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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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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还没说,方才为何要跟这石子路过不去呢?”郑栖梧拭去唇边酒渍,挑眉笑问。
“脚底按摩。”郑舒一样面不改色地胡诌,“活血通络,你要不要也试试?”
“当真?”少年竟真的信了,翻身跃下树枝,轻巧落在她身旁,“那我倒要尝尝这滋味。”说着便踩上石子路。还未等他细品,远处忽然传来呼唤:“郎君?”
电光火石间,郑栖梧将酒壶塞进郑舒怀中,迅速掸落衣上尘叶。转身欲走时又折返回来,凑近她时苦涩的药味混着酒香:“我的谎我自己圆,阿姐只当从未见过我。”
他抬眸凝视着她,那双桃花眼醉意朦胧,却透着几分的清明。待她回过神,那袭白衣已消失在月洞门外。
郑舒低头看着手里的酒壶,壶口还有温度留存。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反而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只是那份深埋的不安,仍像水底的暗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蛰伏。
德明厅内灯火通明,水榭边的戏台正唱着婉转的戏文,虽听不懂词句,那缠绵的腔调却已萦绕在晚风里。郑舒早早到了宴厅,却未入座,只静静立在廊柱旁等候。
江夫人是第二个到的,身后跟着沉默的郑听璃。一见郑舒,她便含笑招手:“阿舒怎么独自在这儿站着?”今日的江夫人似乎心情颇佳,满面春风地握住郑舒的手,那掌心温暖得让人恍惚,“今日家宴不必拘礼,等你伯父到了便开席。”
“有劳伯母费心筹备。”郑舒干涩地应着,目光掠过江夫人身后垂眸不语的郑听璃,竟生出几分羡慕——在这众星拱月的场合,做个不言不语的木头人反倒更自在。
日头渐高,偏厅渐渐聚满了人,往来寒暄各说家常。张姨娘一来便拉着江夫人说个不停,倒让郑舒得了清闲,这样的场合,小辈只需要安静。郑嘉宁一看到她就粘到了她身边:“阿舒姐姐你快尝尝,我刚从小厨房拿的月饼,今年的新口味。”
郑舒抬手接过,送进口中,黏腻的味道在味蕾散开,让她忍不住皱眉,注意力一时都集中在了手里的糕饼上,和郑嘉宁说起了小话。
“开席——”
管家的唱喏声穿透喧闹,众人纷纷起身。
郑舒正欲举步,袖口被人轻轻拉住。郑嘉宁凑近低语:“阿舒姐姐,等会儿我能否坐你身旁?”
抬眼望去,偌大的正厅一张主席,外间还有三张八仙桌,一套流水席,已经坐满了,大抵都是郑氏京中族亲,主位前已立着一道身影。郑怀义比记忆中河洛的父亲高出半头,天青色直裰衬得身形修长,腰间一枚红玉髓温润生光。与郑怀远冷峻的轮廓不同,他的面容更显柔和,眼尾细纹平添儒雅气度。
江夫人含笑与郑怀义并肩落座主桌,郑舒对郑嘉宁微微颔首,两人在下首相邻的席位坐下。
对面的郑栖梧目光掠过她时,未起丝毫涟漪,仿佛素不相识。
郑舒也只当做不认识他,垂眸盯着面前的青玉杯,任那澄澈酒液映着晃动的烛光。
身侧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郑嘉宁声音压得低低的:“阿舒姐姐,你会喝酒吗?”
郑舒自己是能喝的,以前工作应酬练出来的酒量还算不错。她转头看到郑嘉宁手里紧紧攥着个茶壶,再一看席上每个人的酒杯都已经被侍从倒满了,立刻明白了这丫头的小心思——分明是想找个喝茶的同伴。
看着郑嘉宁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郑舒忽然想逗逗她,于是故意点了点头。果然,小姑娘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都耷拉了。郑舒忍不住轻笑,用肩膀碰了碰她,这才抿着嘴轻轻摇头。
郑嘉宁眼睛一下子亮了,忙把茶壶推过来:“我也喝不了酒,咱们一起喝茶好不好?”
“好啊。”郑舒应着,隐冬便上前将她的酒杯撤下,换上了一盏新沏的绿茶。茶香袅袅中,两人相视一笑。
“阿舒。”温和的嗓音自上方传来。她抬首,正对上郑怀义含笑的注视,“在府中可还习惯?”那笑意与身旁的江夫人如出一辙的温煦。
“劳伯父挂心。”郑舒起身执礼,“伯母照料周全,姐妹们相伴甚欢,阿舒一切安好。”礼节上的体面,郑舒已经得心应手。
“甚好。”郑怀义轻捋胡须,满意颔首。他执起酒杯,声如温玉:“难得月圆人圆,今日不必拘礼,尽兴便好。”
满座衣冠齐举杯,在月光下漾开潋滟波光。
宴席上虽说了不必拘礼,但众人谁也不会真的放肆。席间安静,只闻碗筷轻碰与互相布菜的低声细语,远处戏班的咿呀声伴着笙箫,反倒衬得宴厅更加安静。
散席时已是日暮西沉。走出德明厅,郑舒望着天边残霞,轻声问身旁的郑嘉宁:“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郑嘉宁仰头看了看天色:“约莫酉时了。”
酉时。在第一次的经历里,这个时辰圣旨应该已经快马加鞭抵达河洛郑府了。若是在上京,传旨的时辰只会更早。可至今,一切风平浪静。
“郎君还是要多注意身体,这时节含元殿前风大,前日听刘家娘子说,刘大人在含元殿前偶遇张大人,不过多逗留了一会儿,就受了风寒。”江夫人细细地为郑怀义系上披风的系带,又对着他身后的管家叮嘱,“你跟在郡公身边,要时时警醒着。”
郑怀义握住夫人的手轻轻一捏:“不过是赴个宴,夫人不必挂心。”随即转身离开。
目送郑怀义入宫赴宴的马车远去,郑舒一直紧攥的手终于稍稍松开,如果作为官员正常入宫参加中秋宴,应该是不会出什么抄家灭族的大问题了。她抬眼望去,夜幕已垂,远处街市的灯笼连成一道流淌的光河,照亮了整座城池。
总算跨过了第一道坎。郑舒悬了一整天的心悄然落下,终于有心情好好感受这个真真正正的中秋之夜。
郑嘉宁已经迫不及待地挽住郑舒的手臂:“阿舒姐姐,我们快些出发,这会儿朱雀大街定是最热闹的!”
“嘉宁,注意些规矩……”一边的张姨娘刚开口劝阻,便被江夫人含笑打断:“她们正是贪玩的年纪,方才宴席上也拘束了,就让孩子们尽兴玩要吧。”
张姨娘瞥见江夫人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神色,立即噤声垂首:“夫人说的是。”
江夫人转而望向斜倚门廊的郑栖梧,柔声嘱咐:“栖梧,你与听璃同乘,路上相互照应。”她目光在少年微醺的面庞上停留一瞬,对身侧的郑听璃温声道:“去吧,记得早些回府。”
“儿子明白。”郑栖梧懒懒应声,广袖轻拂间带起淡淡酒香。
刚出了家门口,路上已经是人潮汹涌,马车行至街口便再难前行,只能弃车步行。刚下车,郑舒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屏住了呼吸。
整条朱雀大街化作一条流动的光河。两侧楼阁飞檐下缀满琉璃灯,檐角铜铃在灯火映照下泛着金光。高达数丈的灯轮巍然矗立,每一层都缀着近百盏牡丹灯,远远望去如一棵棵发光的巨树,将夜空映照得恍若白昼。
“这是‘火树银花’,”郑嘉宁在喧嚣中提高声音,“每年只有中秋和上元才能见到!”
人群摩肩接踵,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鲤鱼灯活灵活现,走马灯转出嫦娥奔月的故事,还有玲珑剔透的琉璃灯,内中烛火摇曳,折射出七彩光晕。卖糖人的小贩举着草靶子,上面插满了晶莹剔透的糖画。
忽闻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队舞姬身着彩衣翩跹而过,水袖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她们足踝系着银铃,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纷纷将手中的花瓣抛向空中。
郑舒仰头望去,但见漫天灯火如星河倾泻,远处皇城角楼上悬挂的巨型明月灯,与天边真正的圆月交相辉映。她站在熙攘的人流中,感受着这份穿越千年的繁华,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书中,还是真的触摸到了盛世的脉搏。
“阿舒姐姐快看!”郑嘉宁指着前方惊呼。
只见一座三层灯楼突然亮起,每一层的灯屏都在机关带动下缓缓转动,展现出不同的神话场景: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光影流转,栩栩如生。
郑舒正仰头专心致志地望着那流光溢彩的旋转灯屏,待她收回目光时,身边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才还身边的郑嘉宁,身后的郑栖梧和郑听璃,竟全都不见了踪影。
心头猛地一空。
“嘉宁?”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迅速被人声鼎沸吞没。环顾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和晃动的灯火,一种冰冷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