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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重开 ...


  •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布,沉甸甸地压下来。

      许若走在青石板路上,黑红戏袍的下摆扫过路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和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咚——咚——”声混在一处,倒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暗红戏袍上未干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极了许梵那件被撕碎的戏袍上凝固的痕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过往的碎骨。

      许若正低头盯着路面上交错的灯影,眼睛却忽然被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得发疼。

      是一个路灯。

      许若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攥住——眼前哪还有什么青石板路?

      是南漓市。

      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画着亮黄的分道线,像条被剖开的光带。高楼在两侧拔地而起,玻璃幕墙映着霓虹,把夜空染成了紫蓝交叠的颜色,比凤鸣班最亮的灯笼还要晃眼。

      “嘀——”

      尖锐的鸣笛声刺入耳膜,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擦着她的戏袍驶过,车轮卷起的风带着尾气的味,呛得她猛地后退。

      她看见车窗里探出个染着黄发的脑袋,不耐烦地骂了句什么。

      许若踉跄着后退,黑红戏袍的下摆扫过路边的花坛,月季的尖刺勾住了布面,扯出一道细口子,露出里面泛着暗褐,那是许梵戏袍的里子,浸过血,洗不净,便一直留着。

      她低头去解,指尖触到的却不是带刺的枝叶,而是冰凉的金属栏杆,栏杆上贴着张褪色的海报,印着南漓市戏曲节的字样,上面旦角的水袖却洁白得晃眼,根本没有半点血痕。

      不远处的奶茶店飘出焦糖味,甜得发腻,盖过了她戏袍上的血腥气。

      穿校服的女孩举着冰淇淋跑过,裙摆扫过她的戏袍下摆,留下淡淡的奶香。那味道让她想起许梵偷偷给她藏的麦芽糖,那时他总说:“若若要多吃点甜的,不然唱戏时嗓子发紧。”

      “你没事吧?”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停下来,手里拎着本《中国戏曲史》,封面上印着幅傩戏面具,青面獠牙,红得像血,“穿成这样……是在拍微电影吗?”

      许若盯着那面具,忽然觉得眼晕。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柏油路又变成了“陈记杂货铺”的木门,电子屏的光成了油灯昏黄的晕。

      柏油马路的平滑触感消失了,青石板的糙硌着鞋底,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像踩在乱葬岗的黄土上。

      刚才的那一切是梦么,怎么会,许梵、沈墨卿、宿听澜、商扶砚,叶未央,燕绥之,陆云起,他们,不,这一切怎么会是梦呢?

      油灯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道歪斜的光带,像条没干的泪痕。

      她低头看自己的戏袍,那些被月季勾出的细口子还在,里面露出的暗褐里子皱巴巴的,指尖抚过那处,能摸到布料上凹凸的纹理。

      是许梵的血渍结的痂,洗了好久都没化,早成了布的一部分。

      “刚才……”她喃喃出声,声音被风吹得散碎。

      奶茶店的焦糖味还残留在鼻尖,穿校服女孩的奶香混着麦芽糖的甜,在喉咙里漫开,可掌心触到的青石板糙得硌人,袖口沾着的凤鸣镇的土,比任何气味都更真实。

      凤鸣镇因为刚过戍时,沿街的铺子大多熄了灯,只有街角那间“陈记杂货铺”还亮着昏黄的油灯光,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正低头拨弄着什么。

      许若脚步没停,指尖却在袖袋里捏紧了那枚刻着“四”的竹牌。

      这铺子她来过三次,每次都是在任务的间隙,老板是个聋了半边耳朵的老头,总爱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磨得发亮。

      老头突然用手敲了五下桌子,许若顿时停下了脚步。这是小砚哥教过她的暗号,是朝闻道的暗号。

      老头磕了磕烟杆,铜锅里的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明灭了两下。

      他抬起浑浊的眼,往许若戏袍上的细口子瞥了瞥,喉结滚了滚:“姑娘是要买火折子吧?”

      许若的指尖在袖袋里捏紧了竹牌,刻着“四”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嗯,”她应了声,眼角的红痣在油灯下亮得像颗血珠,“要能点着湿柴的那种。”

      “新到的在屋里,姑娘请随我来。”老头佝偻着背往铺子深处走,蓝布褂子的后襟扫过堆在墙角的麻袋,发出“沙沙”的响,像有虫在里面爬。

      许若跟在他身后,黑红戏袍的下摆拖过地面的草屑,留下道浅痕,像条没尾的蛇。

      后堂的门一推开,浓重的烟火气就涌了过来,混着药草味、墨香和淡淡的血腥气,是朝闻道的味道。七盏油灯在墙根亮着,照见七个熟悉的身影,像七株在暗夜里扎根的树。

      沈墨卿正往灶膛里添柴,青布衫的肩头沾着草屑,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影。“若若来了。”他的声音裹着暖意,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红薯。

      宿听澜坐在桌前拨算盘,灰布袍的袖口沾着药粉,算珠相撞的脆响里,她抬头笑了笑:“刚算完刘典吏的私产,够给许家坳买三年的粮。”

      叶未央趴在窗台上擦箭,绯红裙衫的影落在陆云起的竹简上。“新磨的箭簇,”她扬了扬手里的箭,“保证能穿透三层棉甲。”

      陆云起的月白长衫沾着墨,指尖捏着狼毫在竹简上写着什么,墨汁溅在袖口,像滴没擦净的血。商扶砚靠在门后磨剑,藏青短打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那道镖师留下的疤。燕绥之坐在阴影里摇着铃铛,玄色斗篷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药罐,发出“叮叮”的轻响。

      许若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圈,心口那点因南漓市幻梦而起的空落,忽然被填得满满当当。她刚要说话,就见沈墨卿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两个陌生的身影。

      前头那人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布满老茧和旧疤,左手缺了截小指,断口处结着层黑痂。他往地上蹲了蹲,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俺是李十七。”

      旁边的青年裹着件旧棉袄,嘴角豁了块,说话时漏着风:“俺是李十八,他弟。”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十七哥和十八弟是我的故人,”沈墨卿往灶膛里塞了块硬柴,火星子窜起来,“三年前在码头帮过镖队,这次带着刘府的黑账来的。”

      十七往许若面前凑了凑,断指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俺们听说朝闻道……可以演戏?”他指了指许若的戏袍,眼里带着怯生生的光,“就想加入,俺们会种地,会爬树,学戏也快。”

      十八也跟着点头,豁了的嘴角漏着风:“俺们爹以前总说,戏里能斩恶鬼,俺们想跟着学,斩那些草菅人命的官。”

      许若刚要开口,后堂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穿蓝衣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衣料是上好的绸缎,却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他眉眼清冷,像覆着层薄冰,目光扫过屋里的人,最后落在许若的戏袍上。

      “在下江敛。”他只说了几个字,声音里像淬了冰,没有多余的情绪。

      燕绥之的铃铛晃了晃:“诡道传人,擅长布局,虚实相生的法子比我的药还阴。”

      江敛没接话,只是盯着许若的戏袍,眉峰微蹙:“许姑娘,这戏袍……为何这样红?”

      许若低头看了看黑红交叠的布面,指尖抚过那些暗褐的血渍,像抚过许梵没画完的傩戏面具。“是用血染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我的血,亲人的血,乡亲的血,还有那些恶鬼的血。”

      江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没再追问,只是往墙角站了站,蓝衣的影融在油灯的晕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沈墨卿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块木牌,除了十七和十八手里刻着“十七”“十八”的新牌,还有块刻着“九”的,递到了江敛面前。“从今天起,都是朝闻道的人了。”

      许若举起自己刻着“四”的竹牌,指尖在磨损的边缘摩挲着:“各位道友。”

      十个人的声音在狭小的后堂里撞在一起,带着不同的音色,却同样坚定:“朝闻道,夕死可矣。”

      沈墨卿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渐渐弱下去,只留余温在屋里漫。“古遒道那边有异动,”他的声音沉了沉,“有群夺道者占了那里的灵脉,还勾结了几个草菅人命的有道者,害死了不少山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十七哥和十八弟留下,守着凤鸣镇的据点,接应消息。”

      十七把木牌往怀里塞了塞,断指的手拍了拍胸脯:“放心,俺们哥俩守着,苍蝇都飞不进来。”

      十八也跟着点头,豁了的嘴角漏着风:“俺们还会熬药、劈柴,保证你们回来有热饭吃。”

      沈墨卿看向江敛:“江兄擅长诡道,负责摸清古遒道的布防,虚实扰乱他们的阵脚。”

      江敛颔首,蓝衣的影在油灯下晃了晃:“三日之内给你消息。”

      “我和小砚负责清除外围的守卫,”沈墨卿看向商扶砚,“他的剑快,我的身法熟,正好相互配合。”

      商扶砚磨剑的动作停了停,藏青短打的影里,他点了点头:“子时动手最合适。”

      “我带着药粉和听澜的暗器,”燕绥之摇了摇铃铛,“负责迷晕灵脉附近的岗哨,我保证让他们天亮都醒不了。”

      宿听澜往桌上推了个布包,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银针和铁蒺藜:“这些够他们喝一壶的,针上淬了‘麻骨散’,沾着就动不了。”

      “我和云起哥负责找到灵脉的阵眼,”叶未央把箭囊往背上一甩,绯红裙衫的影里闪着决绝,“他识阵法,我来掩护,定能毁了他们的根基。”

      陆云起收起竹简,月白长衫的袖口沾着的墨蹭在指尖:“阵眼附近有符咒守护,得用特制的墨才能破。”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许若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戏袍,被月季勾出的细口子还在,里面暗褐的里子皱巴巴的,像许梵那件被撕碎的戏袍。

      “我的戏袍早已被鲜血染成大红色了,”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红痣在油灯下亮得惊人,“你们看这多喜庆。”

      (观众满意度十10%)

      她解下腰间的红折扇,“唰”地展开,正红的扇面映着灯火,边缘的银线亮得像霜。“我装成戏子,混进去唱戏。”她横着挥了挥折扇,只听“咻”的一声,三枚细针从扇骨里飞射而出,钉在对面的木柱上,尾端还在颤,“官人们都爱听《贵妃醉酒》,正好合他们的意。”

      她又竖着挥了挥折扇,扇面突然从中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匕首,寒光凛凛,映着她的眼。“我这扇子,横着挥有刀片针,竖着挥是匕首,”她的声音裹着戏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锋利,“都能杀人。”

      沈墨卿往她手里塞了块糖,是宿听澜藏在算盘下的,用麻纸包着,还带着点算珠的味。“要小心些。”他的指尖触到她眉心的胭脂,比糖还烫。

      许若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甜意漫开时,她忽然想起南漓市奶茶店的焦糖味。可那甜味轻飘飘的,远不如此刻嘴里的糖实在,不如身边这些人的呼吸实在,不如手里这把藏着匕首的红折扇实在。

      江敛率先起身,蓝衣的影没入夜色里,只留下句淡淡的“后日午时在古遒道山门外汇合”。商扶砚收了剑,陆云起卷了竹简,燕绥之拎起药罐,宿听澜揣好暗器,叶未央背上箭囊,沈墨卿最后往灶膛里添了块柴。

      许若跟着他们往外走,黑红戏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和更夫的梆子声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序曲。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眼屋里的十七和十八。十八正往灶膛里添柴,十七蹲在地上教他认那些暗器,油灯的光在他们脸上晃,像两株在暗夜里抽芽的草。

      “该走了。”沈墨卿的声音在前面响。

      许若转过身,手中的红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扇尖指向古遒道的方向。

      就像戏台上的幕布,再沉再暗,也总有拉开的时候。

      散场的戏,终会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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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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