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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饥荒 ...


  •   晨雾漫过李家村的土坯墙时,许若的黑红戏袍在巷口晃了晃。

      戏袍的底色早已被反复浸染的血渍沉成深暗的红,像陈年的药渣熬在水里,唯有宽宽的袖口,还保持着刺目的鲜红,风吹过时翻卷起来,像两捧泼洒的血。她踩着露水往村头走,鞋尖沾着的黄土混着草屑,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印出浅淡的痕。

      “若若。”

      沈墨卿的声音从老槐树后钻出来,青布衫的衣角沾着些湿意。他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饼,看见许若时,把饼往怀里塞了塞,指腹蹭过嘴角的麸皮。

      许若停下脚,抬头望了望空荡荡的街。往日这个时辰,巷子里该有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老汉,有追着鸡跑的娃,还有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婆娘,可今天只有风卷着枯叶滚过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人呢?”她开口时,嗓子有点发紧。昨晚的血腥味还残留在戏袍的布纹里,混着晨雾的湿,闷得人胸口发沉。

      沈墨卿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有扇窗棂没关严,露出半张褪色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咧着嘴,怀里的鲤鱼却被虫蛀得只剩半截尾巴。“都去李家村了,”他说,“听说那边有动静。”

      许若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戏袍袖口的红布。那红色是她特意染的,用的是苏木混着铁锈,比血更沉,却总在阴雨天泛出些腥气。“李十七和李十八?”她想起那对总爱跟在宿听澜身后学打算盘的兄弟,哥哥李十七话少,总背着个破布包,弟弟李十八爱笑,算盘打得比谁都响。

      “嗯,”沈墨卿往她手里塞了块温热的东西,是用麻纸包着的窝头,“去看看吧,他们托人带过话,说想见见你。”

      许若捏着窝头,纸角被露水浸得发潮。她跟着沈墨卿往村外走,戏袍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蚂蚱。远处的火车站冒着黑烟,铁轨像条锈住的蛇,趴在黄土地上,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地方。

      “十七当了村长,”沈墨卿的声音在雾里飘着,“十八上月进了城,在火车站当差,管粮仓的。”

      许若“哦”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往下沉。

      她见过太多从泥土里爬起来,又一头扎进官衙的人,那些人手里的算盘,算的从来都不是百姓的粮。

      李家村的土坯墙比记忆里矮了些,墙头上的茅草枯得发白,像谁披散的头发。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娃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墙根的黄土往嘴里塞,土渣子顺着嘴角往下掉,在下巴上积成黄痂。

      许若的脚步顿了顿。沈墨卿回头看她,青布衫的领口沾着草籽:“进去吧,大婶家在最里头。”

      大婶家的门是用破木板拼的,推开时“吱呀”作响,像根快断的骨头。屋里挤了十几个人,男人们蹲在地上,脊梁骨弯得像弓,女人们抱着孩子,孩子的脸瘦得只剩层皮,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的梁——梁上挂着半串干瘪的枣,是去年秋收时剩下的,硬得能硌掉牙。

      “是小若吧?”个穿蓝布褂的大婶凑过来,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尘土,笑起来时眼角的纹像刀刻的,“快坐,俺给你找个凳。”

      许若摆摆手,目光扫过墙角。那里堆着几本撕得破烂的书,书页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泛黄的纸浆。个瘦得像竹竿的少年蜷缩在书堆旁,裤腿卷着,膝盖上缠着发黑的布条,渗出血迹来,他正用牙齿咬着布角,想把伤口勒得紧些。

      “那是李剩,”大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叹了口气,“昨天去火车站想……想借点粮,被当兵的打了。”

      李剩的娘扑过来,抓着许若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着:“姑娘,你是城里来的吧?你见过粮不?俺们村三个月没见着一粒米了,娃他爹上个月去逃荒,到现在没信,狗剩再不吃粮,就得跟着去了啊……”

      许若的手被她攥得生疼,戏袍袖口的红布蹭过妇人的手背,像抹上去的血。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她斩过贪赃的官,截过被克扣的粮,可面对这满屋子的饥饿,那些红折扇劈开的血路,突然变得像纸糊的一样。

      “婶子,”沈墨卿把怀里的半块饼递过去,“先给娃垫垫。”

      妇人接过饼,手抖得厉害,刚想往狗剩嘴里塞,又猛地缩回来,把饼掰成更小的块,分给周围几个眼巴巴的娃。最小的那个娃没牙,把饼块含在嘴里,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眼睛却闭得紧紧的,像在做什么美梦。

      许若靠着墙站着,像个局外人。她看着男人们用石子在地上画粮仓的样子,听着女人们念叨着“要是有面,能蒸个白馍”,忽然觉得这屋子像个戏台,所有人都在演一出关于饥饿的戏,而她穿着这身浸过血的戏袍,连一句台词都插不进去。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李十七站在门口,粗布短褂上沾着泥,头发乱得像草,他手里举着面铜锣,铜锣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色。“粮食!”他吼了一声,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火车站的粮!俺们去要回来!”

      屋里瞬间炸开了锅。李剩挣扎着站起来,膝盖的伤口裂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滴,他却咧着嘴笑:“俺去!俺还能跑!”

      “俺也去!”

      “带上俺的锄头!”

      “把俺家那口破锅带上,能装不少!”

      大婶突然爬上炕,站在炕桌上,拍着巴掌:“老少爷们,娘们娃子!这粮是政府的军饷,可军饷也得让咱活人有口气不是?今天咱去抢粮,抢来的粮分了,能活一个是一个!大家跟俺一起去,中不中?”

      “中!”

      “中!”

      “中!”

      喊声震得屋顶的土往下掉,落在许若的戏袍上,像撒了把灰。她看着李十七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面敲得变形的铜锣,突然想起几年前,李十七背着李十八,在凤鸣班的后台蹭饭吃,李十八总爱抢她的糖,李十七就红着脸道歉,说“俺弟不懂事”。

      那时的李十七,眼里没有现在的狠劲,只有怕弟弟饿肚子的慌张。

      沈墨卿碰了碰她的胳膊:“去看看吧。”

      许若跟着人群往外走,戏袍的黑红色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李十七走在最前面,铜锣敲得“哐哐”响,像在敲谁的骨头。狗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石头,脸上带着豁出去的笑。

      火车站的铁门紧闭着,铁栏杆上缠着铁丝网,像只张开嘴的野兽。门后站着几个当兵的,手里端着枪,枪杆在太阳下闪着冷光。

      李十八就站在当兵的中间。

      他穿着灰布制服,比上次见时胖了些,脸却白得像纸,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见人群里的李十七时,眼睛猛地睁大了,像受惊的兔子。

      “十八!”李十七举起铜锣,往铁门上撞,“开门!把粮给俺们!”

      李十八往后缩了缩,喉咙动了动,没出声。旁边的军官推了他一把:“李干事,你的乡亲?快让他们滚!”

      “哥,”李十八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粮不能动,是军饷,动了要杀头的……”

      “杀头?”李十七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恁弄啥里?俺们村已经饿死十三个人了!再等下去,全村都得成骨头!你当这个官,不是说要让俺们过上好日子吗?”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颗皱巴巴的枣,红得发黑。“你最爱吃的枣,”他把枣往铁栏杆里塞,手指被尖刺划破了,血滴在枣上,“俺留了半年,你吃了,就当哥求你了,给俺们点粮,哪怕一把也行啊……”

      李十八看着那些枣,嘴唇哆嗦着,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枪托上。“哥,俺不能……”他捂住脸,“俺放了粮,俺就死了啊……”

      “那俺们就该死?”李十七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李剩他娘昨天把陪嫁的银钗埋了,说等开春换点谷种,可李剩现在连土都吃不动了!你让俺怎么跟他们说?说俺弟当了官,忘了俺们这些土坷垃?”

      人群开始往前涌,喊着“开门”“要粮”。当兵的举起枪,枪栓拉动的声音在空地上响着,像死神渐渐逼的脚步。

      许若站在后面,看着李十七把枣子往栏杆里塞,看着李十八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她的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燕绥之给的铜针,可她知道,这针扎不进饥饿的喉咙,也解不开铁栏杆里的生死局。

      “砰”的一声枪响,惊飞了天上的鸟。

      人群瞬间安静了。季剩往前冲了两步,被他娘死死拉住,妇人跪在地上,对着铁门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自己的棺材板。

      李十七的手还伸在栏杆里,枣子掉在地上,被他踩烂了,红黑色的汁水混着血,像滩化开的泥。他看着李十八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你小时候发烧,俺背着你走了三十里地找大夫,你说长大了要给俺买头牛,让俺不用再下地……你忘了?”

      李十八没回头,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俺知道了。”李十七慢慢收回手,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地上的尘土里,晕开小小的红圈,“你好好活着吧,俺们……俺们自己想办法。”

      他转身往回走,铜锣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人群跟在他身后,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地上响着,像送葬的队伍。

      许若看着李十八,他还背对着他们,可她看见有泪水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滴在灰布制服上,晕出深色的痕。

      回到李家村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李十七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都不应。村民们蹲在大院里,大院正中间就是李十七的房子,土坯墙上还贴着李十八小时候画的画,画里的太阳是方的,庄稼长得比人还高。

      “要是有粮,俺想蒸一锅白馍,让娃们吃饱了睡个囫囵觉。”李剩娘念叨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俺想种点红薯,红薯管饱。”

      “俺家那口子最爱喝小米粥,要是有米……”

      许若坐在墙根下,听着他们的话。沈墨卿递给她水囊,她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了块冰。

      天黑透时,李十七的门开了。他抱着个麻袋走出来,麻袋上沾着血,不知是他的,还是谁的。

      “粮食。”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摔,麻袋裂开个口,滚出几十粒稻谷,还有些碎玉米,加起来还不够填满一个碗,“十八……十八偷偷塞给俺的,他说这是种子,不是粮。”

      村民们围过来,没人去捡那些粮食,只是看着李十七。

      “都拿着,”李十七蹲下去,把稻谷一粒一粒往布包里捡,手指抖得厉害,“别吃,谁也不许吃。等开春了,种到地里,到秋天……到秋天就有粮了。”

      他把分好的小包往每个人手里塞,塞到狗剩娘手里时,妇人突然哭了:“十七,这哪够啊……娃们撑不到秋天啊……”

      “能撑到!”李十七吼了一声,眼泪突然涌出来,“俺们都能撑到!”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马蹄声。一个当兵的骑着马冲进来,手里举着件东西,在火把的光下晃着。“李十七!”他喊着,声音像鞭子,“你弟弟李十八,私放军粮,就地正法了!这是他的衣服,给你送回来了!”

      那件灰布制服被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领口还别着个歪歪扭扭的布扣——那是李十七去年给李十八缝的。

      李十七僵在原地,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稻谷撒了一地。他看着那件衣服,突然笑了,弯腰去捡地上的稻谷,一粒一粒往嘴里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被什么卡住了。

      “种粮食……”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把稻谷往土里按,“把粮食种下去……”

      村民们扑过去拉他,可他力气大得吓人,一边笑一边往土里塞稻谷,指甲缝里渗出血来,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弟……十八……”他突然对着空气喊,声音软得像棉花,“哥,俺错了……俺不该逼你……”

      许若站在火把的阴影里,看着疯了的李十七,看着满地的稻谷,看着那件染血的制服。她的戏袍袖口在风里翻卷,红得像血,可她第一次觉得,这红色那么刺眼,那么没用。

      沈墨卿走到她身边,青布衫上沾了些火星。“走吧。”他说,声音很轻。

      许若跟着他往外走,身后传来李十七的哭喊,他还在喊着“种粮食”,喊着“十八”。风吹过大院,卷起地上的稻谷,像撒向天空的眼泪。

      走到村口时,许若回头望了一眼。李家村的灯火像几粒快灭的星,李十七的房子黑着,只有那件染血的制服,在火把的光下泛着冷光。

      “他们……能撑到春天吗?”她问沈墨卿,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墨卿没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往远处走。夜风吹起他的青布衫,也吹起她戏袍的黑红裙摆,两种颜色在夜色里纠缠,像段解不开的命。

      走了很远,许若才轻声说:“小卿哥,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墨卿停下脚步,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的戏袍上,把那黑红的颜色洗得有些淡,唯有袖口的红,依旧像刚泼上去的血。

      “活着,”他想了很久,声音里带着些疲惫,却很清晰,“是给死人一个交代,给活人一个盼头。”

      许若望着远处的火车站,那里的灯还亮着,像只不眠的眼。她想起李十七塞给她的那粒稻谷,此刻正躺在她的戏袍口袋里,硬得像块石头。

      或许,这就是活着。

      有人疯了,有人死了,可总有粒种子,要埋进土里,等着春天。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稻谷,戏袍袖口的红在月光下轻轻晃着,像团跳动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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