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天》青羽飞沙

38、战至终章

　　朗月派破败如历经千百年风雨的破庙。仙门前那段台阶残破不堪，走进仙门更是没有一处完整墙壁。看来这里原本就是一处废墟。
　　堂溪水间辨认着大体方位，走到后山禁地。
　　慕招上神与魔尊对阵之际，婉儿在她手心写下“禁”字悄悄离去。后来，魔尊终于被封印，慕招上神神殒，帝十三去追捕御粟青羽，并剿灭残余的赤炎门徒。堂溪水间一个人回到仙门来。
　　她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猜到婉儿为何悄悄离开。她有剩余二十四支影卫，可与魔灵面对面一战。怪不得朗月仙尊要创建影卫，慕招上神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不妄天中，隐匿踪迹才不容易被魔灵操控。
　　这二十四支行踪不定的影卫，是她杀死魔灵最后的机会。

　　仙门的后山禁地，历经十几年前那场浩劫又经修复，如今空余水精石座。堂溪水间刚走进去，就看到水精石座后面，婉儿走了出来。
　　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但凡有机会让时光倒流，可以重新面对一遍曾经的处境，可以重新有机会再做一次，无论是谁，都会拼命去扭转故事结局，对不对？
　　婉儿站在十几年前自己站立的地方，看着堂溪水间。她此刻就是这样想的。她拼命拼命都要弥补那个遗憾。独自存活下来的人明明是幸存者，却永远被内疚折磨着。
　　她走近了，堂溪水间带着能令自己告别遗憾的机会走近了。婉儿看着堂溪水间走过来，看着她还活着，泪水肆意地从眼眶里挤出来，砸在自己身上。
　　这一次，她绝不让结局重演，绝不。即便是死，死后九冥下见到朗月仙尊，她也无愧无悔。
　　她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一句句向她倾诉。
　　婉儿：“我是暗影婉儿，自小在朗月仙山长大，由朗月仙尊亲自教导，传授仙术，修习仙法，我护卫女尊两世，不曾离去。身为影卫，这是我应尽之职，身为婉儿，我想给你全部真相。二十四支影卫，由上古神器无影弓所化，不在六界之中，不被魔尊察觉。无影弓，以暗影为骨，神力为形，诞生于天地混沌初开时，更早于魔尊降生。拉开弓弦，无影弓将抽取虚空中一切黑暗元素，聚集暗能量凝结成利箭，箭出如影，可射穿一切时空壁垒，中箭处瞬间溃散，魔灵也不可抵挡，直至彻底湮灭。”

　　堂溪水间已经泪流满面。原来日夜陪在身边的婉儿，也是前世来的神仙。她和慕招上神与帝十三一样，为了穆念仙尊的一缕精魂守护在自己身边，可被他们一路扶持至今，要去对战魔灵的人，是她堂溪水间。婉儿日日夜夜十几年的陪伴，危难时刻数次为她舍命，他们守护的究竟是穆念，还是水间。
　　堂溪水间已经走到她面前站定，对视着婉儿的双眼。婉儿心里好像藏了深海一样多的泪水，此刻也汩汩冒出来。宇宙间的一切，来和去都有它的时机。有些结束不会依照她的意愿改变。她能做的，是痛痛快快面对，不留遗憾。
　　婉儿：“它的使用遵循宇宙自然法则，破空无声，影遁无形，以神魂为薪，换得无影一箭。”
　　堂溪水间：“以神魂为薪，换得无影一箭。这么说，用我的神魂换魔灵湮灭，也是我的宿命。所以命中注定我来做继位女尊，所以上神之愿的神力灌注在我身上，原来命运真的自有安排。我能抵一个魔尊，算我赚了。”
　　婉儿：“我很抱歉，让你面对一个这样的结局。”
　　堂溪水间：“这么说，你也是无影弓的一部分？”
　　婉儿：“我不是。”
　　那这场浩劫过后，你还有机会活下来。
　　堂溪水间在心里默默念着。
　　婉儿：“我是无影箭的核。我会为你神力驱使，吸收一切暗能量，凝结成箭。我会为你射穿魔灵，绝不迟疑，绝不回头，不死不退。”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只是我无力回报你们的守护，只这一条凡人之命而已。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际遇，有着我无法想象的沉重，我身处其中仿若棋子，并无力改变什么，也无力护佑什么。我在意你们，我的爹爹娘亲，云上，婉儿，同门，清水镇的百姓，我的族人们，如果这是所有人期盼的未来，那我也会为你们勇敢一战。
　　堂溪水间：“好。不死不退。”
　　入夜。除了星光点点，微弱到可以忽略，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今夜过后，六界或许会沉沦进永夜，一想到这个可能的故事结尾，堂溪水间一颗肉心好像被放在铁板上煎烤。不要想太多，去做，去做，不退，不退。她不停提醒自己。
　　她已经在这场浩劫中煎熬很多天，云上也很久不在身边。他现在是帝十三。这的确有些不习惯，两个人从小都没分开过这么久。
　　她一个人走近清风法阵，走进结界，走到魔尊面前。
　　赤炎魔尊：“凡人蝼蚁，谁给你的胆子，敢站在本尊面前？”
　　堂溪水间：“我身负九天神力，而你被无数冤魂拉扯，胜负未定，在我面前，你又怎配为尊？”
　　赤炎魔尊：“拥有九天神力又如何？本尊要杀光你所爱之人，夺走你的荣耀，捏碎你心神，抽掉你脊骨，蝼蚁纵有神明之力，也无力与本尊抗衡。区区肉胎，何其渺小，不死何为？回到我为你指定的轮回中去，做个糊涂的肉蛋，你便不会经受此等无间剧痛。”
　　堂溪水间：“朗月仙尊死了，慕招上神死了，仙门长老和仙修们死了，清水镇百姓死了，我死又如何，你以为我还会怕吗？如今我一无所有，像身处无间地狱，可笑你却不知道，最黑暗处，就是最光明处。”
　　赤炎魔尊：“找死。”
　　魔灵暴怒，虚空中伸出燃烧着烈焰的手臂，掐住她脖颈提到半空，剧烈的火焰炙烤着她，拉扯着她身上的神魂，好像要在灵魂剥离的剧痛中烧干她的生命，她在从头到脚彻骨的剧痛中几乎晕厥过去。
　　原来人在剧痛时，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她借着默默自嘲，保留一丝清醒的理智。
　　“巨魔剑，定。”“放开水间！”“女尊。”
　　虚空中打开一条裂隙，御粟青羽用流光变带帝十三瞬间穿梭到魔灵面前。
　　婉儿带着二十四支影卫，在此刻也同时影遁到阵前。
　　御粟青羽祭出巨魔剑，一剑贯穿魔灵，将魔灵暂时定在半空，不给它缩回法阵地下的机会。
　　“就是现在。”
　　二十四支影卫合体，堂溪水间使出九天神力注入，无影弓成功化形，婉儿飞身跃入，神力凝结一切虚空中抽取的黑暗力量，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在神弓上渐渐显形。
　　堂溪水间：“元神归位！赤炎魔尊，还我清明！”
　　说着，堂溪水间拉满弓弦，一箭全力射出，无声无影的利箭划破黑暗射向魔灵。
　　“啊——”
　　一片黑暗中魔灵一声惨叫，堂溪水间看到利箭射中处，一片赤炎消散在暗夜中。
　　“成了！再来！”

　　堂溪水间再次拉满弓弦，注入神力，一箭一箭全力射出，一箭一箭打散着魔灵。转眼间不知射出多少箭，堂溪水间已近力竭，婉儿的元神也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此刻魔灵狂怒，似乎仍然蕴藏巨大的力量。
　　赤炎魔尊：“敢伤本尊，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帝十三：“水间。”
　　这很像青阳云上的口吻，帝十三温情地叫了她一声，堂溪水间一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上来，好像宿命感在此刻站在身边。
　　帝十三：“水间，愿天地轮回中与你相见。爱你这件事，我愿意当做永生永世的宿命。”
　　堂溪水间：“云上，云上……”
　　一片神光照亮黑暗，帝十三献出全部神力，化作一片神光注入无影弓，堂溪水间只感到弓弦剧烈震动，猎猎作响，她随即弓弦拉满，蓄力，狠命射出一箭！
　　一箭！一箭！一箭！堂溪水间咬紧牙关狠命射出一箭接着一箭，好像帝十三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强有力地拉开弓弦。爱人的胸膛温暖又宽厚，在神明的怀抱里，水间好像看到眼前一片光明，看到一片萱草花在阳光下蔓延盛放，开遍仙山。随着帝十三神力一箭一箭削弱，烈焰一处一处扑灭，在恶魔地呻吟中，堂溪水间泪眼模糊，全身剧烈抖动着抽泣。
　　手上的力量消失了。她知道爱人离开了。
　　魔灵变成一只眼，在阵中瞪着自己。
　　赤炎魔尊：“找死！”
　　在恶魔之眼威压下，堂溪水间仿佛被一股黑暗的力量拧住肩膀，重压之下，她被按住压在地上，跪在魔灵面前。

　　那只恶魔之眼，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好像要将她迷幻，将她吞噬。耳畔响起一声声呼唤，那些消失的灵魂做梦一样回到她身边。
　　“水间” “水间你不要爹爹娘亲了吗” “水间” “水间” “水间快来”“水间不怕，死一点不痛”“你不过凡人”“算了算了”“好累”“堂溪水间是你害死我们”“你算什么东西”“你配吗”“去死”“你也是女尊？”“什么人都想赢”“死了就结束了”“无所谓的”“来陪我们”……
　　那些熟悉的面孔变成恶魔的嘴脸，摁住她的肩膀，捏住她的下巴，贴在她耳边吟咏着恶魔的低语，最后一点薄弱的意志正在土崩瓦解。
　　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那点不相信，在日光下绝不敢承认的那点不相信，此刻大声地在她耳畔重复着。她不相信自己凡人之躯真的能战胜魔灵，这是九天诸神未竟之事，为何要分派给一介凡人？
　　她在剧烈地心理挣扎中似乎要沉沉睡去。

　　我们不过一群活在恶魔幻境中的蝼蚁。从来没谁战胜过它。
　　我本以为，我们接受来自神明的指引，没想到，从降世之初，聆听之音皆为恶魔低语。当我以为凭念力可冲破命运捆绑之时，那竟只是从恶魔的睡梦中被神明叫醒。从那清醒之初，我开始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这个赤炎魔尊一手打造的恶魔乐园。他俯视着所有人的命运，因此六界心念皆入他耳，六界行迹皆入他眼。他让众生以为诸神没有陨落，他让众人以为头顶尚有清明。他让凡人以为修习百年便可成仙，他让青羽以为站出来反抗诸神便可打破诅咒，他让帝十三以为凭一己之力可在大势倾颓之力挽狂澜，他让我以为我一介凡人真的可以战胜一切，不可一世。
　　然后他一一击碎我们所有人的美梦，拉我们入无间地狱。不，而是从一开始，我们所有人就活在地狱里，不能解脱。所有人在恶魔的游戏里，只是蝼蚁。
　　所以他是魔尊，是数万年前屠戮诸神统治宇宙的魔尊。宇宙神明献祭一切，也无法看顾六界生灵，只不过将他封印而已。他始终宰治天地，赐苦众生，让诸神的牺牲沦为一场数万年的嘲讽。
　　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我要面对这一切？我宁愿，不要醒来。原来此间，并非邪不胜正。为什么？为什么要赋予恶魔如此强大的力量？

　　可这世间，泪水和恐惧实在太多了。
　　她突然睁开双眼，对视恶魔之眼。
　　她说：“我是堂溪水间，我是朗月派女尊，是清水镇堂溪家少主。我生来并不是女尊，可我生来就是堂溪水间！我是堂溪水间！”
　　她吼出自己的名字，喊出来的那一刹那，仿佛无数魂灵归来，站在她的身后，无数人伸出一只手，源源不断地力量叠加在她手上，在她腿上，在她肩上，她一点一点站起身来，后撤一步，侧身，举起无影弓，拉满弓弦。
　　我是堂溪水间，我是朗月派女尊，是清水镇堂溪家少主。我生来就是堂溪水间！让我完成堂溪水间该做的一切！
　　一箭射出！这支无影箭上附着无数生灵地心念，在虚空中不断蓄力，蓄力，越飞越快，越飞越重，直直射向恶魔之眼，正中红心！
　　这次没有听到魔灵的怒吼，反而突然一切都寂静下来。周遭一切都寂静下来，堂溪水间只能听见自己重重的喘息。黑暗慢慢消散，天光缓缓明亮起来。
　　魔灵终于终于湮灭无无形……一切都结束了。

　　一缕霞光从天边照耀过来，堂溪水间看着地上的影子，在她凡人之躯身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真身法相。
　　她回首来处，只见来路曲折，蜿蜒而来，却已行路良久，来路迢远，似人力不可为。可如今，阴差阳错的，她被九天神力选中，也被众生念力选中，所有力量汇集在她一人体内，凭借众生，她成为亘古唯一的神明。
　　后来，不妄天随着魔灵一起消散，九重天崩塌后又重建，堂溪水间守在荒阳宝殿，似乎在漫长时光中等待什么。她每日每日种花，越种越多，种满荒阳宝殿，又种满九重天。
　　御粟青羽去九冥找到孟婆，又喝了九遍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他想做人，想一遍遍投胎做人洗涤魂魄，他想投胎做那种生下来就受到诸神祝福的孩子。
　　九重天种满萱草花，堂溪水间每日照看花灵，催促花灵修炼；她期盼着花灵百年成精，千年成仙，万年成神，他们便可相见，再续前缘，这次要做一对神仙眷侣。终于浇水松土守了百年，萱草花花灵修炼成精，化形成一位眉目清秀的小仙子，堂溪水间给他取名十三，常常给他讲不妄天的传说。
　　小仙子听到故事结尾时问，那，你是亘古天地间唯一的神明了？
　　她说，我不是神明，我只是一名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