待开口,掌柜的又道:“价钱莫同我计较。你与他去这一遭,补给恁多、催得又急,须得花两贯来钱,又有马匹、车辕的开销,凑个彩头,止收六锭足铢银子,我已是大大放血了。”
      “……打南来的都说,这数月新铁同豆腐渣也似,市上连个堪用的钗子都难寻,也不知那铁矿在搞甚么名堂。你去了外头,可买不着我这的宝贝……”
      还不等她说完,斜刺里杀出来一道黑影,险些与锦娘碰个满怀。
      这黑影倒自停歇,对着锦娘欢叫:“逮到咯!逮到咯!”
      仔细观来,乌发如鸦翎、玄衣似燕羽,生就一副银盘黛眉,杏眼忽闪,更有无邪笑靥、晕若桃花,却是一娇憨女娃。服色近黑,身着劲装短打;头发绾起,露出俏白额头,像那妙手空空梁上君子,与这书香宝地格格不入。
      便是苏掌柜的女儿,取名闲语,自小在客店长大,与锦娘玩得熟稔,几是形影不离。
      虽长在青樊阁,苏闲语却未行修持法脉,而是拜入精卫楼主鹤姑门下,习练仙家武功“鹤骨钩”。因仙功淬体之故,生发豹变,身量颀长、窈窕玲珑,样貌更像成人,实较锦娘还小一岁。
      闲语喜动、锦娘喜静,熟人多唤二女“小语儿”“小锦子”,外示揶揄,内实疼溺。
      虽被冲撞,锦娘并未着恼,只乜了一眼:“功课完了?”
      “就知道那破功课,忒也没劲!我也要出去!”
      锦娘一惊,眉毛不觉挑起。
      女娃见状,忙不迭道:“还不是伯伯他独个唉声叹气的,可不是我故意要听!”
      “你对琼玉楼熟得很了,”锦娘摇头,“外头可就未必。”
      苏闲语好声央求姊姊,软磨硬缠,锦娘只当没听见,顾自迈步。这大娃娃终于觉得没趣,自寻师尊鹤姑练功去了。
      青樊阁东南角,有处别院,即为琼玉楼所在。苌昙道人坐辖此处,多年不曾收徒,除却义女庄锦,只有计听老人一名亲传弟子,是以在阁中人气寥落;略一观来,倒有清净出尘之意。
      锦娘绕过几株“绿髯柳”,见屋前伫一丰神老道,正是:
      鬓如雪霜目蕴苍,已识人间诸无常。
      不嬉红尘争有穷,道骨青松自生香。
      金钏银佩葳蕤重,玉符宝鉴麈尾长。
      疑作贵家员外郎,却是仙阁世外翁。
      苌昙道人见了锦娘,眉宇忧色一并压下,面露笑意,曰:“阿锦来得颇早,想来苏掌柜那头未曾耽搁。”
      “义父也早。事已毕了,义父却不须这样等。”
      “人老记性容易坏,每逢要事,该当牵挂些。我观天色,还有些余暇,可要同苏家姑娘叙别去?”
      锦娘老实道:“先已见过,她竟知道我们要去外头,苏掌柜不应说与她才是。”
      苌昙道人略一沉吟:“无妨。阁主前日到过琼玉楼,谈及此事,她定是那时候听来。既然无事,便该上路。”
      “义父,且容孩儿姑妄一问,此去到底何处、所为何事,需得这样惶急?”
      “阿锦,此事最是紧要,义父本不愿隐瞒,实怕引来更大劫数,只能与你说个一星半点……义父也不知当往何处去,现下或入幽隐城,或寻一处山野暂避贼人罢了。剑三道虽大,比青樊阁更安稳妥当之处,可是一洲难寻……”
      “青樊阁守卫森严,竟有何人要害我们?!”
      “自然森严,却不是高枕无忧,钻头觅缝,无孔不入。等闲之辈,连青樊阁在何处都未知,阁主却说了,只怕此番来客绝非庸手。”
      锦娘本还有话欲问,见老人不再强作笑颜,面色沉凝若渊,实非寻常,教她看了揪心。
      环顾一番,琼玉楼大门紧锁,阶上似是落了些灰尘、未及扫洒;那几株垂藤挂藓的老枫树,正巧因着一阵大风刮来、摇头晃脑,竟是作别之态,各自唤她保重。
      锦娘不过二八之龄,正是易悯春悲秋的年纪,观及此景,落下泪来,苌昙道人又温言安抚一番,自不待说。
      父女二人行至山门前,卫士已呼喝起门,又有人叫住苌昙道人,原是鹤姑来替阁主、各楼楼主叙别,少不了与二人客套一番。苏闲语那大娃娃本当随侍鹤姑,锦娘左右未瞧见,心绪复杂,实是难明。
      因着女儿家不喜颠簸,便不骑马,只依苌昙吩咐坐进车斗;扶轭驾舆之术颇需经验,老人驭起双辕大车,倒是轻快。
      漫行大路上,又是日头高照好辰光,老少歌诀相和,心地开阔,多有笑容,直当作了春游踏青。
      沿路往幽隐城去,本不需多少时辰,马车却驶离大路,行至一荫蔽幽穷之所。
      苌昙道人唤锦娘下来,取了包裹盘缠,将一架木车、两匹挽马留在原处,出敕吐咒,也不知是何神通。此时天色亦暗,锦娘心有疑惑,便向道人吐露。
      “须布一个疑阵,引开些聒噪孑孓。阿锦若是饿了,就吃些干粮、熬受一会。”
      二人急匆匆回转去。
      苌昙道人将那本《连山歌》塞到锦娘手里,交代了紧要,口中叮嘱不停:“……若有甚么万一,义父同阿锦分开,须沿着大路,北去驿站寻义父旧友,可保一时平安;义父的旧友,是对走江湖的师徒,花名‘夹枪带棒’,那剑中道驿站又是客栈,名字出奇,一幢大高楼,匾额上书‘搭把手’的便是……记好了,沿大路向北,找到‘搭把手’,往里寻‘夹枪带棒’。”
      苌昙道人说完,又让锦娘复述几遍,见她背得牢靠,面上才舒展些。
      正是当时,身畔树丛中窸窸窣窣,忽远忽近、透着奇诡。
      锦娘还待左右张望,苌昙道人大袖一甩,护住锦娘头脸,“剖藏”之阵已发,卷下数根弩矢。

      他厉喝一声:“阿锦,快跑!”

      锦娘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
      她依旧站在理繁楼客店那熟悉的几案边。
      没有幽林,没有血腥。
      只有苏掌柜端着食盒,脸上挂着既熟悉又陌生的热络笑容,正朝她们走来。
      “小语儿,小锦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苏闲语欢呼一声,像只归巢的燕子,扑了上去,抱住母亲的胳膊:“娘亲!我好想你!”
      “想我?我看你是想桂花糕了吧!”
      苏掌柜宠溺地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一摆出里面的吃食。
      “快尝尝,都是你爱吃的。看你,都瘦了。”
      锦娘依旧站在一边。
      ——不对劲。
      苏掌柜的热情是真的,那份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欣慰,做不得假。
      但她不敢看她。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始终绕开锦娘,即便是扫过,也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移开。
      “庄……庄姑娘,你也快吃吧。”她终于开口。
      称呼却不复初见下意识的热络,疏远得像个陌生人。
      “娘亲,你怎么叫姊姊‘庄姑娘’呀?”苏闲语撇了撇嘴。
      苏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你姊姊……如今身份尊贵,我一个开店的,哪敢再像以前那般没大没小。”
      她说着,给苏闲语夹了一块枣泥酥,手却在微微发抖。
      锦娘默默落座,拿起竹筷。
      她不问她们这一路经历了什么,不问她们为何会被通缉,甚至不问……义父的死。
      她只是不停地给苏闲语夹菜,说些“多吃点”、“在外面辛不辛苦”的废话。
      就在此时,苏掌柜的目光,终于落在苏闲语端起碗碟的左臂上。
      那是一只机关手。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苏掌柜猛地站起,指着锦娘,那张本还算和善的脸上,因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都是你!都是你害了语儿!”
      苏闲语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愣,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娘亲,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苏掌柜转向女儿,双目赤红,“我当初就不该允你跟她出去!她是什么人?她是天煞孤星!克死了自己爹娘,克死了庄道长,现在,又来克我的语儿!”
      苏闲语猛地站起,小脸涨得通红:“不许你这么说姊姊!我的手……我的手是……”
      “我不管是怎么回事!”苏掌柜指着苏闲语,“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踏出青樊阁半步!你要是再敢跟她混在一起,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凭什么?!”
      苏闲语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不讲道理的样子。
      “就凭我是你娘,你这个不肖女!”
      “你不是!”苏闲语终于被激怒了,她退后一步,将锦娘护在身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娘不会这样!她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骂我和姊姊!她不会……她不会像个疯子一样!”
      鹤姑上前一步,试图劝解:“苏掌柜,有话好说……”
      “没得说!”
      苏掌柜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的碗碟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是我的家事!谁也别想管!”
      她指着门口,对着苏闲语嘶吼:“你给我滚回弱水楼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出来!”
      苏闲语泪水涟涟。
      她哽咽着,猛地转身,冲出客店,消失在门外。
      杨铁枪看着苏掌柜,又看了看锦娘,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鹤姑则早已追了出去。
      客店内,只剩下苏掌柜粗重的喘息声。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锦娘从袖中,缓缓取出那面温润的“见性鉴”。
      她将镜面对准自己。
      镜中的少女,眼角有两道淡淡的红痕,眼神冰冷如铁。
      ——我,是真的。
      然后,她将“见性鉴”藏在指间,镜面斜斜照向苏掌柜。
      她抱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镜面之上,她的身影清晰如故,气机虽然紊乱,却并无半分画皮虚妄之气。
      她那份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做不得假。
      ——她在怕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母女重逢生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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