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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初硎慧剑碎妄言 ...

  •   凡氏别院,夜尽天明。
      静室内,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将一张张铺满地面的稿纸映照得忽明忽暗。墨迹未干,纸张散发着油墨与桑皮混合的清苦气息。
      “……行脚客甄某,乃异疆妖人所化,其形可怖,其状可恶,以假面欺天,竟惑乱凡小姐清心……”
      墨陌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稿纸上娟秀的字迹,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和荒诞的文字。
      她没有评论内容,只是将稿纸举到眼前,一丝不苟地审视着每一个笔画,如同在鉴赏一件绝世珍品,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个歪斜的字上,“笔锋不够稳。还有这里,‘太尉’的‘尉’字,最后一笔略短。”
      角落里,凡乐缩成一团,用披风蒙住半边脸,只露出颤抖的眼睛。
      “我说了,这是话本。”
      苏闲语有些恼火地走过来,从墨陌手中抽走稿件。
      “是讲给不识字的百姓听的,百姓怎么会管这笔不稳那笔短?”
      她看了看满地的稿纸,又担忧地转向房间中央。
      锦娘依旧一言不发,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泥塑。
      她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姊姊,你还好吗?”
      苏闲语轻声问道。
      锦娘没有回应。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周遭的空气都因她无声的挣扎而变得沉重。
      她的脑海中,无数嘲弄的文句如同狂风暴雨般呼啸而过:
      《望南驿惊变》有分教:
      “……凡太尉运筹帷幄,预知妖邪作祟,遂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引蛇出洞……”
      “……石司正忠心耿耿,神威盖世,铁尺一挥,雷霆万钧,将叛逆尽数镇服……”
      “……青樊阁高徒庄仙师,以慈悲之心,洞悉妖人奸计,助太尉拨乱反正……”
      “……苏仙师剑术超绝,翩若惊鸿,于乱军之中,仗义出手,力挽狂澜……”
      《望南驿惊变》又有分教:
      “……妖人甄猛,凶悍异常,手持百炼钢刀,挥舞间带起腥风血雨……”
      “……虎头司精锐悍不畏死,结阵向前,刀枪如林,誓扬太尉武威……”
      “……异人墨小妹心向正道,弃暗投明,一刀斩去妖人首级,血溅三尺……”
      ——荒谬。
      锦娘的胃里一阵翻涌,只觉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她猛地起身,将手中紧攥的狼毫笔重重摔在桌上。
      “出去。”
      她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都出去!”
      苏闲语担忧地看了一眼锦娘,又看了看果断走开的墨陌。最终,她拉着凡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静室重新陷入死寂。
      锦娘没有去点亮更多灯火,只有一盏油灯在桌角昏暗地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狭长而扭曲,像一头困兽。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畔是那些墨迹未干的稿纸——《望南驿惊变》。
      那些华丽的词藻,那些颠倒黑白、粉饰太平的“真相”,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一张张嘲讽的鬼脸,咧着嘴,无声地讥笑着她的天真。
      “……凡太尉运筹帷幄……”
      “……石司正神威盖世……”
      “……庄仙师慈悲为怀……”
      “……苏仙师剑术超绝……”
      ——何其荒谬!
      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抬起手,将那卷从杨铁枪手中讨来,又被她死死攥得松散的竹简,缓缓展开。
      那上面,娟秀的字迹无情地揭露了“真相”:
      【罪人齐桦,剑中道人氏……诨号‘铁弹子’……家传南齐机关术,擅研物性变化,曾制‘霹雳子’……著《燔石篇》……贪墨二百两银……斩其右手拇指……酒、赌愈甚……或为其债主沉入东海。】
      凡太尉口中“闹出大乱子”的“铁弹子齐桦”,竟是这样一个人。
      “擅研物性变化”。
      “丫头,你可知道,为何三道之内,人皆敬仙家、尚武德,却唯独对‘机关术’,畏之如虎,远之如蝎?”
      前天夜里,杨铁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尘封已久的血腥杀伐之意。
      “因为那东西……不讲道理。”
      她仿佛又看到了姷国都城那坚不可摧的城楼。
      瑄王余孽的旗帜在风雪中招展,城下是阚侯联军堆积如山的尸体。
      所有的符法都被城头的高人压制,所有的勇武都在密集的箭雨下化为徒劳。
      “那时,好威——齐桦的母亲,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她带着一帮匠人,捣鼓了三天三夜,弄出了一堆丑陋的铁疙瘩。她说,那叫‘霹雳弹’。”
      老将的眼中,倒映出刺目的白光。
      “她甚至不用修士,只让几个凡人壮汉,用投石机把那些铁疙瘩扔上了城楼。”
      杨铁枪的声音微微颤抖。
      “然后……然后,太阳就在城楼上升起来了。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一百倍。”
      “我们甚至没听见声音,就看到那座能抵御千军万马的瓮城,像沙子堆的一样,无声无息地……塌了。砖石、木梁、还有城楼上的人,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撕成了碎片,抛上了天。”
      “等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传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建了上百年的姷国王畿城墙,被她用几个时辰、一堆没人要的烟花火药和废铁,从世上抹掉了。”
      杨铁枪缓缓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到锦娘那张因震惊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所以,丫头,你记住。齐家的人,他们不是修士,也不是武人。他们……是另一回事。他们能把石头变成雷霆,能把规矩变成武器。这《燔石篇》,正是齐桦研究‘物性变化’的心得。这东西的价值,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思绪收回。
      锦娘又想起齐枫榜文上慷慨激昂、为兄报仇的宣言,和那以《磐石篇》相赠的许诺。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石奇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磐石’,而不是一块烫手的‘燔石’。”
      每一条信息,都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每一块碎片,都反射出似是而非的景象,将她困在由谎言构成的迷宫中。
      义父的遗嘱,杨铁枪的隐瞒,凡太尉的试探,齐枫的榜文……
      甚至,连那被她视为圭臬的星图演证,此刻也不过一个只会重演已知的死物,面对这团真伪难辨、清浊晦杂的烂泥,显得无能为力。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如果所有信息都可能被污染,那么,真相又在哪里?
      她一直以来,都将义父那句“去其表象,观其根本”,解读成,“排除所有谎言,剩下的,就是真相。”
      可现在,她甚至无法确定,什么是可以排除的,什么又是应该保留的。
      这就像一道无解的残局,每一步都走向更深的陷阱。
      她抬头看到了角落里的洗衣盆,放着凡乐那件哭湿了前襟的素衣。
      稚嫩而生涩的声音,忽而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天经地义’是什么?是某种规则吗?”
      那是墨陌。
      那个来自“异疆”的女孩,那个对“复仇”感到困惑的女孩。
      她的问题,曾让锦娘感到荒谬,此刻却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思维的枷锁。
      “……人死了,就结束了。为什么活人,要替死人做事?我不懂。”
      “火克木,还是金克木?”
      “——当然是火克木。”
      墨陌的回答,不是基于《连山歌》既定的“修行规则”,而是基于最原始的、最直观的“现象”。
      火能燃木,所以火克木。
      简单,直接,不掺杂任何人为的解读或教条。
      锦娘猛地睁开眼!
      她一直试图“求真”——在无数真假混杂的信息中,找到那个唯一的、纯粹的“真相”。
      但是,所有信息都可能被污染时,“求真”是一条死路。
      唯一的出路,是“证伪”。
      “凡事去其表象,方可观其根本。”
      ——何为表象?
      去其表象,不在于去,而在于“将一切视为表象”。
      ——何为根本?
      在营造“表象”的过程中,哪些“根本”,是可以验证、可以勘破的?
      凡是意图取信于人的谎言,都必须使用事实作为支点。
      哪些事实?
      其一,敌人的目标,是《燔石篇》吗?
      凡太尉和杨婆婆都已确认,《燔石篇》的初本藏于天枢院。
      敌人只需与天枢院的官僚勾连一番,便可以尝试去借、去偷,甚至盗拓。这远比在深山老林里大海捞针要省力。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去追一个下落不明的齐桦,甚至炮制出“齐枫张榜”这种引人注目的谎言?
      ——不合道理。
      敌人的目标,不是那本书。
      书,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引开她这种,对机关术感兴趣、却只识皮毛之人的诱饵。
      其二,敌人的目标,是齐枫这个人吗?
      榜文上的“齐枫”,自称“南齐末代传人”;但天枢院的卷宗,与杨婆婆的陈述,都说明,齐家女主齐好威的长子,齐桦,才是真正的天才。
      如果齐枫是真的,一个只懂皮毛的猎户,对一个庞大的阴谋组织,有什么价值?
      如果齐枫是假的,将这个“猎户”和他与南齐、与齐桦的联系,主动曝光在幽隐城各方势力眼皮底下,又有什么价值?
      ——不合道理。
      敌人也不需要齐枫这个人。
      无论真假,“齐枫”这个人,是用来把水搅浑,让知道齐家根脚的势力,比如军机府、天枢院,心生疑虑、不敢轻举妄动的驱药。
      既然书和人都不是首要目标,那么,这张榜文里,唯一无法被伪造、无法被轻易挪动的“事实”是什么?
      “地理位置”!
      ——“其踪迹常现剑中道北方深山‘鸟道’左近,出没无常。”
      “鸟道”!
      锦娘猛地从怀中抓出油纸包裹的《连山歌》抄本。
      她翻开那夹着纸条的一页。
      纸条上,赫然写着木老临死前吐露的,那个“喜着红衣,使一卷长鞭,形容妖媚”的女修的姓名——
      “……她身边,还养着一头凶物,唤作‘娃娃’,状如肉山,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喜食生人血肉……”
      “……她、她还喜欢折磨手下和俘虏……”
      ——王达。
      榜文中画皮妖的托名——
      “此妖托名‘王娘子’,与一伙凶徒勾结,豢养‘血食妖’,状如肉山、皮糙肉厚,不畏寻常刀兵,专以活人为食。”
      ——王娘子。
      王达!
      王娘子!
      那十六字星偈,此刻在她脑海中震耳欲聋!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与宿命的重量: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榜文”与“齐枫”,这两个真假混杂的诱饵,引诱所有人去追查一个“人”和一本“书”的真伪。
      目的,是为了“掩盖”鸟道的异样!
      锦娘开始在脑中编织一个故事。
      起:一群以齐枫为首的猎户兄弟,其中或许混杂着那个失踪的、真正懂行的齐桦,常年在“鸟道”一带活动。
      承:他们在“鸟道”深处,无意中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一个由“王娘子”主导的外道巢穴。这个巢穴在做什么?
      或许,他们在利用“异铁”和《燔石篇》的技术,秘密试制“霹雳子”。
      或许,他们在开采某种与金脉之精有关的特殊矿物,用于打制那杀害义父的玄铁重锏。
      转:为了灭口,王达将齐家兄弟尽数屠戮,并伪造成一场“精怪作祟”的惨案。
      合:一个“幸存者”出现了。他一路南下,贴出一张张处心积虑的榜文。
      “齐枫”,这个“唯一的幸存者”,无论他是否存在,那真伪莫辨的榜文,不是为了求助,而是“藏木于林”的阳谋!
      它将“猎户七兄弟神秘失踪”这个可能导致巢穴暴露的问题,重写成了神神怪怪、耸人听闻的“江湖寻仇”故事。
      它污染了“齐枫”这个真伪难辨的“人证”——在知晓齐家辛秘的人眼中,他是个疯癫的、不可信的“骗子”。
      它成功地将所有关注者的视线,都从“地”,转移到了“人”和“物”上。
      这,才是表象之下的根本支点!
      锦娘将那张齐枫榜文的拓本平铺在桌上。
      她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眼中燃起了两道前所未有的灼灼慧焰。
      她不再对谎言心生怨恨。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故事”来构建“真实”。
      真实与谎言,本就是一体两面。
      她从袖中,缓缓取下那意图用作武器、却从未见过敌人鲜血的“不语”。
      她用椎尖,轻轻地、一笔一划地,将榜文上那个昭示着欺瞒的“磐”字,彻底涂抹、刮掉。
      然后,将椎尖刺入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瞬间涌出。
      她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那被刮去的空白处,以充满力量与决心的笔触,重新写下一个字:
      “燔”
      (初试锋芒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初硎慧剑碎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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