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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众家英豪定新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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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堂旗舰“龙雀舸”,船长室。
四壁皆为鲸油灯,将铺满整张山海桌的巨大舆图,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的咸腥、桐油的涩味,以及山雨欲来的凝重。
在座的,皆是这场风暴的掌舵人。
锦娘、苏闲语、鹤姑、杨铁枪、杨玤、柯浪、蹴六、齐枫、夏虫、月蝶氏……
所有人都已各就各位,目光如炬,聚焦于舆图之上。
——那圈朱砂之内,名为“鸟道”的绝地。
龙婆端坐主位,手中那盏万年不变的热茶,氤氲出的水汽模糊了她满是褶皱的脸。
“都到齐了,老婆子便长话短说。”
她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如定海神针,压下了舱室内所有浮动的气息。
“十六字星偈,牵涉三魔钜祸,说的是摩罗血脉的内斗。”
目光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落在锦娘身上。
“庄家丫头。你和那个鬼面人,是这‘魔金之乱’的两个‘毒株’。此为‘心腹之患’。”
她枯瘦的手指,移向舆图上的鸟道。
“那死宗叛逆王达,用齐家的机关术和独悟士的巫法,在鸟道,造出了能让三岁小儿打死武人和修士的东西。此为‘肘腋之疮’。”
最后,她的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将幽隐城、中南国、乃至更遥远的剑南道都囊括在内。
“无逆阎洲的‘畜生窟’里,爬出了不止一只虫子。她们在鲮县,在军机府,甚至可能在阚朝,都埋下了‘卵’。此为‘癣疥之疾’,初时不痛不痒,最终却能溃烂全身。”
龙婆放下茶盏,一锤定音:“老婆子的方略,便是三病同治,但有先后。”
“诸位。谁先,谁后?”
“先除肘腋!”蹴六第一个开口。
桃花眼中并无半分轻佻,满是清理门户的决绝:“王达不死,魔金流出,不出三月,三道之内再无规矩可言!”
锦娘看向杨铁枪。
杨铁枪拄着“破军”重枪,铿锵道:“心腹不除,肘腋无用。那鬼面魔头与王达沆瀣一气,若不先断其根源,今日平了鸟道,明日他便能再造一个‘雀道’、‘鹰道’!”
“老太君。你们连自己的家事都查不明白,现在却要插手我死宗清理门户?那鬼面人固然是心腹大患,但王达的‘魔金’,却是能立时掀翻桌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杨铁枪无视蹴六,直视主位上的龙婆,声音平淡,字字如铁。
“龙婆大人,本监只问一句:瑄王之乱,殷鉴不远。那‘魔金精炼厂’的背后,是谁在支持?那只看不见的鬼,与瑄王余孽,是何干系?”
“今日,若只伐其枝叶,他日,这‘鬼’再扶植起十个‘李达’、‘张达’,届时,本监这条老命,怕是填不平这东海了。要去鸟道,可以。但那鬼面人的事,总要有一个说法。”
锦娘适时递上一卷由齐枫口述、夏虫誊画的草图,旁边还注明了“受害者”杨玤与柯浪对李豹之死的详细观察。
杨铁枪目光扫过那刻满螺旋符文的长管,续道:“此物……与瑄王余孽的妖兵,正是同出一源。不将其背后主使揪出,终是治标不治本。”
龙婆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争执不休的两人。
“肘腋为重。”她缓缓开口,“然,老婆子应你——待王达授首,鸟道事了,我海神堂会提供所有必要的支持,助你们揪出那只,藏在暗处的鬼。”
“蹴六。”
“在。”
“你为尖刀,齐枫、夏虫从旁辅佐,直取王达首级。此战若败,提头来见。”
齐枫眉头一皱,迈了半步,将夏虫护在身后。
夏虫似是毫无所觉,微凸的眼睛一直注视蹴六脑后的桃花枝,不知在想什么。
蹴六转过头,眼睛眯着,摆明了看不起这两人,口中不清不楚地念叨着“两个棺材”。
“龙婆大人,小修遁法在身,恐怕不宜带累赘。这两个人,会拖慢我的速度。”
龙婆冷冷道:“他们的脑子,比你的腿快。用不用,是你的事。——杨监国。”
“在!”
“你率庄锦、苏闲语、柯浪、杨玤,为重锤。捣毁鸟道精炼厂,为尖刀创造时机。”
“月蝶。”
“在。”
“你居中调度,海神堂一应兵士、后勤皆由你指挥。”
“鹤楼主。”
“善哉。”
“你负责掠阵,提防有外邪来犯。”
最后,龙婆缓缓站起。
“老婆子坐镇龙雀舸,弹压天枢院、道学府、军机府那些牛鬼蛇神。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轰然应喏。
龙婆却叫过锦娘,嘱咐月蝶氏上前。
在苏闲语警惕的注视下,锦娘从月蝶氏手中接过那笺一指宽的信纸。
【贫道林某,邀故人之后一叙,禅虎作保。】
“搭把手”后院。
锦娘独自坐在廊下,擦拭着那柄莲花短槌。
鬼面魔头。
鹞子班。
王达。
数个名字在锦娘脑海中闪过,续而化作一道冰冷的执念:
杀。
一道青影,如风中落叶,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前三丈。
“庄小友,可有闲暇,与贫道试招一番?”
林执事的声音温和依旧,那双幽蓝的眼眸,在夜色中却亮得惊人。
“勘验道心,点到即止,三招为限。”
锦娘缓缓起身,握紧了短槌:“请前辈赐教。”
话音未落,林执事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中的空气瞬间凝固。
紧接着,一道甲叶摩擦的沉重脚步声,从院墙的阴影处传来。
不是林执事。
这脚步声,带着她无比熟悉的、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这步履的节奏……是杨婆婆!
她为何会在此处?!
一道魁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正是杨铁枪。
她脸上带着锦娘从未见过的焦急与凝重,快步上前,压低声音:“丫头,快走!鸟道是个陷阱,龙婆与王达早有勾结,她们要将我等一网打尽!”
锦娘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理由,这个时机,都太过“合理”,合理到让她本能地生出警惕。
但杨铁枪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不容置疑的真切。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假山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鬼面头盔,“玄铁重锏”。
“婆婆小心!”
锦娘厉声示警。
然而,那鬼面魔头动作更快!
沉闷的雷响已然炸开!铁珠撕裂空气,正中“杨铁枪”的后心。
老将魁梧的身躯如遭重锤,轰然倒地。
鬼面魔头放下铁铳,缓缓抬手,摘下了头盔。那张脸,是她看了十六年的、义父庄秀的脸。
“阿锦,”义父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你看,这世间人心险恶,只有我们才是家人。回家吧。”
锦娘没有半分迟疑。
她一声清叱,莲花短槌带着必杀的决心,悍然飞出!
她早已知晓敌人的画皮之能。
即便并非画皮,又有何干?
若“舅舅庄秀”,便是那条试图成为摩罗的“龙”——
“破!!”
——那么,那条“龙”,同样杀害了关爱她十六年的“义父苌昙”,她必杀之!
眼前的景象如镜面般破碎。
林执事的身影在三丈外出现,略微颌首。
“第一招‘邪引’已破。庄小友道心既坚,不为心魔所趁。恭喜。”
锦娘握住重新出现在手中的短槌,眼神冰冷。
“前辈为何知道,我的敌人,擅用‘画皮’之术?”
林执事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他那身青衣无风自动,一股与他温和外表截然相反的凶猛气息,如苏醒的古兽,缓缓升腾。
他双唇微启,发出一连串沙哑、顿挫的音节。
“北斗荡魔,镇狱伏形……邪逆无生,还我清明!”
那声音,仿佛是风吹过万年枯骨发出的呜咽。
随着这饱含苍莽之意的十六字吐出,他猛地张口,喷出一股闪烁星砂。
那砂中混杂着无数细微光点,迎风而涨,瞬间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星云。星云之中,光点闪烁,竟自行排列,构成北斗七星之形。
一股纯粹、浩然、却又带着无尽杀伐之意的煌煌正气,如通天山压顶般袭来!
“第二招,北斗荡魔真言。”
林执事的声音,从那片星云之后传来,变得幽远而威严。
“此法传自上古‘天狼教’,实非生宗‘不杀’正法。小友,可要小心了。”
话音未落,星云之中,七点星光骤然大亮。
七股星砂,如七道决堤的洪流,从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方位,向着锦娘狂涌而来!
那砂还未及身,其中蕴含的、要将一切阴邪荡涤干净的恐怖威压,已让锦娘脚下的地面寸寸开裂。
锦娘不闪不避。
摩罗血脉在这股正气下疯狂鼓噪,脸上血纹若隐若现,几欲破体而出!
但她勘破现前之境的道心,却稳如磐石。
“开!”
她一声清叱,脚下霜华暴涨!一朵由寒气与杀意凝结的玄铁黑莲,在她身前凭空出现,花瓣怒放,迎向那七道星砂洪流。
“铿!铿!铿!铿!铿!铿!铿!”
一连七声金铁交鸣的爆响!
那七道星砂洪流,竟在接触到黑莲的瞬间,化作七口不住悲鸣、光华流转的“星砂之剑”!
剑尖死死抵住旋转的莲瓣,剑身星光闪烁,剑柄砂砾飞旋,竟与那黑莲僵持不下!
锦娘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黑莲上传来,震得她气血翻腾,脚下的大地更是被这股对冲的力量,压出了浅坑。
她没有引动丝毫摩罗之力。
林执事看着那朵在七剑围攻下依旧坚不可摧,攻势消散也没有丝毫刮损的黑莲,点了点头。
“堂皇正金之兑,好俊的本命神通。”
林执事正出言赞许,却听锦娘反问:
“前辈这荡魔神咒,浩然正气,与我义父的道法,颇有相似之处。不知,前辈与我义父,是何渊源?”
“不过相助两桩的故人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那管碧玉长笛,横于唇边。
“那么,接我最后一招,‘天地笑’。”
第一个音符,自笛孔中悠然飘出。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自天地开辟之初便已存在,从四面八方、从过去未来,同时灌入锦娘耳中。
“自从开天地,死生光电里……”
悠远苍茫的笛声响起。
锦娘眼前的后院消失了。
她看到王朝兴起,万民跪拜,转瞬间又化作断壁残垣,枯骨遍野。
她看到星辰诞生,汇为璀璨星河,下一息又归于死寂,化作冰冷尘埃。
她看到高山被风雨侵蚀,沧海干涸成桑田。
盛与衰,生与死,聚与散……
那宏大到令人绝望的轮回,在她眼前一遍遍上演。
她脑海中,与义父相处的十六年温馨岁月,与苏闲语相伴的嬉笑打闹……
甚至那场血海深仇,都在这无垠的天地之道面前,变得如一粒微尘般渺小、可笑、无足轻重。
身前那朵缓缓旋转的玄铁黑莲,竟开始变得虚幻,花瓣的边缘泛起溃散的涟漪。
乐声不伤你肉身,却要以天地盛衰之理,瓦解你心中所有执念,让你看清自身的渺小,让你明白一切抗争皆是徒劳。
——在如此天地面前,你那点爱恨情仇,算得了什么?
锦娘的眼中,精金厉芒黯淡,几乎要被那片宇宙的虚无所吞噬。
然而,就在她即将沉沦的刹那——
那幽林中的鬼面头盔,义父被虐杀的惨状,苏闲语中毒失去血色的脸……
一幕幕烙在神魂深处的画面,带着整个宇宙的重量,压在眼上!
王朝更迭,与我何干?
星辰寂灭,与我何干?
天地浩大,与我何干?!
我只知义父之仇未报!我只知闲语之伤在我!
我只知,我庄锦立于此地,便是我的“道”!
那双即将熄灭的眸子,重新燃起精金之光!
“我的道,不在天地,只在方寸!”
她一声清叱,那朵即将溃散的玄铁黑莲猛然向内一缩,所有花瓣尽数闭合,化作一粒凝实、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莲子。
那莲子没有飞出,没有攻击。
它静静悬浮在锦娘身前,在她脚下那片不断扩大的霜白之中,构建出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
笛声带来的宏大幻象,如潮水般拍打着这片方寸霜土,却无法侵入分毫。
任你天地广阔,轮回不休——我自守我心中一念,不动不摇。
笛声,戛然而止。
林执事放下碧玉长笛,看着那个在满院寒霜中卓然而立的少女,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有惊叹,有惋惜,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芥子之心,抗天地之道……痴儿,痴儿。”
他点了点头。
“庄秀道友……没有看错。”
林执事久久伫立,似是恍惚,又似不舍。
“听闻小友此番出征在即,祝小友旗开得胜。”
他终于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一面圆镜,递给锦娘。
“此乃‘见性鉴’,非是法宝,亦无神通。”林执事解释道,“然它有一桩好,能于三息之内,勘破世间诸种障眼法、易容术。”
“你此去所遇种种,未必皆是真貌。届时,此鉴或可助你辨清虚妄。”
那圆镜约合半掌大小,鉴身呈半透明状,朦胧幽玄,入手温润。
“多谢林执事。”
锦娘回到“搭把手”主堂,其中仍旧灯火通明。
禅虎靠在柜台后,他手中那杆烟斗似乎永远不用换烟草。
锦娘将一枚分量不轻的金锭推到他面前。
“禅虎掌柜,关于‘鹞子班’。我想知道,所有你知道的。”
禅虎抬起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扫了一眼金锭,又看了看锦娘那双铁壁般无懈可击的眸子,咧嘴一笑。
金锭被他袖子一拂,不见了踪影。
“庄仙师是贵客,也是懂规矩的人。”
他收起烟斗,像是闲聊般开了口。
“说这‘鹞子班’,要先从‘阎教’和‘苦舟会’说起。我这看店的,当年和几个‘苦舟会’的破戒僧一起喝过酒。他们是阎教的死对头,对那无逆阎洲的事儿,比我们剑三道的人清楚得多。”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酒的味道。
“他们说,这阎教里头,前些年闹过一场大风波。阎教的老教主,那个叫赤嬛的老魔头,被人给宰了。夺位的,是她手下叫裴吟天的代教主。这位裴教主手段也狠,坐稳了位子,把他自己的心腹,一支叫‘鸟绶军’的亲卫,抬了起来。”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那赤嬛老母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从裴吟天的尸身上重生了,反手就把这二代教主给挫骨扬灰。这下,‘鸟绶军’就成了前朝余孽。”
禅虎呷了口茶,继续道:“赤嬛老母重夺大位,第一件事,就是发下四海悬赏,要将‘鸟绶军’赶尽杀绝。这通缉令传到咱们剑三道,第一站,自然要过幽隐城的手。”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幽隐城是讲‘规矩’的地方。什么规矩?钱的规矩。那赤嬛是什么人?三魔之首,炸了气机石、把天捅个窟窿的绝世老魔。她的悬赏,你有命去接,还能有命拿赏钱?四公都不想沾这盆烧得冒泡的毒水,那群‘鸟绶军’的余孽,居然就在幽隐城安顿下来。”
“一群没了主子、身怀绝技的杀手,对城里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人,可是好使得很。他们换了个名头,就叫‘鹞子班’。”
他指了指锦娘手中的物事:“那‘鸟绶军’的名头,意思是‘鸟面鹄形,授死为凭’,只给裴吟天干脏活;这‘鹞子班’就不一样了,只认买卖不认人,画皮画骨,最善骗人,防不胜防。庄仙师,你可千万留神,别着了他们的道。”
——画皮画骨。
齐枫榜文的“画皮妖人”。
林执事那“邪引”一招的行径。
锦娘握着那面仍旧温润的“见性鉴”,抬头望向鸟道所在的方向。
——那林执事,早就知道我要和“鹞子班”对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