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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路水遥迢(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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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已经进展到白热化的阶段了,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含恨在壕沟后诅咒对面。
祁访枫又打完一场,身心俱疲。她草草灌两口药剂,闭目养神,几息后,望青国主又是个神采奕奕的铁人了。
“怎么样?”她问沈列,“定安传讯回来了吗?”
沈列摇摇头:“没有,裘罗境内洪水泛滥,信使找不到人,还有几个叫裘罗王的人截住了。”
祁访枫龇了龇牙,露出有点头疼的表情。
“算了,至少她们没有来袭的动向。”祁访枫尽可能乐观地想。
沈列沉默了一会,不得不提醒道:“王上,兵力悬殊,按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王上没吭声,她心里想了些讽刺的话,但不太好在沈列面前说。末了,沈列无奈地再进一步:“您试试让若木女君来援呢?”
王上的目光这才落到她身上。沈列目光殷切,国主说:“她不会来的。”
她应该用更委婉的说法,或直接撒谎糊弄过去,祁访枫想。
毕竟在现在的情形下,虚张声势也是很重要的战术。但她能怎么声张呢?她要如何拿出一个又一个地描补话术填上漏洞?她做不到的。
如果她真的虚张声势了,那最后反噬时能摧毁她一半的威信。她目前的统治威信源于两方面,其一是望青上下各个或敬或爱或惧她的人,其二是若木。
她借南海蝴蝶的神异为自己的统治附魅,就一定要承担这样的代价。
祁访枫告诉沈列:“她不只是大妖,还是世外妖,更与沙棠不同,她不守信的。再者,她庇佑我,只庇佑我,而非我的国度。你向功德箱投钱时,会认定神仙一定帮你完成愿望吗?”
妹妹可以向姐姐撒娇,巫女也可以向神灵祈祷,但国主不能向宗教俯首。尤其是这个宗教它自己长腿随时会跑,她不能为了图一时之快就埋下这样恐怖的隐患。若木一时兴起会帮她,但不会次次都帮。
……她不能让自己形成惰性。
而且,要是真走到了那一步,她把若木当成许愿机,若木当真会给予帮助吗?一旦她做些出格的事,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不足以弥补损失的。
“那我们……”
“等。”国主说,“等定安回来。”
沈列愣愣地看着她,祁访枫的语气放松而笃定:“爱卿莫不是忘了,她是何许人也?”
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很多个。比如她是离群索居,不被种群接纳的独行侠,注定要回这个家里;是忠心耿耿,勇武冠绝天下的将军;比如她是祁访枫的大姐,即使她们不曾流着一样的血,那情谊也比天高比海深……
“她会回来救我的。”祁访枫说。
沈列想起惨烈的奚宜城,想起她惊天动地的一剑,不知不觉也笑了,她说:“她定不负定安的名号。”
开战的号角吹响了,祁访枫抓起佩剑。
……
君华看向波涛汹涌的洪水,握紧了黑剑。
冷风似乎透过了鳞片,刮着最深处的骨骸。被血污泥沙染得黏腻的身躯在风中泛起阵阵刺痛,她看向了西方。
那儿也是一片沸腾似的汪洋泽国,洪水在翻涌的云海下咆哮,雷声不息。
世界是冷的,她无端觉得眼眸发烫。
她见过这幅风景,在奚宜守城战后的那个梦里。有人拉着她的手,替她挡开了污浊的洪水,劝她归去。
……她是定要归去的,谁都不能拦她,洪水也不能。
……她得做点什么。
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
做完之后呢?
君华产生过许多次这样的疑问,也一时一个答案地回答自己。现在,疑问就变成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堆积成山的柴火,在某个瞬间被窜上的火舌燎成了灰,火焰一直燃烧着,越来越猛烈,直到把她的心也烧成灰烬。君华闭上眼,头脑中的一切被清空了,心脏搏命似的迸出最后一滴血液,剑客攥紧了剑柄,她拔出了剑。
她不知道。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她都只能说不知道。
她跳入了洪水之中,污浊的泥色再次充斥了视野。她挥剑斩断所有被洪水裹挟而来的障碍物,巨石,枯树,动物与人的尸骸。青绿色浮现在身上,她在水中如履平地,直直站定在地面上。泥沙在水中浮动,包裹着她,拂过她。
温度依旧消失,她仿佛也成了水的一部分,任由水穿过她的身躯。
但她可以——
——劈开它!
她劈得开杀人鬼的兵器,劈得开城门,自然也劈得开洪水。
为她挡开洪流的人已在洪流之中,她不会让更多人落入其中。
君华一腿后撤,压低上身,举着锋锐的长剑用全力劈下——剑光在扰动的水下惊鸿一瞥,一往无前的剑气猛地撕裂了洪水。
水流被分割到两侧,不断翻涌着向上,其间涌动的虚影被水流携带的剑气撕碎,卷到不知名的角落。
无形的剑气继续分裂切割前方的水体,开出一条宽敞而漫长的道路。剑气反复盘旋着,紧贴住两侧的水墙,让它无法向中部下落。
脚下的土壤已被泡得软烂,但它足以让人前行。
君华喘着气,看向自己的军队。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可笑,才让士兵们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或许她已经成泥猴了,君华想。又或者她刚才发出了很凄厉的悲鸣,吓到了她们。不论是什么,她都只能事后再道歉了。
君华看向身后,洪水争先恐后地流向了东方。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要怎么了呀!
在洪水下游,裘罗城土地上的平民窃窃私语着,眼神带着恐惧。
洪水忽然停住了,但是,但是它越积越高了啊!等它扑下来,我们就彻底死定了!
两侧的水流忽地被抽起,遮天蔽日的水幕甚至让视野暗淡如黄昏后。相隔千里的将军和平民一起瞪大了眼睛,水流越被卷着盖上山脉,青翠的树木以惊人的角度飞快生长,依靠术法催生的植物勉强代替了堤坝。
更多的水流前往了更高的地方,直到所有洪水都被带离地面,君华才看清它背后的身影。
沙棠的白发一绺绺地搭在肩头,渗着混杂土腥味的脏水,一身衣衫早就看不出最早的颜色。
她伸手一推,漫山遍野的洪水瞬间倒伏下去,结成冰墙,白蝴蝶反手一推,它就飞着滚着落到伏娥高原上。
移山填海般的伟力让人心神俱动,覆手翻动云雨的人们已尽显疲态。
沙棠微微喘着气,她与君华对视,点头示意:“我本就是为望青防治夏洪的大妖。”
另一侧,闯了大祸的白发姑娘也看向定安将军,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双手也没有一丝颤抖,神色却落败似的颓下来了。
“……将军,接下来就靠你了。”
她依旧是一个天才,一个骄傲的天才,但她能看见世界了。
君华看了她一眼,温和道:“你替我守在这,等我回来……”
她说:“我给裘罗人重新修个河堤。”
……
“就这血流成河的样,我真该在高泉修个水坝。”祁访枫恶狠狠地揩去脸上的血污,凭借越发熟练的刀马功夫拼杀。
有羽族掩护,她甚至能带人冲锋,还亲自抢了几面心心念念的绣金旗。
渐渐地,她再“御驾亲征”地鼓舞士气也没法起到作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兵们逐渐对这样的鼓舞脱敏了,战局就难以明朗。
再加上老天不作美,这关卡下起雨来。绵绵春雨带着血,马蹄踩着打滑,人在阴沉的天气中也郁郁寡欢。
好在后者与洪水一样是无差别打击。意气风发的旭华军一路势如破竹地北伐,顺风顺水地打垮了苍栾,谁承想被小小的高泉城绊住,她们的士气在如此阴天中也不太高。
谁都打得味同嚼蜡,战事潦草,双方意兴阑珊地鸣金收兵了。
……
苍栾王宫中,天君懒洋洋地歪在主座上,一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侍者的乌发,掰着他的脸研究那鲜艳的妆花。
“她有天命?”不仇琬随口问了一句。
恭谦柔顺的公子跪在她身前,任由她揉捏,轻声道:“小子不知,城中是这么传的。”
哪座城都传。
他原先是悦榕人,后来义平城破,母姐把他送给飞旌将军,他就隐约听见那些传说。后来飞旌将军上任苍栾,他随军到此,就听整个苍栾都在说——望青娘娘有天命。
现如今,飞旌将军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仅以身免了,还是马革裹尸了。他留在府中,自然就身段柔软地奉迎下一位主君,公子微微抬眸,小心讨好道:“无论如何,自然是比不上您的……”
“昭宁郡王到——”
不仇琬瞬间坐直了身子,侍者也乖顺跪到一旁,他偷偷抬眼,又飞快垂下眼帘。
郡王身姿颀长健硕,面容英气。桃花眼顾盼生辉,额间一朵金菱红梅,美得分外浓烈。她走路大步流星,华贵张扬的织金锦裙便随之飞舞。
她光是走上前来,不仇琬就止不住嘴角扬起。
郡王瞥了眼乖巧跪着的男妖,语气不咸不淡地:“阿姊不去操心军务,倒看起败将的面首了。”
不仇琬的嘴角就拉直了。
阿姊不情不愿地看她一眼,心里那点郁闷又飞快散了,好声好气道:“以宁说的是,我懈怠了。”
男妖乖乖退下,昭宁郡王便不由分说地在主座上分了半个位置,从袖中掏出一沓文书,伸手一拍,瞪着她:“这些,我看着你写,批不完别想走!”
天君眉眼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见识立刻举手投降,缩在一边兢兢业业地看文书,让不仇琉霸占着大半把椅子,任她这大魔王作威作福。
不仇琬略略一翻,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她握着朱笔批红,坐姿也不知不觉端正了。天君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完全没注意到身侧张扬跋扈的郡王悄悄起身了,只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她。
前线战报送来时,天君刚刚歇下。
这位陛下的脾气向来不好,更别提这是些悲报,谁也不敢触霉头。
不仇琉无所谓这个,她本就是次子,从小接受着为家主姐姐良佐的教育。劝谏是她的责任,在劝谏的同时让长姐高兴也是她的责任。
从前这个家族指的是不仇家,如今是整个旭华,这对不仇琉来说没有区别。
不仇琬一停下笔,她就自然而然拉过姐姐的手腕,轻轻揉捏。
“……望青国主倒是厉害。”不仇琬说,“我真没想到她能把羽族拉拢到手,经此一役,怕是有人要跳起来了。”
不仇琉轻声道:“陛下是担心高泉战事不利吗?”
“战事倒不急,只怕国内不稳。”天君反复摩挲着战报,“她强任她强,朕又何尝羸弱?她们就那点人,顶多是看谁耗得过谁。”
士气很重要,可光有士气没用。大公主殉国殉道,崇凌城为她哀恸决绝地挡了魔族几十年,还不是靠着陆地盟友才反推阵线的?
“说起来,萧木樨当年也派了不少人过去吧?”不仇琬乐了,“怕是全都肉包子打狗了。”
从一开始,不仇琬就不看好摄政王们对崇凌城的瓜分计划。
想援助天空之城,只能派实力强悍的人去,而在西大陆,实力强悍就意味着心智坚定。毕竟心智不坚,私欲不克,撑死了就是个会武功的凡人,派去魔族战场只能送菜。
那些去援助崇凌城的妖族,哪怕不算大妖,看着只是个面容粗糙的大头兵,她们在修心修性一道上也走出去很远了。
这种人有良知,天然向往公理,追求正义,做不到对看不见的哭声无动于衷。一送去崇凌城那个正气凛然的抗魔前线,注定要往圣人的方向发展的。
你指望这些圣人为你那点阴暗心思向崇凌城下手吗?羽族还犹豫着投靠谁,她们就会率先苦口婆心地陈明利弊,揭露黑幕。
不仇琬想过要招揽羽族,但并不重视这点。羽族战士单体战力强归强,但人太少了,还不是她的基本盘,有这功夫不如多骗两个大妖回来。
西大陆数十亿的人,万里挑一的天才修士也有几十万。只要手握大妖,哪怕羽族站在她对立面,不仇琬也不怕。
郡王不作声,天君继续道:“话虽如此,打还是要打的,掂掂分量也好。哪怕打不下来,也不至于输得一塌糊涂。”
昭宁郡王莞尔一笑,揽着她夸道:“陛下圣明,妾心悦诚服!”
不仇琬瞪她一眼:“偏你会说话,把皇帝哄得事事不敢越过你!”
郡王冷哼一声,骄矜道:“怎么,嫌我逾矩,要撤了封号,打入冷宫了?”
不仇琬笑盈盈地看着她,郡王便坦荡回望。不多时,她艳丽醉人的眼睛就忍俊不禁,一时含情脉脉地瞧她,又忽而作怪泪光闪闪,伏到君王膝上哭闹:“可恨君多情薄幸!徒留妾身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
一句一句哀而苦,哭腔幽幽,难辨真假。
君王被她逗笑了:“朕再多情薄幸,也只同你天上人间恨海情天!”
笑闹过后,不仇琬思量着,她说:“望青国主既有胆气御驾亲征,我也该去会会她。”
“朕明日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