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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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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的银杏大道金灿灿地铺展开去,秋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匆匆行走的学生肩头。
未名湖畔的喧嚣在傍晚将至时沉淀下来,染上几分秋天的疏朗与寂寥。
南司枭的身影出现在法学院大楼前空旷的石阶上。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工装裤,高大的身躯倚着冰冷的石柱,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的雕像。
赤红的眼瞳没有焦点地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里面翻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沉寂,昔日的张扬跋扈如同被彻底抽干的河床,只剩下嶙峋的、狰狞的裂痕。
他变了。
这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却像缓慢侵蚀的铁锈,早已爬满了他生命的每一个缝隙。
喧闹的场合,他沉默得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独处时,那沉默则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灵魂已抽离,只余一具被思念蛀空了内核的躯壳。
曾经令人生畏的戾气被一种更深沉、也更危险的阴郁取代,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到极致的墨色海面。
无时无刻。
思念像附骨之疽,攀附在他每一次心跳的间隙。
教室里前排那个空着的座位,图书馆靠窗那个东方卿吟最喜欢的、能晒到阳光的位置,食堂里他习惯性多点的那份清淡的餐食……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都成了点燃痛苦的引信。
他甚至会在喧嚣的人群中猛地停下脚步,只因为恍惚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玉般干净的气息,心脏狂跳着搜寻,最终却只撞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留下更深的、被愚弄般的绝望。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南司枭像是被惊醒的猛兽,几乎是瞬间将手机掏了出来,动作快得好似带起一阵风一样。
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解锁——不是短信,也不是任何社交软件的消息提示。
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校园活动推送通知。
眼底那瞬间燃起的、如同濒死者抓住稻草般的微弱光亮,倏然熄灭。
比之前更加浓重的黑暗和暴戾瞬间充斥了那双赤红的眼瞳!
一种被巨大失落感和愤怒裹挟的冲动直冲头顶!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间滚出。
他猛地攥紧手机,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机朝着前方冰冷的石阶砸去!
“砰——!”
一声刺耳脆响!
金属和玻璃的碎片在石阶上炸开,四散飞溅!
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机身扭曲变形,如同他被反复蹂躏碾碎的心跳。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远处几个学生的侧目和低呼。
南司枭却浑然未觉。
他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残骸,仿佛那是导致他所有痛苦的罪魁祸首。
过了几秒,他僵硬地弯下腰,在一片狼藉中,精准地捡起了那张被保护壳护着的、仅存完好的手机卡。
他死死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某个消失坐标的唯一、脆弱的脐带。
同一时刻,哈尔滨。
深秋的寒意已提前降临这座北国冰城。
医科大学主校区内,苏式风格的建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有些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落叶混合的气息,冰冷而干燥。
白钰抱着几本厚重的医学基础教材,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林荫道上。
他身上裹着季蕴强行塞给他的那件厚实羽绒服——下飞机时才发现口袋里除了那个小盒子,还有一张纸条写着“立刻穿上,别冻着,你要记得我爱你”——让他即使在寒风中也不觉得太冷。
只是那份物理的温暖,无法驱散心底深处巨大的空旷感。
他被分配在临床医学专业的新生宿舍楼。
推开四人间宿舍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气息和几张同样带着好奇与忐忑的年轻面孔。
礼貌而略带疏离的寒暄后,他默默地将行李箱放在靠窗的下铺位置。
室友们各自忙碌着整理行李、和家人通话,带着初入大学的兴奋。
而他,只是安静地将季蕴给他的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头下面最贴近内侧的位置,甚至没有勇气立刻打开。
身边没有了季蕴。
这种失去依凭的空落感,在每个细微的瞬间啃噬着他的心脏。
去食堂打饭,他会下意识地想回头询问季蕴想吃什么,然后才惊觉身后空无一人;拥挤的阶梯教室占座,再也没有人会提前替他占好靠前又不会被空调直吹的最佳位置;晚上回到宿舍,也再没有那个带着淡淡冷冽香气、会温柔地替他擦干湿漉漉头发的怀抱……
生理学课上,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偌大的阶梯教室回荡。
白钰努力集中精神,握着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复杂的神经传导机制。
可写着写着,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目光落在笔记本页脚的空白处,一个熟悉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带着温柔的笔触,悄然落在了那里——季蕴。
他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用笔重重地涂掉那两个字,留下一个墨迹浓重的黑疙瘩。
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阵酸涩的雾气。
他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书,却感觉书页上的字迹模糊成一团。
他用力眨着眼睛,拼命想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不能哭。
季蕴说过,要勇敢。
可思念如同这北方的寒风,无孔不入,吹得他心口生疼。
北京这一边。
季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城市天际线,璀璨而冰冷。
季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亟待签字的项目文件。
他身上昂贵的定制西装一丝不苟,俊美的脸上是惯常的冷静自持,漂亮的桃花眼专注地审视着文件上的条款和数据,仿佛能精准地剥离出任何潜在的风险。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清晰的字符在他眼里,偶尔会变成哈尔滨医科大学某个宿舍楼的模糊影像。
笔尖流畅地签下名字,落笔的刹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白钰在机场安检口一步三回头、含着眼泪的模样。
思念是无形的藤蔓。
它不会粗暴地打断你的工作,却会在每一个思维间隙悄然缠绕上来,无声收紧。
当助理端着咖啡进来放下又离开,办公室里重归寂静时,那份寂静会被陡然放大,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个会在他工作时悄悄溜进来,蜷缩在沙发上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玩手机等待的身影,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份陪伴的暖意,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中央空调恒温的冰冷空气。
他端起精致的骨瓷杯,抿了一口黑咖啡。
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头那份更加绵长、更加空旷的涩意。
他想念那只会在看书时微微蜷缩起来的小手,想念他仰起脸时清澈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想念他轻声细语地说“季蕴,休息一下吧……”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季蕴几乎是立刻放下咖啡杯,目光锐利地扫过去——是一条工作邮件提醒。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失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悄然荡开,随即被更深沉的专注覆盖。
他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冰冷的数字和条款之中。
只有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笔而微微泛白,泄露了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思念。
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秋夜湿冷入骨。
哈佛商学院灯火通明的小组讨论室里,气氛热烈。
几位来自不同国家的精英学员围绕着最新的跨国并购案例争论不休,思维碰撞,力求在教授面前展现出最敏锐的商业洞察力。
东方卿吟坐在靠边的位置,金丝眼镜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
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复杂的财务模型和行业分析图表铺满屏幕。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专注地倾听一位德国同学的发言,偶尔在键盘上敲下几个简洁的笔记关键词,姿态无可挑剔的冷静专业。
没有人察觉到他放在桌面下的、左手细微的动作。
指尖隔着薄薄的羊毛衫面料,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摩挲着紧贴在心口位置的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
冰凉的玉石被他的体温一点点焐热,却始终无法温暖那颗浸泡在极北寒冰中的心脏。
讨论激烈地进行着。
东方卿吟薄唇微启,正准备接上一位同学的论点,清晰地阐述一个关于文化整合风险的补充观点。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个极其突兀、毫无逻辑或者说毫不相干关联的词语,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司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东方卿吟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刺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硬生生将那呼之欲出的两个字堵了回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骤然收紧,死死摁住心口那枚平安扣,力道之大,让坚硬的玉石边缘深深硌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借着这尖锐的痛楚,他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层薄冰般的平静面具,只有金丝眼镜后瞬间收缩的瞳孔,暴露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失控边缘。
讨论仍在继续,无人发觉这短暂的惊涛骇浪。
东方卿吟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悸和更深沉的痛楚。
舌尖的刺痛提醒着他的失态,掌心的钝痛则提醒着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习惯如同空气。
当那个人已经成为呼吸般自然的存在,骤然剥离,带来的不仅是窒息般的痛苦,更是身体和灵魂在无数次习惯性依赖后,骤然落空的失控与惊惶!
每一次想转头分享观点时身侧的空荡,每一次深夜自习结束无人并肩而行的寂静长廊,每一次下意识寻找那份熟悉的、带着霸道气息的体温时落空的指尖……都是对他理智防线的无声凌迟。
而他,必须用更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牢牢钉在这冰冷的学术殿堂里,扮演一个无懈可击的东方卿吟。
夜幕彻底笼罩了北半球。
哈尔滨的夜空,清冷得没有一丝云彩,一轮巨大的、玉盘似的圆月孤悬天际,将清冷的光辉洒在哈医大寂静的校园里。
宿舍楼大多熄了灯,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透着微光。
白钰蜷缩在自己的下铺床上,小小的身躯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泛着水光的清澈眼睛。
他终于鼓起勇气,拿出了枕头下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小盒子。
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部最新款的、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手机。
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季蕴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谁给你的礼物喜不喜欢,乖,想我了用它联系我,任何时候。”
“等我。”
灼热的液体瞬间冲垮了堤坝,无声地顺着白钰的脸颊汹涌滑落,浸湿了枕畔。
他颤抖着拿起那部冰冷的手机,熟悉的操作界面亮起,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季蕴。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手机,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空,剧烈地颤抖着。
巨大的思念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呜咽。
可他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却无比陌生的被子里,压抑着无声的啜泣。
窗外,那轮巨大的冰月,冷冷地注视着人间。
北京,未名湖畔湖边。
南司枭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提罐装啤酒,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湖边石凳上。
脚下是摔得稀烂的手机残骸。
他拉开一罐,仰头猛灌,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一路灼烧进胃里,却浇不灭心头的焦渴与荒芜。
他赤红的眼瞳死死盯着湖水中那轮被水波揉碎的月影,仿佛那是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倒映出的、冰冷的幻象。
他突然狠狠地将喝空的易拉罐捏扁,朝着湖中心那破碎的月影用力砸去!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月影碎得更彻底,涟漪一圈圈荡开,很快又归于平静。
正如他此刻的心湖,被巨大的失落和狂暴的痛苦反复搅碎,却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他颓然地靠向冰冷的石椅背,赤红的眼瞳空洞地望着天上那轮圆满得刺眼的月亮,胸膛里发出几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闷而压抑的呜咽。
季蕴站在季氏大厦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一轮皓月高悬在公司上方如同像悬在冰冷的钢铁森林之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将杯子里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似乎能稍微麻痹一下那无孔不入的思念。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壁纸是白钰阳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温暖的笑脸,一丝深沉的痛楚终于从他完美的面具下泄露出来。
他点开购票软件,输入目的地:哈尔滨。
最早的航班信息跳了出来。
波士顿,哈佛法学院的单人宿舍。
东方卿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板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勾勒出他清瘦而疲惫的轮廓。
金丝眼镜被摘下随意丢在一旁。
他蜷起双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紧握的右手摊开,掌心被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的边缘硌出了深深的红痕,甚至隐隐透出血丝。
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在月光下摔得粉碎。
太平洋的波涛在夜色中无声翻滚。
同一轮明月,清冷地照耀着分隔四地的、破碎的团圆。
思念是蚀骨的毒药,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悄然发作,啃噬着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习惯了的温暖骤然抽离,留下的岂止是寒冷?
那是一个个无声的、巨大的空洞,呼啸着穿过他们的生命,提醒着他们——
曾经拥有什么,如今又失去了什么。
思念是一把刀,也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把倒影印在心中,回忆种种往事。
——『命运的第五十七个齿轮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