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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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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又设宴了。
京官们如坐针毡。
她们想一盆冷水浇在身上,然后大病一场一病不起,又怕陛下一怒之下导致她们一命呜呼。
话又说回来,去参加一个有望青岱王的宴会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吧!
几个新提拔上来的官员见前辈一副死样,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到底是什么宴,这么恐怖?
……
还是那间大殿,还是那些宫人,还是那两个不顾人死活的主客,菜品和官员倒是翻新过一部分。
不仇琬一如既往地等着君华吃高兴了,才说:“岱王的诚意朕已见了,圣旨也已拟好,一式两份,你看吧。”
侍从捧着圣旨放到她手中,君华认真看过才将其中一份仔细收好:“谢陛下。”
不仇琬笑道:“到底是什么厚礼,要祁国主这样慎重?”
君华起身正色,没了放松肆意的姿态。
她奉上信件,朗声道:“我王察今岁春分,日躔失度。恐危殆兆民,误农时,妨国计。伏望陛下亟正历法,颁行天下,晓谕田夫,免饿殍遍野,黎庶罹难。”
“然陛下乃英主锐意,窃忧乘丰年而增赋税,因廪实以亟干戈,故出此权宜之计。伏惟圣鉴俯察愚衷,恕其僭越!”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所有人都愣住了。
钟令还来不及思考更多,她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你不是文盲啊?!
君华当然不是文盲,但也仅限于不是文盲。以及大陆各地口音百花齐放,她又三千弱水只饮一瓢……
这是君华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范文,终于等到用的时候,结果她背完了又没人回话,岱王就略微不安地抬起头来。
蛇妖踟蹰一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你听到了吗?”
不仇琬:“……”
陛下难得没理她,一丝不苟地读完信件,目光长久停留在信件末尾。
最终,她说:“来人,拟旨!命司天监重算历法,以准春时!”
那声音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扩开一声声应和的涟漪。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君华看着她,第一次恭敬行礼。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独她站着,只行望青的礼。
……
只身前来的使臣离开了,仇琬站在城头,目送她越走越远。
皇帝说:“她不可能是我的臣子。”
不仇琉握住她的手腕,不仇琬反而安抚地拍了拍她:“以宁莫忧。我就是有些感慨,当真是天厌其世,才生了她来救一救苍生。”
不仇琉说:“陛下乃圣明之主……”
不仇琬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行了,这种话骗骗外人得了,别把自己也忽悠进去。”
这个世界,管天君叫圣人,她却不是奔着当圣人来的。
天君惋惜道:“下回再见面,我非得杀了她们不可。”
重算历法的政令已经发布,她的子民早也能依照正确的春分日播种,而那张不增赋税的圣旨,会让世人歌颂她的守信义气,却也会让她们发自内心地敬爱西北的太阳,期待它的光辉。
是它将真正的春分带到人间。
她能生在任何一个时代,唯独不该生在当前。
这样一个人,非死不可。
……
君华的回程路走得很慢,因为多了个肉体凡胎的小孩。她来时走的是裘罗到风岑的路线,去时从旭华王城出发,途经秋朔与苍栾,再转入西北群山。
从旭华到望青,她带着容英慢慢走,沿途时不时教她些东西。
君华记得,小枫当年也是这么四处跑的。又是去鬼门关,又是棚屋给人看病,还跟着桑家走商……
鬼门关现在是没空去了,她又不会医术,更没法做生意。那只能带孩子跑一跑游山玩水看看风景了,就当长长见识,君华想。
“师傅!这是什么?”容英举着个疯狂扭动的毛绒动物问她。
君华和那只动物对视良久,沉默不语。
不对,她自己也没什么见识。
毛绒动物呲了她一脸,身子一扭挣脱禁锢,反身往丛林钻去了。
君华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记住你所有的问题,先学会自己思考,我回去再给你解答。”
容英肃然起敬,她小心又仔细地在旅途中探索,用纸笔记下了每个问题。君华看见那写得密密麻麻,甚至画了图画的小本子,大惊失色:“你识字!”
容英呆呆地看着她:“师傅,我上过学的。”
……可恶!那她岂不是能记一堆问题!
君华深沉地看着她,突然想揪着小孩的后领,也不游学了,就这么日行千里地奔回望青。
……不过小孩看着挺高兴的。
算了,让她跑吧。
“师傅!有螃蟹夹我!”
君华痛苦地闭上眼,要不,她跑了吧?
小枫以前也没这么不省心啊!小孩居然不是都一个样吗!她不应该自己独立探索世界,出了问题自己解决,有了领悟举一反三,而君华只要看着别让她把自己玩死吗?
不对,她也没正经带过小枫几天。君华陷入了沉思,她对司月和若木的敬佩忽然拔高一大截。
“师傅!”
“……来了!”
事实上,除去小孩子在这个年纪应有的猫憎狗嫌、手欠与探索欲,容英是个聪明的小孩。
这趟旅途不止她们俩,还有旭华派来的护送部队。毕竟到时还要途经南苍栾,天君不可能心大到放个人形核武单独溜达。
容英在秋朔国时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冷静,从不胡乱好奇瞎跑,她察觉到了危险,无处不在的危险。
并且,旭华军和她们挨得很近,似乎也不像靠近秋朔人。
容英有些奇怪,君华就告诉她:“你别看它是个小国,它干的事可一点也不小,这是全大陆最大的奴隶贸易中转站。”
“在五十年前,西北的奴隶贸易十分猖獗。那时候的西北气候恶劣,啊,没有说现在不恶劣的意思——并且人口稀少,经济落后。西北的奴隶贸易多是自产自销。”君华说,“这是劳动力短缺和治理真空的结果。”
容英半懂不懂地听着,她记性很好,不明白就牢牢记着,先问道:“那秋朔呢?它不一样对不对?”
君华赞许地摸摸她的脑袋,说道:“对,秋朔不是自产自销,它是一个稳定的出口国,并且是中转站。它出口的奴隶不是普通的劳动力,而是奇珍。容英,你想想,它为什么会成为奇珍物种的出口国,又为什么是中转站?”
容英回忆着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情形,又翻了翻她的小册子,思考良久,说道:“因为它的位置。”
“秋朔靠近夹山湖,师傅说过,夹山湖磁场混乱,靠近它就容易生成奇珍物种。秋朔把这些智慧而罕见的种族当作奴隶贩卖,并且独占了这个生意。与此同时,它南接旭华,北接苍栾,东面三国分别是风岑、祝前和裘罗。”
容英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君华没有打扰她思考,耐心地等她自己得出结论。
“旭华,不对,是西南诸国。”容英眼睛一亮,“在陛下还没统一西南前,它有十七个零散的邦国,其中最有名的是海州蜘蛛公!他号称,西南是极乐之境……”
她说着,声音又渐渐小了,茫然道:“后面的您没说,我也联系不起来。”
“你能分析到这已经很厉害了。”君华夸她,“容英,你知道极乐是什么吗?”
小孩老实摇摇头,试着答道:“吃好穿好?”
君华笑了笑,说:“他说的极乐,比这个坏多了。”
容英问:“极乐为什么是坏的?”
“你想,你饿的时候,有吃的就觉得很好。当你能天天吃饱,你是不是就想吃好一点,以前有糟糠就可以,现在想吃白米,要吃到白米你才觉得快乐,对不对?”君华说,“那再进一步,一直进到极点呢?”
“人们想要吃饱穿暖,然后想要锦衣玉食,再然后想要高官厚禄万人之上。当这个人走到极点时,依旧需要有什么来满足自己的支配欲,彰显自己的地位。”君华说,“于是,人们会折磨自己的同类,看同类卑躬屈膝,将其贬低成次一等,随自己搓扁捏圆。”
“别人痛苦会滋生自己快乐,蜘蛛公所谓的极乐之境,就是让大部分人痛苦,以这些痛苦滋养少部分钱权皆备的人。”
“这些提供痛苦的人从哪来?天南地北地来,身为奴隶地来。”君华叹道,“与此同时,苍栾的王与官吏根本不管事。”
郑兰叶忙着打妹妹,苍栾的官吏也彻底放弃治疗,别说权力真空,整个国度完全是瘫痪的。
在祁访枫净化魔气重修官道前,苍栾各个活人聚集地都是名副其实的孤岛,是活在地狱桃源的人。
各地的货物被武艺高超的江湖客能带着横穿苍栾,送到秋朔这个集散点,再送进西南诸国。那些秋朔人辛劳畜养的奇珍除了送到蜘蛛公手上,也销往大陆各地,广受好评。
至于它们其实也是智慧生物,谁在乎?正经同族都卖得起劲,你算老几?
“那,现在呢?”小孩的嗓子又有些哑了。
君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即使面具挡着半张脸也能看出她多高兴。她说:“望青国主把西北打服了,又肃清了苍栾,她打到哪扫到哪,秋朔的财路断了一大半啦!”
即使各地都有奴隶流动,但大家都要脸,明面上不允许的东西哪能坦坦荡荡过街?也就是苍栾国情特殊,各地商人才选择了它。
奴隶商人们节省了大笔上下打点的费用,纷纷来苍栾自费修路,以便自己商路顺畅。某种意义上,还给祁访枫省了不少力——商人们为了减小货物折损率,修出来的路那叫一个平坦结实四通八达。
现在完蛋了,苍栾被一分为二,走北边要被望青人杀,走南边要被天君宰。
而且也没有什么西南极乐地了,天君离开了策孚王立刻带着兵马杀到西南。她打定了主意要这块地,谁来碍着她就沉海里喂鱼。
站在望青人的角度看,不仇琬又狠又坏,算个可敬又该死的对手。但站在海州蜘蛛公等人的角度看,她简直是煞星降世,听不懂人话的魔神,比起美人更爱敌人的尸骨,比起美酒更爱敌人的鲜血。
好处是不要的,诱惑是不受的,整天就寻思杀谁,更不许他们运营这个销金窟。
不仇琬有一套极为单纯的思路。她是天命的君主,是万岁的陛下,万民供养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全天下都是她的。结果一群人冲上来莫名其妙就开始说要献这个献那个,叫她别收回自己的土地。
神经病!拿我的东西换我的地,哪有这么会做生意?
而且这是她选定的王城,谁准你搞得王城乌烟瘴气?
去死!
不服王化的东西!诛九族!
于是什么销金窟都没了,偌大一个违法犯罪窝点愣是让她打成板板正正的王都。
容英听了,不由得有些发愣:“……所以她其实是个好君王?”
“好的统治者要能让人民感到幸福满足或看得到希望,你是怀着这样的心活在她统治的旭华吗?”君华问她。
容英果断摇头了,她有点见鬼的幸福满足希望。
“那你说,她扫平了西南,是不是大功一件?”君华又问她。
容英迟疑道:“是。”
君华说:“你看,人是复杂的,不是一句好坏就能说清的。”
她蹲下来,认真说道:“容英,你是一个好孩子,能活到现在,你一定很努力,也受了很多委屈。可这个世界是很狡猾的,我不要求你必须成为多伟大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要被骗了。”
容英抹了抹眼,哽咽道:“我才不会被骗!”
“嗯,容英最聪明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不识字呢。”君华笑着说。
容英吃惊极了:“不会被骂吗?”
在她眼里,师傅定是出身不错的,出身好的人到了年纪就要上学。这个年纪还不识字,真的不会被老师教训吗?
“会。”君华理直气壮地说,“我妹妹天天嫌我没文化。”
……
遥遥地,祁访枫打了个喷嚏。
巫女担忧道:“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祁访枫四处看了看,狐疑道:“我总觉得,有人损我呢。”
巫女却没宽慰,而是说:“那您务必要做好准备了,巫女的预感是很准的。”
祁访枫:“……”
她逃避现实似的换了个话题:“还是继续说说活祭坛吧。”
巫女从善如流地继续介绍起来了。
“您知道灵性吗?”她先问道。
祁访枫说:“知道一点,有人告诉我妖心是灵性所在。”
巫女抬手,丝丝光亮构成一颗简略的心脏。
她说,心是妖族的灵性所在,对于一般妖族来说,心是逐渐封闭的,成长的过程就是灵性衰退的过程。因为七情六欲是有重量的,它压着灵性,也让心的回路趋向封闭。
“但这并不是坏事。”巫女说,“没有七情六欲压着,灵性就会飘起来。而身躯的开放的,它留不住灵性,灵性只会更快消失。灵性消失,心也会衰竭。”
巫女紧接着说,大妖的修行则是另一套逻辑。
她们舍弃七情六欲,任灵性飘起,又从外界汲取能量,补足空缺。七情六欲是动态的,不可控的,而灵力这样的能量是静态的,可以被大妖们控制,要多就多,要少就少,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拿。
灵性得到规范而标准地定向培养,就能反过来滋养身体。她们所施展的术法,缩地成寸、袖里乾坤、隔空取物……这都是灵性对精神的开发、对身体的滋养,二者同频,大妖才能获得神通。
祁访枫皱起眉头:“使徒不是这样。”
“如使徒那般,是走了捷径。”
大妖修成极慢,但她们一步一个脚印,境界扎实浑厚。她们以灵养心,力量由内而外,而使徒的逆练功法,直接引外界的力量进入体内,不经修与炼,捏合成类似风火冰雷这样的存在,再释放出去。
万事万物是有形状的。对于使徒来说,只要知道它们的基础构成单位和构成形式,就能将能量转化为物质。
“逆练功法终究是权宜之计,战事若停,您须得改一改规矩。”巫女提醒道。
祁访枫把这事记下了,又问:“那祭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女告诉她,圆坛寓意天,象征无限与循环,方坛寓意地,象征稳定与方位。您在苍栾设下的祭坛都是圆坛,有助于力量的净化。
当灵力与魔气都被净化,就相当于,压在大地这颗心脏上的七情六欲消失了。灵性上浮,而天不同于人体,它是圆满闭合的,能把灵性留下来。
“心与灵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有了灵,自然会牵引心诞生,心又需托生与身躯,于是拥有心的全新生命就出现了。”她说,“不是祭坛活了,而是祭坛孕育出了新生命,但它们还需要为自己塑‘肉身’,所以会向有心灵的存在索取物质,并支付报酬。”
祁访枫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茫然且无声。
良久后,她才找回声音:“那岂不是,我得养它们?”
巫女失笑,委婉道:它们会自己长。
“它们还帮我打仗呢。”祁访枫说。
“智慧不是一种生命的特权,它们在报答你的造灵之恩。”
祁访枫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要是再没良心一点,就要知恩必报了。”】
【“那太可惜了,你的良心有点多余。”】
祁访枫想,就放它们自由生长吧,不必什么都牵扯进战争中。最多最多,要它们帮忙监视一下官僚。
【“所以呢?你是这个什么新生命的一种吗?有几丁质的新昆虫,还是什么硅基生命?”】
圣通王说:【“后一种。”】
祁访枫愣了一下,她兴致勃勃道:【“我今天有幸知道更多吗?”】
圣通王冷笑一声:【“没那么多运气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