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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   郑舒转过身,只见萧宴淮静立在门边。烛光自他身后透来,将那道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长,无声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殿下怎么出来了?”郑舒一边轻声问着,一边提着食篮步入房中,“今日……只有这些了。”她语气如常,从篮中取出那两个冷硬的馒头和只剩碗底一点米汤的粗碗。

      烛火跳跃,映出馒头黝黑干瘪的模样,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那点稀薄的米汤,甚至映不出半点光亮。

      郑舒没有停顿,转身从床榻下拖出那只旧炭盆。盆中只剩两三块碎炭,还在苟延残喘地吐着微弱火星。她将馒头在米汤里迅速滚过,随即埋进尚有余温的炭灰中。接着,她又从柜脚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那是她这几个月来一点点攒下的炭块,藏得小心翼翼。如今天气渐暖,炭也即将不再是必需,倒不必再省。

      她在靠外间的地方重新引燃新炭,将零星的米粒倒入一壶清水中,置于火上。“勉强算是粥吧。”郑舒望着水中那几粒可怜巴巴翻滚着的米,低声自嘲般地宽慰自己。

      而萧宴淮始终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她去哪儿,他的目光就追随到哪儿,不近不远。

      忙完一切,郑舒终于能坐下喘口气。她直接倚坐在门槛上,这个位置既能照看外间煮着的水,又能留意里屋的炭盆。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得以松懈,微微垮了下来。

      萧宴淮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随后也走过来,挨着她坐在了门槛上。那小小的身子,一片羽毛般,轻轻地、试探般地靠上了郑舒。

      “殿下在这里……会害怕吗?”郑舒望着黑沉沉的庭院。荒草在夜风中簌簌摇动,如同匿于暗处的野兽,无声地窥伺。她忍不住去想——才八岁的萧宴淮,在失去母亲之后的这两年里,在这座空寂的冷宫之中,白日忍受宫人的打骂、日复一日的克扣与欺辱,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夜晚,则独自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寂……

      这样的日子,他是怎样一天天熬过来的?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就算终会习惯,可恐惧本身,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不会。”萧宴淮的声音很轻,像拂过耳畔的夜风,“有荷花在,阿桓就不怕。”

      郑舒心头蓦地一酸。她想起白日里在琉璃苑,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承诺——她说她会一直在。

      明明做不到,却脱口而出了。

      分明只是一句善意的谎言,分明清楚离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这一刻,郑舒却清晰地尝到了一丝悔意。她在利用萧宴淮的信任,依靠着他的陪伴,熬过冷宫里的寂寞,然后筹谋着抛弃他。

      大人的世界遵循丛林法则,成王败寇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背叛与憎恨也终将如过眼云烟。

      如果现在在她面前的人,是十年后的萧宴淮,她会毫不犹豫的继续下去。

      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谎言,因其本就轻浮,从来就不值得懊悔与回头。

      可现在不一样。面前的人,是只有八岁的萧宴淮。

      他还不懂什么是阴谋,什么是利用,世界纯粹如纸,因为陪伴所建立的信任,直接而彻底。这份毫无保留的倚靠,让郑舒再也无法轻易许下她做不到的承诺。

      所以——

      “殿下放心,”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荷花会一直陪着您,直到死在这里。”

      对郑舒来说,在这里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真的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抛弃。她清楚自己这是在玩一种卑鄙的文字游戏,但这是郑舒所能给出的、最合适,一定会做到的诺言。

      壶中的水很快咕嘟咕嘟地滚沸起来。郑舒将水分成两碗,又从炭灰中扒出那烤得外皮硬邦邦、沾满灰烬的馒头,散发着一点点小麦香气。她拍了拍表面的灰,虽然入口依旧粗糙松散,一咬就簌簌掉渣,但内里总算恢复了些软热,勉强能够下咽。

      她仔细地将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送去耳房给阿七,另一半留给自己。而那个完整的馒头,她轻轻放在了萧宴淮面前。
      “快吃吧。”郑舒说着,用力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努力地咀嚼着。那干硬粗糙的口感让她腮帮都发酸。

      萧宴淮很听话,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啃着自己那一份。

      借着吃饭的间隙,郑舒凝神梳理今日听到的讯息。越妃临近产期却持续见红,若真是正常怀胎,早该安排保胎或催产了。中宗如此重视这个孩子,太医院怎敢如此轻易保持沉默、隐瞒不报?

      她读过不少宫册记载,中宗疼爱昭宁公主,也敬重皇后。如她之前所想,以皇后之尊,根本没必要对这个孩子下手。倘若越妃真能诞下皇子,由中宫过继抚养,反而更能巩固帝后的地位与皇权传承。

      郑舒想得入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跃的烛火,连眼睛都忘了眨。直至一只小手忽然伸来,轻轻挡住了那片晃动的光。

      “看久了,伤眼睛。”萧宴淮一板一眼地说得认真。

      郑舒这才回过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竟泛出些泪花。她望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少年,不由得轻笑:“多谢殿下提醒。”

      “你在想什么?”萧宴淮睁着清澈的眼睛望向她。

      “奴婢是在想……”郑舒晃了晃手中干得掉渣的黑馒头,调侃道,“日日啃馒头,不知何时才能吃上口包子。”

      她语气稍顿,目光移向别处,似是不经意地问:“殿下,这么久以来……越妃娘娘,没有来看过您吗?”

      “阿娘还在时,姨母来过一次。后来……阿娘也不在了。姨母说,她自身难保,再不能来了。”萧宴淮垂着眼,声音低低的,没有什么情绪,只余一片认命般的空洞。

      “可越妃娘娘如今怀有身孕,是后宫里最受看重的人。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来过吗?”若说从前是自身难保,无暇他顾,尚可理解。但如今她晋为妃位、身怀龙裔,何以仍对亲姊之子不闻不问?哪怕私下稍作打点,萧宴淮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荷花不知道吗?”萧宴淮用手指蘸了桌上一点水渍,无意识地画着圈,声音轻缓,“姨母有孕之后,就一直留在延福宫中‘静养’……为了安胎,哪儿也不许去。”

      禁足?

      郑舒不自觉地蹙紧眉头。她早知道越妃一直在静养,却从未想过,这“静养”竟是以剥夺自由为代价的。

      一个模糊却骇人的念头自心底悄然浮现,却又令她难以置信。

      ——若孩子本身并无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孩子的来历。

      若非陛下血脉,眼前种种蹊跷似乎才说得通。表面的重视与关怀,实则为将越妃牢牢控于掌中。可若越妃当真私通有孕,寻常处置本该更为直接:或明正典刑,或为保全颜面伪作流产,再寻个由头将她贬入冷宫便是。

      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除非……他们不得不留下这个孩子。

      而皇后对此的态度暧昧不清——既起杀心,却又不得不让步。

      究竟在这深宫之中,是谁能有这般能耐,令陛下与皇后皆不得不替他圆这个谎?

      郑舒的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个可能的人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朝堂与后宫那些手握权柄的身影。她反复推敲,又逐一否定,思绪在迷雾中穿梭,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完美解释所有疑点的答案。

      当她从深深的思虑中抽离,回过神来,才发现萧宴淮不知何时已伏在桌边沉沉睡着了,呼吸清浅,像只小猫。

      ————
      延福宫坐落于宫城东南,郑舒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探查。

      晨雾尚未散去,空气里沁着湿润的凉意。洒扫的宫人已三三两两出现在甬道上。郑舒避开主路,专拣僻静小径,绕至延福宫后方。近三人高的宫墙巍然矗立,绝非人力可攀,且宫人来往不绝,她也找不到任何尝试的机会。

      她只得沿着宫墙,装作寻常路过般缓缓向正门方向移动。刚走出没几步,眼前晨雾中忽地现出一行人影,看服色是内侍监的人。为首者一身醒目的红袍,面容在雾气中影影绰绰,但满头的白发在乌纱之下依然显眼。郑舒目光扫过他衣服上的绣纹——蟒纹!这是内侍省大监才有的规制。

      此时中宗时期的内侍省大监是谁?看起来,好像还不是张肇临。

      那队人越来越近,郑舒立即转身面向宫道中央,垂首躬身,静默行礼。

      一双绣着银色云海纹路的黑靴从她眼前走过,后面跟着一排整齐的官靴。郑舒屏住呼吸,暗自希望他们尽快过去。

      然而,队伍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完了。”郑舒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那双云海纹黑靴去而复返,停在了她低垂的视线里。

      “你是哪个宫里的?”头顶传来的声音,那般尖细还有些沙哑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咱家,好似从未在此处见过你……”

      “奴婢……”郑舒将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保持着半蹲的礼姿,声音尽量平稳,“奴婢是负责看守清源殿的。”此时撒谎,毫无意义。

      “哦?”面前之人轻轻甩了下拂尘,尾音微扬,“清源殿的。怎么跑到延福宫地界来了?”

      “回公公的话,”郑舒努力稳住声线,不让颤抖泄露心底的慌乱,“清源殿的阿七昨日不慎跑了出来,冲撞了尚仪局。尚仪局的长史吩咐奴婢今日前来洒扫赔罪。”

      头顶上方静默了片刻,那尖锐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尚仪局那边,你暂且不必去了。”

      话音顿了顿,仿佛在斟酌什么,随即吩咐道:“咱家这儿正有一套陛下昨日亲点的封赏,要送往窈华殿赐给公主殿下。”

      “肇临——”他扬声唤道,语气不容置疑,“你带着她,和余下几人,一同将赏赐送去。”

      肇临?!郑舒行礼的手指猛地收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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