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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灰白林的低语与旧时光的幽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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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绒的异变成了林小满背负的最沉重的秘密。她的小房间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实验室。她开始尝试“喂养”情绪。
有时,她会刻意坐在父母留下的唯一一张模糊合影前(据说是他们“情绪失控”被送走前拍的),努力回想那些早已模糊的、关于温暖怀抱和轻柔哼唱的碎片。酸涩感涌上鼻腔,眼眶发热。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这些珍贵的“违禁品”,滴落在绒绒等待的嘴边。
更多时候,是现实的刺痛。邻居李默家再次传来李叔严厉的呵斥:“废物!连最简单的快乐都供养不了你的兽!你想变成空壳吗?!像你那个没用的……”后面的话总是戛然而止,变成更沉重的静默。紧接着,是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呜咽。林小满知道,那是李默。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着李默那双总是低垂、毫无光彩的眼睛,想着自己同样被“甜笑糖”和“平静课”规训的生活,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深切的悲哀交织着,化为泪水。
绒绒来者不拒。
每一次“喂养”,都带来更剧烈的变化。它的体型稳定在半人高,像一头幼熊,但毛色中的蓝与红愈发浓郁、鲜明,如同在它身上展开了一场永不停止的战争。吐出的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是零散的禁忌画面,而是连贯的、带着声音和温度的、被尘封的静水镇往事!仿佛绒绒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时光裂隙。
泡泡里的世界,让林小满窒息:
生机与色彩:几十年前的静水镇,天空是澄澈的蓝,房屋是明快的颜色。街道上人声鼎沸,不是现在这种死寂的“有序”,而是充满了烟火气的喧闹。人们的脸上有真挚、开怀的大笑,那笑容咧到耳根,眼睛眯成缝,身体笑得前仰后合——这是手册上绝对禁止的“过度愉悦”。也有悲伤,妇人抱着生病的孩子默默垂泪,泪水浸湿了衣襟;男人在田埂边为收成不好捶胸顿足,发出沉重的叹息。每一种情绪都如此饱满、外放,像自然流淌的溪水。
瘟疫的阴影:画面陡然阴沉。黑色的浓雾(象征瘟疫)笼罩了小镇。泡泡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医院(或者说当时的医棚)人满为患。林小满看到,一个因亲人离世而悲痛欲绝、嚎啕大哭的男人,没几天就剧烈咳嗽着倒下,皮肤浮现出可怖的黑斑,很快断了气。另一个因为对不公分配物资而愤怒咆哮、砸了桌子的壮汉,当晚就高烧不退,口鼻流血而亡。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一个声音在人群中高喊:“是情绪!过度的悲伤和愤怒会引来瘟疫之神的惩罚!会加速死亡!”恐慌的人群开始互相指责,看向那些哭泣者、愤怒者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排斥。
年轻的镇长与撕裂:画面聚焦在一个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却写满焦虑和挣扎的年轻人身上——周明远,后来的镇长。他站在一群神情激动的人前面,那些人举着简陋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要情绪自由!”、“悲伤无罪!”。周明远似乎在努力解释什么,双手下压试图安抚。但画面猛地一转!场景变成了混乱的冲突。还是那个周明远,眼神却变得异常冷硬、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狠厉。他带领着一群手持棍棒、同样面露恐惧和愤怒的青壮年,粗暴地推搡、驱赶着那些举牌抗议的人。抗议者中,林小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婆婆的丈夫阿山!他愤怒地喊着什么,却被一棍子打在肩头,踉跄倒地。周明远看着倒地的阿山,紧抿着嘴唇,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高举手臂,声音通过简陋的喇叭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为了活下去!必须建立秩序!从今天起,静水镇,禁止一切过度情绪!”铁幕落下。
泡泡消散,林小满浑身冷汗。她终于明白了“禁情绪”的起源,但那驱散抗议者的冷酷眼神,与瘟疫带来的恐惧交织,让她不寒而栗。镇长周明远,这个秩序的化身,他最初的动机或许混杂着保护,但手段却如此粗暴,甚至……残忍。而阿山,陈婆婆的丈夫,竟然是这样的“情绪失控者”?灰白林的空壳,有多少是像阿山这样被“处理”掉的?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灰白林,那片终年笼罩在粘稠、令人作呕的灰雾中的禁地,像一块巨大的、流脓的伤疤贴在静水镇的边缘。手册上说那里是“失控者”最终的归宿,是“自然净化”的结果。但泡泡里的画面,让她对“自然”二字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一个雾气相对稀薄的清晨,林小满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悄悄潜行到了灰白林的边缘。空气在这里变得冰冷、凝滞,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腻的腐败气息,像是无数枯萎的花朵和朽木混合发酵的味道,钻进鼻腔,令人头晕目眩。灰色的树木扭曲怪异,枝桠如同干枯的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她躲在巨大的、布满苔藓的树根后,屏住呼吸,透过稀薄的雾气向林内窥视。
空壳。
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空壳。
它们保持着人形,但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生机的石膏像,僵硬地、或站或坐或倒伏在林间的空地上、树根旁。它们的姿势千奇百怪,却无一例外地透着一股凝固的、深沉的绝望。
但让林小满心脏骤停、血液几乎冻结的,不是这些空壳本身,而是它们的手!
那些灰白、僵硬的手指,并非无力地垂落。它们以一种极其扭曲、用尽最后力气的姿态,死死地、紧紧地攥着东西!
离她最近的一个空壳,蜷缩在树根下,双手交叠在胸前,枯骨般的手指间,露出泛黄纸页的一角——那是一封被攥得变了形的信,信封上似乎还能辨认出模糊的、深情的字迹。
几步外,一个背靠树干“坐”着的空壳,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另一只手却高高抬起,僵硬地指向某个方向,干枯的手指间,紧紧夹着一根……断了的琴弦。
更远处,一个倒在地上的空壳,脸埋在落叶里,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则死死压在胸口,指缝里,露出一朵早已被压扁、风干、完全失去颜色的……野花。
每一个物件!每一封信,每一根断弦,每一朵干花……都像一记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惊雷,狠狠劈在林小满的脑海里!它们不是垃圾,它们是载体!是未能说出口的爱意,是戛然而止的乐章,是未能送出的心意,是……被强行中断、被暴力剥夺的情绪本身!
镇长的话——“空壳是失控情绪的下场”——在她耳边轰然回响,然后像一个劣质的、一戳即破的谎言气球,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戳爆!
这不是什么“自然净化”!这是一场屠杀!一场以“秩序”和“生存”为名的、对鲜活人性最本质部分的屠杀!灰白林不是坟场,它是证据!是静水镇平静表象下,深埋的、堆积如山的罪恶证据!
林小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更强烈的愤怒在她体内冲撞。她踉跄着后退,逃离这片被诅咒的森林。身后,那些紧攥着遗物的空壳,在稀薄的灰雾中,仿佛无数只无声控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真相的碎片,冰冷而尖锐,已经割开了她的皮肤。而静水镇的平静,在她眼中,彻底变成了一张浸满鲜血、写满谎言的裹尸布。她必须知道更多。陈婆婆、李默、镇长……他们各自守护的秘密,是否就是拼凑完整真相的最后几块碎片?她抱着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低沉呜噜声的绒绒,感觉自己和这异变的伙伴,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