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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裁缝铺的毒药与督查员家的叹息 ...

  •   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点带着冰冷的恶意,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林小满抱着书包,狼狈地在狭窄的巷子里奔跑,冰冷的雨水迅速浸透了她的外衣。慌乱中,她一头撞进了巷子最深处那扇虚掩的、散发着陈旧布料和淡淡草药气味的木门——陈婆婆的裁缝铺。
      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旧的煤油灯在柜台上摇曳,投下幢幢鬼影。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灰尘、旧布和某种苦涩根茎的味道更加浓郁。林小满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看清屋内的情形。
      陈婆婆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磨损得发亮的老木凳上。她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正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一个东西。借着昏黄的灯光,林小满看清了——那是一个褪色得厉害的深蓝色旧荷包,布料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一个清晰的名字:“阿山”。
      陈婆婆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浑浊的眼底仿佛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浓雾。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呼唤那个名字。在她身旁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简陋的圆形玻璃鱼缸。缸里,一条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和一层灰暗表皮的鱼形平静兽——“絮絮”,有气无力地悬浮在水中,只有尾鳍偶尔极其微弱地摆动一下,证明它还活着。它身上的鳞片暗淡无光,边缘卷曲,不时有一两片剥落,像枯萎的落叶般缓缓沉到缸底。
      然而,当陈婆婆布满皱纹、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荷包上那个“山”字的最后一笔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鱼缸里死气沉沉的絮絮,背鳍上骤然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温暖的鹅黄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寒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点烛火,虽然微弱,却带着惊人的生命力,在昏暗的裁缝铺里显得格外醒目。它挣扎着在小小的鱼缸里笨拙地转了个圈,似乎想靠近陈婆婆。
      “阿山……走了好多年喽……”陈婆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鼻音。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猛地顿住,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转过身,用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的袖子,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动作仓促而决绝,仿佛要擦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就在她抹眼泪的瞬间!
      鱼缸里的絮絮,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动尾巴,箭一般冲向靠近陈婆婆那边的缸壁,用小小的、冰凉的鱼头,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却又无比执着地,隔着玻璃蹭着陈婆婆刚刚放在缸沿上的手背位置!它背鳍上的暖黄光芒急促地、剧烈地闪烁着,像一颗拼命搏动的心脏,传递着无声的焦急和……依恋。
      林小满屏住了呼吸。她想起了绒绒舔舐她眼泪的情景。这暖黄的光芒……是怀念!是陈婆婆拼命压抑、连一丝气息都不敢泄露出来的、对阿山刻骨的怀念!正是这种被禁锢的情感,在滋养着絮絮,让它在这绝望的“平静”中,如同风中残烛般勉强维系着一丝生机。
      陈婆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身体僵了一下,缓缓转回身。她看着鱼缸里焦急闪烁的絮絮,又看看呆立在门口、浑身湿透的林小满,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苦,有羞愧,还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雨声淅沥,铺子里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只有絮鳍闪烁的暖黄和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在对抗着黑暗。
      “孩子……冷了吧?过来烤烤火。”陈婆婆的声音疲惫不堪,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炭火盆。
      林小满挪过去,湿冷的衣服让她瑟瑟发抖。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屋子另一头。那里,一个黝黑的、半人高的陶制药罐架在小炭炉上,罐口用湿布盖着,正“咕嘟咕嘟”地冒出带着浓烈苦涩味道的蒸汽。这味道弥漫在整个裁缝铺,甚至盖过了旧布料的气息。这就是每天清晨由督查员分发给全镇成年人的“静心汤”。
      “婆婆……这汤……”林小满犹豫着开口,想起灰白林里的空壳,想起绒绒的泡泡,想起絮絮的暖黄光芒。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陈婆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药罐,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她布满老年斑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憎恶。
      “汤……呵呵……汤……”她的笑声干涩凄厉,像夜枭的啼哭。她猛地抓住林小满冰冷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皮肉。“孩子……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林小满的耳朵。
      “是周明远……是他逼我的!”陈婆婆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目光惊恐地扫向门外,仿佛那个名字的主人随时会破门而入。“他说……‘陈嫂,你手艺好,心也细……这汤,只有你熬,药效才稳……’ 他说……‘阿山走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熬下去……’ ” 她的声音充满了模仿镇长那种平静下暗藏威胁的语调,令人毛骨悚然。
      “不熬……不熬这堵心堵肺的毒药……我就会被送走……送到……那片林子里……和阿山……作伴去!”陈婆婆的目光投向门外灰暗的雨幕,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片被诅咒的灰白林,看到了阿山变成的空壳。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瘫软。
      她死死盯着那“咕嘟”作响的药罐,眼神像在看一条盘踞的毒蛇。“这罐子里熬的……哪里是静心草?熬的是……是人心啊!熬的是眼泪!是血!是把活人……熬成行尸走肉的毒药!”她猛地松开林小满,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十年了……十年了……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在亲手……喂全镇人喝下穿肠的毒……”
      鱼缸里的絮絮疯狂地游动着,背鳍上的暖黄光芒剧烈闪烁,几乎要燃烧起来。它的鳞片剥落得更快了,身体在水中痛苦地扭动。林小满明白了。絮絮的虚弱,并非因为陈婆婆没有情绪,而是因为她连最本能的、对丈夫的怀念,都因为恐惧而死死压抑,不敢流露分毫!这碗“静心汤”,不仅毒害着喝下它的人,也在慢性扼杀着熬制它的陈婆婆和她赖以维系生命的平静兽!
      “毒药”二字,如同烙印,烫在林小满的心上。静水镇的平静,建立在如此恐怖的基础之上!而陈婆婆和她那靠微弱怀念苟延残喘的絮絮,就是这恐怖体系下最悲惨的缩影之一。
      带着满心的冰冷和愤怒,林小满离开了裁缝铺。雨还在下,寒意刺骨。她回到自家院墙边,却听到隔壁传来比雨水更冰冷的声音。
      “废物!没用的东西!”李叔的咆哮隔着墙壁依然清晰,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光团!你的光呢?!啊?!又暗了!你连最基本的快乐都产生不了吗?!你想死吗?!你想变成灰白林里的空壳吗?!像你那个……那个……”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林小满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是李默。
      她悄悄扒开两家篱笆间的一道缝隙,向里窥视。
      李默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抽动。他的快乐兽“光团”,本该是一只蓬松、发亮、如同温暖蒲公英球的生物,此刻却黯淡得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即将熄灭的灰烬,可怜巴巴地缩在离李默最远的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那团黯淡的“灰烬”动了!
      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那无法言说的、如同实质般沉重的委屈,它挣扎着,极其艰难地“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它没有奔向李默,而是……飘到了李默那只沾满泥水、紧紧攥成拳头的手边。
      然后,它用它那几乎看不见的小脑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无比依恋地蹭着李默冰凉的手背。动作温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随着它的触碰,奇迹发生了!那团死寂的灰暗光芒中心,竟然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缓缓晕开了一层极其稀薄、却无比清晰的……**浅紫色**!这颜色在《情绪饲养手册》上从未记载!它不属于“悦”,它属于另一种被严令禁止的“毒素”——**委屈**!
      林小满的心猛地揪紧。她想起了绒绒身上的蓝色(悲伤)和红色(愤怒)。光团的浅紫,是第三种被压抑的情绪!
      几天后,她鼓起勇气,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了沉默寡言的李默。她拿出绒绒吐出的一个泡泡——里面是几十年前,一群孩子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追逐嬉戏、放声大笑的画面,那笑声甚至穿透了泡泡的屏障,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碎的活力。
      李默看着泡泡里那些肆意奔跑、大笑的孩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灰扑扑的、规整得没有一丝杂草的石板路,眼神空洞。过了许久,他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见过一次。我爸……晚上,会偷偷打开抽屉最底层,里面……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很模糊……但我猜,是我妈。我从没见过她。”他的声音干涩,“他……看着照片的时候,不说话,就只是看……很久。然后,他口袋里的那个东西……他的平静兽……会发出很小很小的声音……像……像叹气。”
      林小满知道李叔作为督查员,随身带着一只特制的、装在金属小笼子里的袖珍平静兽,用于监测和“净化”自身可能产生的微弱情绪波动。
      “像叹气……”林小满重复着。平静兽,只会因为吸收主人的“平静”而存在。叹气?那绝不是平静的声音。那是……**悲伤**。一种连督查员自己都无法承认、无法释放,只能被他的平静兽以“叹息”形式偷偷承载的悲伤!
      连最冷酷的“秩序之鞭”李叔,他的内心深处,也囚禁着无法消解的悲伤!这悲伤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也扭曲着他对待李默的方式——他害怕李默的“不快乐”会引来灾祸,害怕他像自己那被镇压的哥哥一样变成空壳,所以用更严苛的“规矩”去逼迫儿子“快乐”,却将李默推入了更深的委屈深渊。光团那浅紫色的微光,就是这扭曲关系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控诉。
      静水镇的平静,像一张千疮百孔、爬满虱子的华丽锦袍。陈婆婆的毒药汤,李默的委屈光,李叔的悲伤叹息……每一条线头,都指向同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这个小镇,正在用最严酷的方式,集体谋杀着自己的心灵。而灰白林里那些紧攥着遗物的空壳,就是这场漫长谋杀最血腥的墓志铭。
      林小满抱着绒绒,感受着它体内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躁动。她知道,风暴,快要来了。她和绒绒,要么成为撕破这谎言的利刃,要么,就会成为灰白林里新的、紧攥着某个秘密的空壳。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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