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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山岚难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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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翎神色古怪,欲言又止。柳观棋有点不耐烦,她说:有什么事就说,别支支吾吾的。
重翎慢吞吞地说:“你哪学来这些东西?”
柳观棋就拍拍包袱,得意道:连泽姨教我的。
重翎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那只面目模糊的雀妖。在崇凌城小王子与望青摄政王王配的印象里,她的存在感很弱,平平无奇地走进来,汇报些什么,国主给她发了任务,她又悄无声息地去执行。
“她会这些?”重翎迟疑道。
连泽要是听见这个问题,没准会笑出声。
她前半辈子当江湖客搅风搅雨,坑过的人不计其数,有头有脸的摄政王都损兵折将,恨不得磨牙吮血地吃了她。到如今退休了,专注干些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倒被人质疑起业务能力来。
但她也不会生气,毕竟自己在望青已经谋了正经官身。哪怕官职不怎么正经还招人记恨,但总比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客有脸。
有了正经官身的连泽正在整理情报。
“悦榕无大妖。”连泽对祁访枫说,“但攻城实为下策,把她们骗出城到平岚山野战,对我们优势最大。”
任何时候,攻城都不是易事。
士兵攻城,需要先面对箭孔中源源不断的箭雨,在同袍各种手段的协助下,士兵进入了实心城墙、里外各一层的瓮城,进入其中,才能看见城池本身的城墙。城门夯土为基,石料覆面,比城墙更厚。箭楼高耸箭孔多,墙垛上时时有士兵巡逻,烽火不息。
又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要来了。躲过这一劫,进了城门,城门内侧的藏兵洞就要涌出士兵来了。她们能搭云梯爬城墙,城墙上也有金汁泼洒,夜叉擂碾压,一旦落下,城周铁菱蒺藜……
尤其是悦榕王有意进取,她将与新宁城遥遥对峙的天汇城重新修整,城墙崭新高厚,守城军备一应俱全。她还拆掉了城墙外的民房,以防敌人借这些民房发射弓箭。
祁访枫看向了专业人士,这一仗是第一战,再谨慎也不为过。
许巢蓝赞同地点头,祁雪青思索后也投了赞成票。
君华左右看看,直问道:“为何是平岚山?”
许巢蓝告诉她:“如今是深秋,落叶深厚,平岚山晨间雾浓,午时多大风,夜间有霜冻。且平岚山距天汇城更近。”
君华恍然大悟:“我懂了。”
祁访枫忍不住问:“谁来给我讲讲呢。”
……
“可以了可以了,别讲了。”重翎顶着一头杂乱的草叶,身上的衣裳也胡乱扯了一通,心累道,“我相信她盖世无双,能把你教得神乎其技……”
柳观棋说得意犹未尽,见奴商营地近了,她才作罢。
少年观望了会儿,确认那几个武士都还在给同伴收尸。她招招手,重翎踟蹰一会,给乔装出的狼狈相再添一把火,咬牙冲出去了。
白皙漂亮的小公子跌跌撞撞地闯入营地,他晃晃悠悠地站稳,似乎刚从一处山坡滚下来,皮肤上剐蹭出不少红痕。身上沾满了草叶泥泞,还有几只虫子在织锦裙上翻滚。
他狼狈极了。
可他又很美,还出身高贵。
酒红色的长卷发凌乱不已,水润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不由得缩瑟一下,惶恐极了,无不让人生出怜爱的心情。戴着黑丝绸手套的手紧张地攥住裙摆,面罩摇摇欲坠,他慌忙伸手去扶,又堪堪想起自己的处境,急忙要逃。
留守的武士和勤杂工先是吓了一跳,又被他的美貌惊住了。武士心思急转,多年给奴商打下手的工作经验让她瞬间确定这是个好货,瞬间冲上去把人制住了。
武士一边步步紧逼,一边温和道:“公子可是迷路了?莫慌莫慌,我带你去我们营地歇会吧。这南来北往的,路上搭把手也算结个善缘。”
她这样哄着,心里也清楚小公子怕是第一眼就确认了她们绝非善类,因此一只手始终握在刀柄上。不到逼不得已,她实在不想伤了他,太影响价钱了。
小公子双目含泪,啜泣不断。他吓傻了,被拉扯着走回营地,一路哭哭啼啼。
武士拽着人回到营地就装也不装了,直接将人塞进笼车。小公子双手攀住笼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武士随手一扯,油布又盖回去了。
重翎一进笼车,就赶紧示意众人安静。几个还醒着的妖族愣了愣,随后赶紧捂住嘴。
他这头酒红色的长发太明显了,望青人不在乎王配长什么样,也对他印象深刻。
“你就这么塞进去了?”同伴皱着眉,“搜过身没有?”
武士嗤笑一声:“这么个小公子也给你吓得不得了了,你看他的手,像能拿刀的吗?”
同伴摇摇头:“阿四几个估计不好了,头儿也没回来,咱们别生事,小心驶得万年船。”
武士翻了个白眼,还是照她说的,将小公子拽出来,把那身华丽的宽袍大袖搜了一遍,确认没带任何匕首暗器。她没好气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同伴点了点头,武士又把人塞回去。
等领头回来,众人一合计,决定加快速度赶路。
半路上,领头奇道:“你捡了个好货?”
那武士邀功道:“我下了力气哄来的!”
领头拍拍她的肩膀:“回头要真卖出好价钱了,分你三成!”
武士顿时眉开眼笑,竭尽所能地溜须拍马,把领头哄得喜色连连。
被关在笼车里的重翎慌得不行,一听她们的交谈又忍不住无语:这些奴商也太肆无忌惮了,明晃晃的大家公子说抓就抓,真是猖狂至极。
重翎心中焦急,姚兰生不在这辆笼车中,他只能对着油布望眼欲穿。
被他惦记的柳观棋已经离开原地,轻盈地跳跃在树林间,几息间抵达了一间小屋。木墙已经被虫蛀空大半,屋中杂草丛生,寻常人见了,只觉得它是被山民遗弃的旧屋。这样的小屋从前不常见,望青的娘娘来过一趟就常见了。
柳观棋在木屋里摸索几下,顺利掏出一把弓箭,两把短刀,还有一些便于储存的干粮药品。弓是轻弓,她也能堪堪拉开,短刀锋利依旧。而药品是师姐特制的,她管这个叫兴奋剂。
这些补给小屋是祁访枫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倘若有天战火烧到望青,军队不得不进山打游击,士兵们能有绝地反击或逃生的机会。这药自然是牺牲了一部分安全性,注重提高效果。柳观棋仔细想想,还是把它揣走了。
她把物资尽数卷走,在木屋门口摆上三块石头,飞快跑了。
跑到一半,柳观棋又不放心,到另一座废弃小屋继续舔包。直到掏空三座补给屋,她才安心离去。
感谢师姐,她真是太谨慎太未雨绸缪了。山上四处修碉堡不说,山民遗弃的房子也想方设法藏仨瓜俩枣的物资。
柳观棋其实没有权限动这些物资,但这不是事急从权嘛,大不了事后抱着母亲的大腿哭。
她放出一只没眼睛的鼠形小生物,将药瓶给它嗅了嗅。它肉垫厚实,爪子尖锐坚硬如铁,极擅长追踪与挖掘。小鼠四下耸动鼻头,飞快往其中一个方向跑去。柳观棋紧紧跟着,天光微亮时,正好远远看见三辆眼熟的笼车缓缓驶入侧城门。
她咧嘴一笑,吹了个口哨。少年唰唰写了两个字,将信纸塞在另一只小鼠嘴里,驯养成熟的小鼠立刻咬住竹筒。她又取出一包香囊,在小鼠鼻前晃了晃,小鼠开始挖地道,一溜烟往地下去了,以任何斥候都没想到的路径跑进望青军中军帐。
柳观棋最后清点了一次药品数量,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熟练地躲开巡逻的卫兵,窜入笼车停留的小院。
柳观棋想,悦榕城市的士兵可比家里好躲多了。师姐下了大力气训练的士兵都没法次次逮住她,混进天汇城不要太轻松。
轻松混入其中的少年扒着墙头,注视院中发生的一切,极其熟练地隐蔽自身气息。
“主家那边什么时候来人?”
“还得过一会,咱们守着就是了。”
“哎哟!”正休息的勤杂工忽然哀号一声。
武士惊道:“这是怎么了?”
勤杂工白着脸,捂住腹部:“闹肚子了,说不准是路上水不干净……”
她这么一说,就有不少人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脚步匆匆地奔着茅房去。
人一散,原本坚固的守卫立刻松懈出许多漏洞。柳观棋不再等待,瞬间拈弓搭箭,一箭,两箭,三箭连发!三支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武士的咽喉,她趁机跳下屋檐,短刀直捅勤杂工要害!
剩下的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扯掉油布,目光飞扫,率先解开关着姚兰生的笼子。被关了一夜的少年原本还萎靡着,一听外头有动静,瞬间亮起眼睛。等柳观棋劈开笼车,她立即伸手接住了同伴丢来的短刀和药瓶。
姚兰生将药物塞进嘴里,急切地咽了几下,却因口干舌燥失败。她先闪身躲开勤杂工的刀刃,一把扯过地上的尸体,盾牌似的往上一甩,挡住几把飞砍过来的环首刀。她趁刀刃卡在尸骨中,张口咬住尸体被柳观棋划开的脖子,飞快吮吸几口血,终于将药物咽进肚子里。
姚兰生反手一刀刺入身后试图偷袭的勤杂工腹部,夺过她的环首刀,开始更加熟练地拼杀。被泻药支走的人纷纷赶来,一见尸体遍地,二话不说也开始厮杀。
领头狞笑着劈向不断拉弓支援的柳观棋,被她一个后滑步躲过,手中短刀以柔克刚靠巧劲划开环首刀。少年飞快调整姿势,一记侧踹,对准心口将领头踢出去。
那头,姚兰生引着个只有蛮力的武士闯进这片战场,她手腕一卡,勾着武士的刀刃向前,再转身一拧,后腿正蹬,瞬间把武士踹向的领头,那尖锐的环首刀加上武士的重量加持,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刺穿了领头的后心。
柳观棋即刻上前再往她脖子上补一刀,重新加入战场。
两人合力,不到半刻钟就让所有打手失去了战斗力。
姚兰生微微喘气,激发身体能量的药物尚在她身体里沸腾。她的面色稍憔悴萎靡,眼神却亮得惊人,一边把剩下的笼车打开。
她奇怪地看着地上一叠尸体:“这么弱吗?”
柳观棋没吃特效药,体力消耗大得多,整个人直接坐地上了。闻言,她没好气地比画两下——没听着我给她们下药了吗?泻药!
姚兰生竖了个拇指:“还是你卑鄙。”
柳观棋得意道:那可不!
她让重翎去吸引人注意力,可不全是为了把理由送到师姐手上,更是为了趁机下药。
姚兰生把她扶起来,看向一众恍惚的望青民众,高声道:“乡亲们!事到如今还有谁不清楚,你们被骗了!”
“这不是什么寻宝地,而是奴隶商贩的窝点!”
“都别慌!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吧?不认得我,也该认得她。”姚兰生举起柳观棋的手,朗声道,“娘娘的义妹,柳观棋柳云之。我们里应外合,是来救你们的,都听我吩咐,咱们安安稳稳回家!”
安抚住平民,两人简单沟通一番,姚兰生就将后续事宜交由柳观棋安排。少年挑了两个看着稳重的成年人,比画着商量起来。
姚兰生去寻重翎,四下找不到人,姚兰生有些急了。再一看,才发现重翎正半跪在一个重伤昏迷的男妖边上。
“重翎!”姚兰生小跑过去,“这是怎么……他受伤了?”
少年也半跪下来,检查伤势后眉头紧锁:“伤得太重了。”
小王子眼眶通红,抿紧了嘴唇。他转头看向姚兰生,目光不自觉带上了哀求:“兰生,求你……观棋她有药,对不对?”
姚兰生有些奇怪,再去打量昏迷的男妖,隐约觉察到异常。男妖生得俊美,乌浓的眉毛重重下压,白皙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他眉眼深邃,面颊消瘦,薄唇干裂翕动,似乎在呢喃什么。
他有一对银白的耳羽,犹如珍珠贝母,靠近后脑的部分渐变成宝石般澄澈透亮的紫罗兰色,一头杂乱的长发在角度变幻下呈现堪称梦幻的色彩。
他背后还有一双折断的洁白翅膀,沾染污渍,羽毛萎靡,骨刺穿破了肉膜,伤口处的皮肉已经开始腐烂化脓。
姚兰生的嘴巴慢慢长大了。
她见过的鸟妖不在少数,但漂亮得诡异的真不多见。按祁姐姐的话来说,这只男妖和其他人都不是一个图层。
能长成这样的鸟妖,姚兰生一共见过两个。一个是当年的后华修,再一个……她默默看向哭泣不止的重翎,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别哭了,我去说。”
姚兰生打起精神,向柳观棋交代道:“捡到重翎他哥了,说不准是不是亲的,但肯定是崇凌城的鸟。”
柳观棋一愣,旋即眼睛发亮。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为了王配和师妹开战,这理由勉强合理,但为了全妖族的大义……把西大陆翻过来也没有比这更正的理由了!
大家都出人出力地帮崇凌城收复失地,你这节骨眼上把人王子当奴隶卖了,是不是红豆吃多了?
至于是不是王子……人在她手上,不是也得是!
柳观棋一股脑把药品掏出来交给姚兰生,务必要她吊住“王子”的命。但她留了两份特效药,一份给姚兰生,一份自己揣着。
柳观棋说,计划有变,你带着她们,我去干点别的。
姚兰生一愣:“不烧粮仓了?”
柳观棋摆摆手,这个再说,趁交接人还没来,我去搞点事。
……
“什么再说,不就是吊我胃口吗?”祁访枫嘟囔着,把小鼠送来的信揣好,因着秋风打了个寒战。
侍从赶忙替她披上皮毛丰厚的大氅。
祁访枫看向连泽,这位特务头子正津津有味地复读这份檄文。她咂嘴道:“娘娘手下人才辈出啊,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写出这么文采斐然的檄文,我要是天汇城守将,别说出城应战,气也气死了。”
祁访枫哼笑一声:“也难为你生气。”
连泽看着她,忽然感慨道:“真是匆匆啊。”
“别匆匆了。”祁访枫没好气道,“打仗呢,别感慨万千了。”
“娘娘,你太小心了。”连泽说,“你已经尽己所能地训练了一支强军,其中老兵不少,领军将领更是经年名将。天汇城守军几何,将领为人如何,我们已经查了个掉底儿。这封檄文送出去,她必被激得出城,到了平岚山,就是我们的主场了。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已经占尽了,绝不会输。”
国主听了这话,她就说:“我听过一句话,叫飞龙骑脸怎么输。”
连泽有些困惑,她已走出军帐,望着山头浮现的晨光,呼出一口白雾。
“你说,咱们这回是飞龙骑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