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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外传四:蝍蛆潜藏 ...

  •   作者注:蝍蛆(jí qū),即蜈蚣。

      【大树:其一】
      “又是弟弟。”老二齐燎咕哝着。“父上……真没用。”
      大哥齐桦立即咳了一声。
      老二不说话了。
      他们一齐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崽子。
      ——齐燎这个蠢货,竟敢在母上的寝屋外说这种话。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金丝楠木的大门内,母上的气息虽然因生产而略显紊乱,却依旧笼罩着整座供奉府邸,掌控着这里每一粒木屑的起落。
      父上确实没用。
      但他至少懂得,在这座府里,谁才是真正支撑着齐家这棵华而不实大树的根。
      风从半开的窗棂里吹进来,带着阚国都城特有的、混合着水汽与脂粉的微凉气息。
      齐桦看着桌案上那盏用琉璃罩着的鲸油灯,又看了看那个被父上用上好软缎笨拙包裹起来的新生儿。
      红彤彤,皱巴巴,像个刚剥了皮的果子,正发出微弱而恼人的哼唧。
      又一个无法继承家业、无法在女尊的朝堂上为家族争得半分实权的男丁。
      他才十七岁,却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镀金笼子里失了耐心。
      ——阚朝机关术供奉。
      何等尊崇的名号,却换不来一块自由的试验场。
      所有的奇思妙想,都必须在阚国那群蠢官划定的框子里打转。
      门轴轻响,父上端着一碗用玉盅盛着的安神汤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讨好与疲惫混合的笑容。
      齐桦别过头,懒得看他。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小崽子身上。小东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竟停止了哼唧,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清澈,专注,不带任何杂质。
      齐桦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就像一个顶级工匠,在成吨的废矿里,看到了一块足以铸就神兵的玄铁原矿。
      这个……或许有点用。
      他想。

      【蜈蚣:其二】
      族群中最具威严的女族长,抱着最小的一岁龄幼崽,听着长子用低吼呈报侦查的结果。
      ——剑中道和剑南道,不一样。
      “阚代武祀”之后,当年剑南道那十七个庞大的巢穴,只余下四五个还有活物动弹的痕迹。
      阚、驵阳、中南、玬、泃。仅此而已。
      而剑中道,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庞大的巢穴,叫做幽隐城。
      但,那是属于三头疯狼的地盘。李庆骨、李慕盏、李悦术。闻其名可见其心,皆以承魔头盏术衣钵为荣。
      “他们不讲规矩。”长子汇报完毕,语带不屑,“就是个纯粹的粪坑。”
      女族长没有发出声音。她看着怀中那个正在吮吸爪子的幼崽,眼中闪过长途迁徙的疲惫。
      ——她挣脱那个华丽的囚笼,不是为了带着她的幼崽们,去闯另一个更血腥、更野蛮的狼窝。
      她的爪尖,点在疯狼窝与剑北道之间,那片没有任何标记的群山上。
      “我们接着北上。”
      她指着那片区域。
      “我们不进城,也不回南边。就在这片林子里,找我们自己的活路。”
      篝火旁,族长的伴侣,那个总是温和地咧着嘴的雄性,闻言气息一滞。
      他放下手中正在削制的木棍,担忧地看着她:“好威,那……那可是化外之地。没有王法,没有官府……”
      “所以才好。”女族长斩钉截铁,“没有王法,我们的机关术就是王法。没有官府,我们的‘霹雳弹’就是官府。”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围坐在火边的六个雄性幼崽。
      老二齐燎的眼睛亮了。他低吼着赞同,仿佛已嗅到了火药和鲜血的气味。
      老三齐圩挠了挠厚实的头毛,看了看族长,又看了看长子,一言不发,只将一块枯木推入火中。
      老四齐铮和老五齐汝靠得更近了些。
      六岁的齐思妹,似乎感受到了族长身上那股凶狠的气息,悄悄往同窝的兄长身后缩了缩。
      女族长的目光,最终落在长子身上。
      “大桦。”她问道,“你怎么看?”
      他抬起头,那双充满了创造与毁灭欲望的眼睛,回望女族长。
      “好。”
      斩钉截铁。

      【大树:其三】
      两座新坟,立在屋后那片唯一能避开山风的缓坡上。
      齐桦身后,是六道目光。
      二弟迷茫,三弟悲伤。四弟和五弟的目光是恐惧。
      六弟……他才十一岁,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母上的咳嗽声先停了。
      半个月后,是父上。
      齐桦走回那间用圆木和泥土夯成的屋子。
      “吃饭了。”
      那一晚,所有人都睡得很沉。
      除了齐桦。
      他坐在冰冷的火塘边,借着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看着六个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弟弟。
      不受控制的委屈从胸口涌上喉咙,最终从他眼眶里决堤而出。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哭声发出来。
      他是一家之主了。
      一只小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背上。
      齐桦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是齐枫。
      五岁的齐枫。
      他不知何时醒了,赤着脚,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那双黑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无比安静。
      齐桦松开手背,放任无声的颤抖变成压抑的抽噎。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五岁的孩子解释,母上和父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用烧剩下的炭块,在另一块被磨平的木板上,笨拙地画了一棵树。
      深埋地下的根。
      粗壮挺拔、向上支撑的树干。
      树干上,分出七条粗细不一的枝杈。
      “这是我们。”
      齐桦指着那棵树。
      “根没了。但树干还在。”
      他指着那七条枝杈,从最粗的那根开始,一一数过。
      “老大,老二,老三……”
      齐枫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根最纤细的、位于末梢的枝条。
      然后,他又碰了碰那根代表着“树干”的线条。
      “……小七。”

      【蜈蚣:其四】
      十四岁的齐枫,觉得幽隐城很吵。
      风从铁砧巷的另一头吹来,裹挟着铁屑的腥味、牲口的臭味和无数陌生人的汗味,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粗暴地揉捏他的鼻子。
      二哥齐燎走在最前面,高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将拥挤的人潮撞开一道缝隙。
      六哥齐思妹紧紧跟在齐枫身后,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瞧瞧,这才是人待的地方。四公之治,多威风。”
      齐燎在一处挂满了各色弓弩的兵器铺前停下,用下巴指了指墙上那张用整块黑铁木制成的长弓。
      “看见没?这叫弓。不是咱们山里那些削弯了的破木条。”
      他转过头,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在齐枫和齐思妹身上扫来扫去。
      “小六子,你那身子骨,怕是连弦都拉不开。”他的目光最终定在齐枫身上,“小七,你那双手是陪着小六画画用的,不是拉弓射箭的。碰一下,怕是就要断了。”
      齐枫的脸颊瞬间涨红。
      他知道二哥是在激他。一直都是这样。
      “我能拉开。”
      他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齐燎咧嘴一笑,露出常年啃骨头而崎岖不平的牙齿:“那你拉一个给我看看?”
      他递出随手取下的弓,兵器铺的老板被齐燎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悻悻地缩了脖子。
      齐枫走上前接过。
      入手沉重,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学着哥哥们的样子,左手握弓,右手搭弦,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猛地前推。
      弓身,纹丝不动。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齐枫的脸更红了,血气涌上头顶。
      他没有看见齐思妹脸上担忧的神情,也没有听见齐燎那声不耐烦的“算了”。
      他只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丢了齐家的脸。
      他怒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臂之上。
      弓身,终于被他缓缓拉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就在他将弓弦拉至耳畔,即将证明自己的那一瞬间——
      双手的力使偏了。
      没有搭箭的弓弦,在脱手的瞬间,将所有积蓄的力量,狠狠地抽了回去。
      “啪!”
      如同鞭子抽裂空气的爆响。
      齐枫的左手背上,一道血痕瞬间绽开,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他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声痛呼咽回肚子里。
      周围的窃笑声消失,齐燎脸上的嘲弄也凝固了。
      齐枫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正在迅速肿胀、渗出鲜血的手背。
      那道鲜红的伤痕,烙在他的皮肤上。

      【大树:其五】
      “齐鼎正……您看,令弟齐枫今年也到了舞象之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天枢院的帮闲腆着脸,凑到齐桦身边,手几乎要搭上他那件崭新的七品官服。
      “我听说,中南国新出了一批官造的百炼钢刀,削铁如泥,正是英雄少年傍身的好家伙。您若是有意,我托人给您留一柄最好的。”
      齐桦的嘴角讥讽地翘了一下。
      他没有看那个帮闲,目光落在工坊试验台上,那件刚刚完工的“礼物”上。
      那是一柄弩。结构紧凑,线条冷硬,只有巴掌大小。
      “百炼钢?”齐桦拿起那柄小弩,在手中掂了掂,“那种又蠢又笨的铁条子,也配给我齐家人用?”
      他对着那帮闲,指腹在弩身上轻轻一滑。
      “咻——”
      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无声无息地射出,钉入了三十步外用来测试箭靶的木桩。
      针尾没入木中,只留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孔。
      帮闲脸上的谄笑僵住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我齐家的男儿,要建功立业,靠的不是蛮力。”齐桦将弩重新放回铺着软布的盒子里,语气平淡,“靠的是这个。”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十八岁,也该有件自己的玩意儿了。”齐桦将盒子盖上,递给一旁早已看得两眼放光的齐枫。
      席间的几个帮闲和同僚立刻围了上来,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齐鼎正高才!此等神工鬼斧,我等闻所未闻!”
      “何止是神工!这简直是仙家法器了!”
      齐桦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端起酒斛,被众人簇拥着,脸上泛起得意的潮红。
      “这算什么?”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不过是我闲暇时捣鼓的小玩意儿。你们还没见过我真正的本事呢!”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
      “你们可知,我‘铁弹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龙眼大小、漆黑如墨的铁丸,在指间抛了抛。
      “这东西,叫‘霹雳子’。别看它个头小,里面装的,是我齐家三代的心血。只要用火媒一点……”
      他咧嘴一笑。
      “……半间屋子就没了。”
      满堂喝彩,变成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天枢院吏服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工坊,径直走到齐桦面前,躬身低语了几句。
      齐桦脸上的得意之色,如同被一盆冰水浇过,迅速褪去。
      他整理了一下官服,对着众人强笑道:“枢正大人……有事相召。诸位,先行用酒,齐某去去就回。”
      他走出工坊,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齐枫。

      【蜈蚣:其六】
      天枢院的人来送东西的那天,下着雨。
      夹着冰碴子的冷雨,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无数只蜈蚣在爬。
      齐枫和齐思妹撑着一把破了几个洞的油纸伞,站在院门口。
      雨水顺着伞骨的破洞流下,打湿了齐枫的肩膀,冰冷刺骨。
      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大哥在屋里“睡着”,已经三天了。
      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像一截被雷劈断了的枯木。
      二哥和三哥天天早出晚归,奔走在山里和幽隐城的各个角落,试图找门路,把大哥“赎”回来。
      四哥和五哥留在家里。
      一个天天对着墙壁发呆,另一个则像只没头苍蝇,把大哥留下的那些机括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次都剩下更多的零件。
      吵架声从屋内传来,断断续续,被雨声模糊。
      “……都怪你!要不是你天天怂恿大哥去城里,他怎么会惹上那种麻烦!”是五哥齐汝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我没有……”四哥齐铮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
      “你就有!你还画!画那些没用的花花草草!现在好了,大哥的手指头都没了,你画再多,能把他指头画回来吗?!”
      齐枫握紧了伞柄。愤怒和屈辱,让他的颧骨看起来愈发紧绷、高耸。
      一辆黑色马车出现在山路尽头。
      马车停在院门口,上面画着天枢院的“斗柄三星”标记。
      一名身穿吏服、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走下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和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判卷。
      “枢正大人有令。”年轻人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道,“齐桦贪墨之罪,本应斩首。念其尚有几分薄才,姑念一分,断其一指,以儆效尤。此乃判卷,即日生效。”
      他顿了顿,指了指那个黑漆木盒。
      “此乃……‘赃物’。大人心善,让你们留个念想。”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半分停留。
      齐枫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雨幕中,这才缓缓走上前。
      他伸出手,那只左手背上带着弓疤的手,轻轻打开了那个黑漆木盒。
      盒子里铺着一层洁白的棉絮。棉絮上,静静地躺着一截断指。
      是右手拇指。
      指节粗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残留着几道被油墨浸染、洗不掉的黑痕。
      齐枫伸出手,想要去碰碰那截断指,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缓缓合上盒盖,拿起那卷判卷,走进屋里。
      四哥和五哥不再吵了,坐在角落里,看着他。
      大哥依旧“睡着”,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齐枫走到大哥的床边,将那个黑漆木盒,轻轻放下。
      然后,他将那判卷上的罪名和判决,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
      当他念到“斩其右手拇指”时,床上那具“枯木”,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齐枫念完了。
      他将判卷卷好,放在大哥的手边。
      然后,他跪了下来。
      对着那一动不动的身体,磕了三个头。
      屋外,雨下得更大了。

      【大树:其七】
      是夜,幽隐城西市。
      “方圆楼”雅间之内,酒香四溢,珍馐满桌。齐桦正自左拥右抱,大快朵颐,其状放浪形骸,像一头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只知沉溺于生欲的野兽。
      离他体会斩指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天。
      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继而,房门被缓缓推开。
      红衣女子款款而入,容貌美艳绝伦,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她一出现,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片刻,连那摇曳的烛火都似乎收敛了光芒。
      雅间内一众陪酒女子,见了她竟皆自惭形秽,纷纷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齐桦亦是看得一呆,左手中酒盅滑落,琥珀色的酒液洒了一身,他也恍若未觉。
      “久闻齐大匠盛名,奴家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红衣女子掩口轻笑,其声娇媚入骨,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齐桦定了定神,色心大起,涎着脸笑道:“原来与我书信往来这么久的少东家……竟是如此美人!不知王少东家找我这废人,究竟有什么大事?”
      王娘子轻笑一声:“诸位妹妹且先歇息,我与齐大匠有要事相商。”
      侍女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王娘子于齐桦身旁落座,亲自斟满酒盅,吐气如兰道:“齐大匠巧手通神,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也给奴家赏些和姊妹们吹嘘的本钱……”
      齐桦被她这般吹捧,早已是骨头都酥了半边,连饮三杯,飘飘然乐不思蜀。
      她先是盛赞齐桦之技,称其为“神工再世,偃师复生”,又言及自己偶得一处地火自流的宝地,可于其上建精炼厂,出产上等铁器。然其地险恶难测,非齐桦这等神工鬼斧之辈,绝难染指。
      “……此事若成,我王记铁号愿奉上白银千两,以酬大匠之劳;只要精炼厂还产出一天,永远有大匠五厘分润。”王娘子道,“此外,这方圆楼,齐大匠日后可随意出入,所有花费,皆由我王记包了。”
      齐桦闻言意动,然他毕竟曾在天枢院为吏,知晓其中利害,迟疑道:“王少东家说笑了。营造这等宝地,非同小可,若无官府文书,就是死罪。我齐桦虽是废人一个,却也不想将脑袋别在裤腰上。”
      王娘子闻言,又是娇笑一声,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置于桌上。
      “齐大匠请看……我等商贾行事,最重一个‘机’字,还请齐大匠切莫声张,免得我等的‘机’,被那众多对手抢去了;况且,他们店大势大,目中无人,会不会与齐大匠合作,奴家却说不好。”
      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文书,只见其上赫然盖着军机府的大印,言明此乃官督商办之要务。
      齐桦看得极细,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不对。”他将文书放在桌上,脸上那份醉意消退了几分,“军机府那帮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什么时候会跟商贾称兄道弟了?”
      王娘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媚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齐大匠果然心细如发,奴家佩服。”她没有辩解,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小小方盒,轻轻推到齐桦面前。
      “奴家理会得,寻常金银,入不得大匠法眼。不知此物,可否当得起大匠的‘机巧’二字?”
      齐桦狐疑地打开锦盒,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块。
      他伸出手,将那金属块拈起,入手却是一沉。
      那小小的一块,竟有不下半斤之重!金属表面,流淌着暗金色的纹路,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烛火下微微搏动。
      “这是……”齐桦的呼吸猛地一滞,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金脉之精。
      王娘子没有回答他,又取出几张泛黄的图纸,一一摊开。
      “凤嘴梨花枪”、“一窝蜂”、“神机筒”……皆是武朝之时昙花一现,却因材料与工艺所限,终究流于空想的火药利器。
      “这些东西,在大匠眼中,想必只是些不入流的粗鄙玩意儿吧?”王娘子轻声道。
      齐桦猛地抬起头:“你……你想做什么?!”
      王娘子笑了,笑得颠倒众生。
      “奴家不想做什么。”
      她伸出玉指,轻轻点在那枚“金脉之精”上,又点向那些图纸。
      “奴家只是在想,若以大匠您那惊天动地的‘霹雳子’为心,以这‘金脉之精’为骨,再辅以这些前人未竟之奇想……不知,能造出何等样,连天上仙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好东西?”
      齐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仿佛看到,一根根能将山峦打穿的铁管,一座座能将城池夷为平地的炮台……
      他猛地将那卷文书抓在手里,放声大笑,笑得癫狂,笑出了眼泪。
      “王少东家……不,王姑娘。你我联手,这天下,还有什么东西,是造不出来的?!”
      王娘子看着他,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

      【蜈蚣:其八】
      精炼厂建成的那年夏天,鸟道的热,第一次压过了山风。
      齐枫不喜欢这股热。
      王娘子送来的矿工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
      二哥齐燎说,这是做大生意的“损耗”。
      一个前天还在跟他讨水喝的矿工,第二天就“失足”掉进了淬火池。捞上来时,半边身子都熟了。
      那天夜里,争吵爆发。
      “……不能再待下去了!”三哥齐圩把一柄沾了血的矿镐重重顿在地上,那张总是憨厚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愤怒。
      “这他娘的不是炼铁厂,是个吃人的磨坊!我们是猎户,不是监工!更不是帮着妖人害命的刽子手!”
      “害命?”二哥齐燎嗤笑一声,他正用一块油布擦拭着新到手的铁叶子甲。
      那是王娘子赏的。
      “老三,你脑子是不是让驴踢了?那些矿工,签的都是卖身契。他们的命,早就是王娘子的了,我们拿着钱,办好事,天经地义。”
      “可……可我们没拿她的钱。”四哥齐铮的声音很小,却很尖锐,“我们拿的,是大哥的钱!是大哥许诺的分润!我们……”
      “那有什么不一样?!”五哥齐汝梗着脖子反驳,“大哥的钱,不也是王娘子给的?有了这些钱,我们就能在幽隐城买宅子,娶婆娘,再也不用回山里啃树皮了!死几个矿工算什么?!”
      “你放屁!”齐圩怒吼。
      争吵越来越激烈。
      齐燎和齐汝一派,齐圩和齐铮一派。齐思妹则缩在角落里,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该帮谁。
      工棚的门被推开,齐桦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整个工棚的喧嚣都静止了。
      他身上那股子因断指而生的颓唐与自暴自弃,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掌控一切的威严。
      家主的威严。
      “吵完了?”
      他径直走到火塘边,将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图纸,在火光下缓缓展开。
      “都过来,看看这个。”
      兄弟们迟疑着围了过去。
      那是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根粗长的铁管,尾部连着复杂的机括和火门。
      “老二。”齐桦头也不抬,“你想要力量,想要钱,很好。有了这个,整个幽隐城,都要跪下来求我们。”
      他又看向齐圩。
      “老三……你不想再害人,想保护家人,也很好。有了这个,就再也没人敢动我们齐家一根毫毛。”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在火光下亮得吓人的眼睛,依次扫过每一个弟弟。
      他将那张图纸卷起。
      “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都听我的。谁再有二话,就自己滚出鸟道。”
      没有人再说话。
      二哥低下了头,三哥也沉默了。
      似乎那个指着舆图,一言便决定了整个家族命运的女人,活了过来,用长子的面孔,在给他们下命令。

      【大树:其九】
      地戾煞穴深处,空气烫得像一口烧红的铁锅。
      在这里,金属是有生命的。
      试验了四十多次,报废了近百斤珍贵无比的金脉之精后,他终于找到了完美的配方。
      当最后一味辅料投入炉膛,原本狂暴翻涌、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铁水,在瞬间归于沉寂。
      它不再是“铁”。
      它是“玄重铁”。
      漆黑如墨,沉重如山,却又温顺地流淌、凝固、成形。
      他测试过。
      它的硬度,足以让天枢院那些所谓的“百炼钢”像豆腐一样碎裂。
      它的韧性,能承受他所能想象的最剧烈的冲击而不断不折。
      它的耐火性,高得离谱,抗锈蚀的能力更是闻所未闻。
      最重要的是,在这地戾煞穴独有的地火与煞气环境中,它极易加工,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
      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太耗费金脉之精。
      ——但这缺点,在齐桦眼中,恰恰是它最完美的优点。
      霹雳子的力量,是一头被关在纸糊笼子里的猛虎,一旦放出,便敌我不分。
      而玄重铁,就是一座能将猛虎彻底锁住,只在需要时,才放出它咆哮的好玩意儿。
      他用最精纯的玄重铁,浇铸出一根三尺余长的无缝铳管,内部填上以锡和银药做的模具,趁地火未褪,旋转着刻出膛线。
      他又用自己毕生所学,借鉴武朝的簧轮结构,为它设计扳机。
      第一枚铜珠塞入铳膛,当改良过的“霹雳子”置于药室,当他转动簧轮,扣下扳机的那一刻——
      那巨大的后座力,将充当炮架的整块巨岩都震出蛛网般的裂痕。
      滚烫的铳管,几乎能在瞬间将生肉烤熟。
      而那枚小小的铜珠,却撕裂了空气,在十丈之外的山壁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王娘子来看过他的“铳”。
      “齐大匠,你这铳是好铳,但这弹丸……太干净了。”她用丝绸手帕掩着口鼻,娇声道,“若是能让它……再活泼些,威力岂不是更大?”
      这个女人,想往里面塞进一些……肮脏的东西。
      那一夜,他没有回方圆楼。他去到工棚,叫来了齐枫。
      ——老二有勇无谋。老三稳重,却愚钝。老四、老五心性不定。小六……他似乎长不大了。
      只有小七,那双黑眼睛里,还能看到对“规矩”的痴迷与探寻。
      “小七,研墨。”
      齐桦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齐枫沉默地取来石砚,开始研磨。
      齐桦铺开一张崭新的厚实兽皮。
      “我说,你写。”
      他开始口述。
      从物性之变,到金石之理;从火风的约束,到力道的传导。那些他耗费了无数心血、从无数次失败中提炼出的知识,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齐枫写得很快。
      他的笔迹工整而清晰,一如他这个人。
      齐桦看着那些迅速在兽皮上成形的文字与图样,眼中流露出欣慰。
      最后,他停了下来。
      “写下名字吧。”
      他看着齐枫,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更显坚毅的年轻脸庞。
      “此篇,名曰——”
      他顿了顿:
      “《燔石篇》。内篇。”
      这火,终究要有人掌着。

      【蜈蚣:其十】
      第一个消失的,是二哥齐燎。
      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因为一件小事同一个矿工头目起了争执,将那人打得半死。
      王娘子将他叫去问话,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王娘子说,他畏罪潜逃了。
      大哥信了。
      他召集剩下的兄弟,用家主的口吻,严令任何人不得再生事端。
      然后是五哥齐汝。他最爱摆弄那些新奇的机括,有天夜里,他偷偷溜进大哥的工坊,想看看新造出来的“弹丸”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他的床铺是空的。
      王娘子说,他偷了厂里的东西,被巡山的护卫当场格杀,尸体扔进了淬火池。
      这一次,大哥没有说话。
      他把自己关在工坊里,三天三夜。第四天出来的时候,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剩下的兄弟间蔓延。三哥和四哥开始寸步不离,就连最胆小的六哥,也整日抱着一把剥皮刀,警惕地看着每一个陌生人。
      齐枫没有。
      他只是在夜里,一遍遍擦拭着大哥送给他的那柄针弩,将每一根毒针都磨得更利。
      三哥、四哥和六哥,一起失踪了。
      王娘子说,他们受不了山里的苦,结伴逃了,或许是回了幽隐城。
      那天,齐枫独自坐在工棚外,看着血色的残阳,将鸟道的山石都染上一层不祥的红。
      他知道,轮到他了。
      王娘子亲自来找他。
      她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脸上挂着颠倒众生的笑。
      她将他带到了那座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王城”深处,走过那个蚁狮巢穴般的斗场,进入了“王座室”。
      然后,他看到了大哥。
      那个曾经挺拔如桦木的大哥,被挑断了手脚筋,像一滩烂泥般瘫在王座之上,双眼的位置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小七……”
      大哥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她喜欢看戏。”大哥说,“她说,我们兄弟情深,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戏。”
      王娘子站在一旁,微笑着,欣赏着这出“兄弟重逢”。
      “所以,”大哥的头转向齐枫的方向,那两个血窟窿仿佛在凝视着他,“我们……就演一出更大的戏给她看。”
      “一出,关于‘复仇’的戏。你来演,我来当那个……让你复仇的‘鬼’。”
      “你要逃出去。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齐枫,是齐家唯一的幸存者。你要散尽家财,张贴榜文,你要把水搅浑,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引到你身上。”
      “……然后呢?”齐枫的声音嘶哑。
      “然后,等。”大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清明,“等那群自以为是的‘官家人’,等那些贪婪的‘江湖客’,等所有想从我们齐家身上啃下一块肉的豺狼……都聚到这鸟道来。”
      “等他们,来替我们……拆了这座‘王城’。”
      齐枫看着大哥,看着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唯一的亲人。
      他点了点头。
      就在王娘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密谋”时,齐枫看到了。
      大哥那只被斩断拇指的右手,在王座的扶手上,用指节,无声地、极有规律地,敲击着。
      那是他们小时候,母上教他们的暗号。
      “……坎、离、震、兑……”
      齐枫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精炼厂最深处,那个用来存放废料和失败品的储藏室的结构图。
      坎位,是通风口。离位,是水道。震位,是地火管道的薄弱点。而兑位……
      那里,藏着一罐用“血烟”的气息封存起来的“魔金”弹药。
      王娘子不知道。
      她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这座精炼厂,从每一根螺丝到每一条暗道,都流淌着齐家的血。
      齐枫凭借着与大哥的默契,如同一只潜入地下的蜈蚣,悄无声息地盗走了那罐弹药。
      然后,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成了那个疯疯癫癫、为了报仇而散尽家财的“南齐末代传人”。
      在野猪集贴出第一张榜之前,他已和独眼算盘结盟。
      周瞎子咬牙切齿:“齐家小子,你来得正好。——我要倪公鸡死。”
      他猛地揭下眼罩。那半边被遮住的眼睛,眼仁浑浊,蒙满了白翳。
      齐枫知道,在司镜房从早到晚检视镜片的天枢院学徒,每年都会有两三个瞎掉,成为没用的“废品”,被除名逐出。
      “有个北方来的陌生人,在我这呆着。他也跟倪公鸡有仇,正在找南齐之后。”
      齐枫来到废弃工坊。
      那个眼睛微凸的男子,看完了榜文,拿出一块薄铁片:“我是鲮县夏家末裔,传承《太阴拟形册》机关术。”
      “我全家都被天枢院杀了,他们想夺取我家传承。你是南齐之后,你帮我,干掉天枢院枢正,我帮你,报血食妖的仇。”
      齐枫感到极端的讽刺与荒谬。
      ——他原本想用榜文,引来天枢院的关注与接触。
      他现在才知道,天枢院的人,正在另一个地方,扮演另一个“王娘子”。
      他站在阴影里,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夏虫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
      笑声渐渐停歇。
      阴影之中,一根细如牛毛、黑如蛇信的钢针,钉入了窥探者的咽喉。
      那人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捂着脖子,踉跄着从柱后倒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张紧贴的“画皮”自下颌处撕裂,像一张被水浸透的旧纸,剥落下来,露出一张干瘦、陌生的脸。
      齐枫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手中的针弩还散发着机油和硝石混合的冷酷气味。
      “王娘子的狗。”他声音沙哑。
      齐枫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一股偏执的火焰。
      “枢正倪元器,”齐枫咬牙切齿,“他就是,把我大哥齐桦,变成一个自怨自艾的废人的……杂种。”
      蜈蚣与蜘蛛将尸体拖入阴影。
      “你不懂人心。我教你怎么对付他们。”

      【大树:其十一】
      他听到了脚步声。
      很轻,几乎被那永不休止的锻锤轰鸣所掩盖。
      但在这座由他亲手设计、建造的“王城”里,他能分辨出每一缕风穿过管道时的低语,能听出每一滴水自岩壁渗出、滴落石面的节拍。
      ——那是王娘子的脚步。
      紧接着,是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兰花香气,混杂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
      他能感觉到,她就站在王座前。
      那双淬毒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审视他这滩烂泥。
      “木老那个废物,死了。”
      对工具损坏的烦躁。
      “连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收拾不了,亏我还在他身上浪费了那么多血食。真是白养了一条老狗。”
      齐桦没有动弹。
      王娘子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她踱到他身侧。
      “哎呀,齐大匠,你那个宝贝弟弟,最近可是给你找了几个厉害的‘帮手’呢。”
      她的语调变得抑扬顿挫,像个拙劣的说书人。
      “那个什么‘铁枪’老太婆,神威凛凛,她在尖牙山跟木老那废物动手,差点没让人把枪给撅了!”
      齐桦能感觉到,自己的指节传来一阵阵幻痛。
      王娘子的笑声变得更加尖锐。
      “还有那两个,自称仙师的小丫头。一个‘符法通玄’,被木老的藤条捆成了粽子,另一个,‘剑法轻捷’……啧啧,更是出息,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她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上,那声音甜得像淬了毒的蜜。
      “你听听,这就是你弟弟找来的‘救兵’。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点心。你说,可笑不可笑?”
      齐桦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那七个名字。
      齐桦,齐燎,齐圩,齐铮,齐汝,齐思妹……
      ……齐枫。
      “说到这个……”王娘子的声音,又恢复了生意人的油滑语调,“你那个宝贝弟弟,好像又回了野猪集。”
      齐桦的心,猛地一沉。
      “他是不是已经叫齐了人,准备回来送死了?”

      【蜈蚣:其十二】
      齐枫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让他合情合理地南下、又能顺理成章地高调出现在各个消息集散地的身份。
      这个身份,能帮他唯一的盟友引开注意,让他潜入王记铁号罪恶的源头:中南国的尖牙山铁矿。
      ——给马锅头做向导的猎户,再合适不过。
      商队里很吵,混杂着牲口的臭味、人的汗味和货物的霉味。齐枫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偶尔会看向队尾那辆拉着布匹的货车。车上,坐着一个同样沉默的女孩,黑曜石般的眼睛,总是在观察着所有人。
      她不会打猎,不会使刀,甚至连生火都不会。
      但她总能找到最干净的水源,能在雨季来临前,判断出哪条路不会被冲垮。
      有一次,两人在溪边取水时擦肩而过。
      女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件工具。
      “……那个人说,他要去看得见太阳的地方。”
      许多天后,墨陌对她的新同伴如此回忆道。
      而齐枫,只是收回目光,继续扮演那个沉默寡言的向导。
      到了望南驿,齐枫拿到了酬劳,便甩开跳脚的马锅头,独自一人,走向那片名为“日暮”的山谷。
      大哥不承认,那是齐家的“祖地”。大哥认为,他们齐家,就是那棵没有根的树。
      但他知道,从齐好威病入膏肓时的梦呓知道。
      雨停了。
      清明已过,谷雨未至。
      他将那些沾染了哥哥们气息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入挖好的坑中。
      二哥那件被火燎出破洞的麻布短褂。
      三哥那件总是洗得很干净、肩头却磨损得厉害的皮坎肩。
      四哥那件内衬里藏着炭笔画稿的旧袍子。
      五哥那件口袋里总能摸出齿轮和弹簧的工装。
      还有六哥那件,比他最贴身的衣服,还要小一圈的棉袄。
      最后,他拿起那几根断裂的木条,那是大哥亲手为他削制的、第一张练习弓的残骸。
      他将它们也一一放入坑中。
      他开始填土。
      没有墓碑,没有祭酒,没有纸钱。
      只有沉默的、冰冷的泥土,一层层覆盖,将那些属于过去的事物彻底掩埋。
      最后一捧湿土被压实,齐枫站起身。
      身后,一线迟来的夕照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落在山谷中,将那六座孤坟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深夜的破庙之中,他翻看着那本,被他命名为《磐石篇》的寻仇笔记。
      王娘子的画皮杀手,不请自来,扔给他一卷嘲弄的“情报”:
      “……驵阳国监国‘铁枪’杨老太君,携其孙‘棒’侠杨玤,于中南国尖牙山官矿力斩妖人,破了为祸半载的劣铁谜案……”
      他猛地起身,看向北边。
      ——蜘蛛,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独眼的男人在茶馆后院里打着算盘。
      “蜘蛛回来了,他在巢里等你。”
      废弃的工坊内,夏虫的脸色比墙角的蛛网还要灰败。
      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药味和地牢霉腐的气息。
      “我失败了。木老是个废物,但他背后的人……很强。我被抓住了。”
      齐枫看看着他身上那件明显是偷来的鱼服,没有说话。
      “他们把我关在矿洞里,审问我。然后,又来了一拨人,把我救了出去。”夏虫的语速极快,“救我的人里,有一个老太婆,扛着一杆很重的枪。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叫庄锦。她们似乎……也在查‘劣铁之祸’的事。”
      “她们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是个普通的鲮县探子。她们把我关进另一座牢房,但看守很松懈。我跑了。”
      夏虫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齐枫。
      “那个庄锦,很聪明,她可能会看出我们的计划。她现在,应该也在这野猪集附近。”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而她,和她身边那群‘官家人’,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利用的刀。”
      “官家人?”齐枫嗤笑。
      “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忘了你全家是怎么死的?我大哥那根指头,又是怎么没的?”
      “我没忘。”夏虫的声音同样冰冷,“但我也没忘,我们现在没有资格挑剔,刀是干净还是脏。”
      齐枫没有再说话。
      他走到工坊的角落,拿起那根早已冷却的铁管,用一块破布,一遍遍擦拭着。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一股比夏虫更偏执、更疯狂的火焰。
      所有的“官家人”,都该死。他想。
      ——在那之前,就先让他们,当一次好用的“刀”吧。

      【尾声】
      幽隐城外,那个雾气浓密的早上。
      蜈蚣和蜘蛛藏在被雨水打湿的灌木丛深处,像两块不会呼吸的石头。
      他们看着那群“官家人”兵分两路。
      一队,由那个扛着夸张重枪的老妇人带领,带着两个看起来像累赘的男人,浩浩荡荡地朝着鸟道的方向去了。
      另一队,则由三个女孩组成,骑着快马,消失在通往南方的浓雾之中。
      那个叫庄锦的女孩,在临走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扫过他们藏身的位置。
      夏虫将身子缩得更低。
      齐枫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女孩,看着她那张清冷而近乎冷酷的脸,消失在雾中。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对着身旁的夏虫,自言自语般道:
      “回去吧。”
      “……还有很多仇人要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外传四:蝍蛆潜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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