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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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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的秋,比家乡的秋来得更早,也更凛冽。
查尔斯河畔,哈佛深红色的砖墙在午后偏西的阳光下,沉淀着厚重与肃穆。
古老的建筑群间,是匆匆而过的、肤色各异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精英荟萃的、略带距离感的学术气息,以及一种属于异国的、挥之不去的疏离。
东方卿吟独自坐在怀德纳图书馆靠窗的一个角落。
面前摊开的是厚重的《公司财务战略》,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如同冰冷的密码。
阳光透过高大的哥特式窗棂,在他清瘦的侧脸和摊开的书页上投下几何形的、切割分明的光斑。
他微微垂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似专注,指尖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藏在衣襟下、紧贴心口的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的触感,却再也无法汲取到记忆深处那份霸道炽热的暖意。
他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身边永远有一个高大的、散发着热源的身影,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隔绝开他不愿沾染的喧嚣。
习惯了他带着不耐却精准地替自己挡开不必要的社交,习惯了他总是将自己喜欢的食物默不作声地推到自己面前,习惯了自习时那人看似百无聊赖趴在桌上睡觉、实则每次自己稍有动作便会立刻警觉抬起的赤红眼瞳……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带着压迫感的“习惯。”
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浸满了南司枭独有的、粗粝又滚烫的气息,像烙印般刻在他的骨髓里。
而此刻,周围只有冰冷的、带着历史尘埃气息的书架,和偶尔传来的、压低的、陌生语言的讨论声。
巨大的图书馆安静得如同深海,将他独自一人吞没。
他下意识地,在落座时,依旧习惯性地在身边留出了一个空位。
仿佛下一秒,那个带着一身阳光或戾气的家伙,就会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带着熟悉的体温和气息,重重地落座,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而,空位始终是空的。
只有冰冷的空气,无声地填充着那个本该属于某人的空间。
每一次习惯性地侧头,每一次下意识地为那个空位让出位置,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抽痛。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理性的不适,提醒着他——那个曾经如同空气般自然存在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必须习惯这种空旷,习惯这种无声的缺失。
同一时刻,地球的另一端。
北京这一边。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古朴的塔影。
北京大学校园里洋溢着新生入学的喧闹与朝气。
银杏叶开始泛黄,在微风中飒飒作响。
南司枭靠在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干上,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落寞,与周围兴奋的新生格格不入。
他赤红的眼珠没有焦距地望着湖面跳跃的光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刚刚查询到的高考成绩页面。
他的名字后面,是706。
一个足够耀眼、足以敲开任何顶尖学府大门的分数。
季蕴的名字紧挨着他,同样是706。
他们甚至选择了同一个专业——金融学。
季蕴需要这个专业为他将来接管庞大的家族企业奠基,而他……选择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是东方卿吟原本最可能的选择,是那个“本该一起”的地方。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东方卿吟。
后面跟着一个刺目的、几乎带着嘲讽意味的数字:727。
一个高得离谱、足以让所有仰望的分数。
一个本应让他们在未名湖畔并肩而行、共享顶尖学府荣光的分数。
一个本该属于他们共同未来的、璀璨的起点。
可是现在呢?
727分的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讣告,宣告着那个“本该”的彻底死亡。
那个人,带着这个足以傲视群雄的分数,消失在了大洋彼岸,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这片本该属于两个人的风景里。
未名湖的波光再美,博雅塔的身影再巍峨,落在他空洞的眼底,都只剩下灰白一片。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被硬生生撕裂般的剧痛。
南司枭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机器连同屏幕上刺眼的数字一起捏碎!
思念如同无数只疯狂的蚂蚁,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无时无刻!
吃饭时,会想起那人慢条斯理、优雅得近乎刻板的用餐姿态;走路时,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等着那个清瘦的身影跟上;深夜躺在床上,黑暗中仿佛还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如同冷玉般干净的气息……
每一个细微的日常碎片,都成了点燃思念的引信,将他拖入名为“东方卿吟”的、甜蜜又痛苦的深渊。
“枭哥!”
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南司枭猛地回过神,眼底翻涌的痛楚被强行压下,换上惯常的、带着几分戾气的冷漠。
他转头,看到季蕴和白钰正朝他走来。
季蕴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即使在新生报到的人潮中,也自带一种沉稳矜贵的气场。
他走到南司枭身边,漂亮的桃花眼扫过他紧攥手机的动作和眼底未及散尽的阴郁,心中了然。
他沉默地拍了拍南司枭紧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钰则显得更加雀跃一些,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大学生活纯粹的憧憬。
他仰着小脸,兴奋地说:
“枭哥!季蕴哥!我的录取通知书也收到了!哈医大临床医学!”
他开心地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
“711分! 我查过了,比录取线高了好多呢!”
他的喜悦是纯粹的,像一束温暖的阳光,试图驱散身边两位兄长身上的阴霾。
季蕴看着白钰亮晶晶的眼睛,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伸手自然地揉了揉白钰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宠溺:
“嗯,我们家小白最棒了。”
然而,那宠溺之下,一丝深沉的、不易察觉的不舍悄然滑过。
哈尔滨医科大学……祖国最北方的冰城。
而他的北大,在北京。
地图上遥远的距离,即将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现实。
南司枭看着白钰开心的样子,又看看季蕴眼底那抹温柔下的隐忧,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感涌上心头。
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白钰的喜悦,声音沙哑:
“恭喜。”
季蕴的目光重新落回南司枭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呢?还……好吗?”
他问得隐晦,但彼此都明白指的是什么。
南司枭赤红的眼珠重新望向平静的湖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化不开的痛楚:
“好?”
“看着他的分数……”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手机屏幕,落在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名字和分数上。
“看着我们本该一起待的地方……”
“看着他本该坐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
“你告诉我……怎么好?”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黄连汁液,苦涩得让人窒息。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几天后,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北京深秋特有的、高远而略显清冷的蓝天。
广播里传来航班信息的播报声,带着一种催促离别的冷漠。
白钰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手里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安检口前。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小脸被衬得更加白皙,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离别的忐忑和对未知的期待,像一只即将离巢、飞向遥远北国的小鸟。
季蕴站在他对面,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
他漂亮的脸庞上,那层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此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白钰羽绒服上那圈蓬松的毛领仔细地整理好,指尖不经意间拂过白钰微凉的脸颊。
“哈尔滨那边冷,下了飞机就把围巾帽子都戴好,别图省事。”
季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事无巨细的叮嘱,每一个字都透着不舍。
“到了宿舍先开暖气,检查一下窗户漏不漏风。食堂吃不惯就告诉我,别饿着自己……”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要把未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里无法亲力亲为的照顾,都浓缩在这片刻的叮嘱里。
白钰仰着小脸,认真地听着,清澈的眼底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我知道的,季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季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塞进白钰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
“拿着。”
“是什么?”
白钰下意识想掏出来看。
“别在这里看。”
季蕴按住他的手,漂亮的桃花眼深深地看着他,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一种沉重的承诺。
“等你到了宿舍,安顿好了再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温柔和笃定:
“乖乖的。”
“等我。”
“我会去看你。”
最后一句,像是誓言,重重地砸在白钰心上。
白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他猛地扑进季蕴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带着熟悉冷冽香气的胸膛里,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季蕴……我会想你的……每天都想……”
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怀里传来。
季蕴用力地回抱住他,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白钰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汲取着属于小白的气息。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眶也有些微红,但他迅速调整好情绪,轻轻拍着白钰的背,声音带着安抚的魔力:
“嗯,我也想你。每天,每时每刻。”
“好了,不哭了,再哭安检的姐姐要笑话你了。”
他轻轻拭去白钰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进去吧。到了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报平安。”
白钰抽噎着,依依不舍地从季蕴怀里退出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安检口。
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舍的泪水,每一次回头,都像在季蕴心口划上一刀。
季蕴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个小小的、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汇入茫茫人海。
他挺拔的身影在喧嚣的机场大厅里,显得格外孤寂。
南司枭一直沉默地站在几步之外,双手插在黑色夹克的口袋里,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看着季蕴和白钰难舍难分的告别,看着白钰消失在通道尽头,看着季蕴眼中那瞬间弥漫开的、深不见底的空洞和落寞……
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共鸣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自己站在未名湖畔,看着那个本该属于东方卿吟的空位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那份被强行撕裂的痛楚,那份对未来漫长分离的恐慌……是如此相似!
如此刺眼!
白钰和季蕴,一个北上冰城,一个留在京都。
地理的距离,已然拉开了异地恋的序幕。
而他南司枭呢?
他和东方卿吟之间,隔着的不是铁路线,不是高铁距离,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
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是对方刻意切断的联系!
是杳无音信的、令人绝望的未知!
“呵……”
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自嘲和悲凉的冷笑,从南司枭紧抿的唇边溢出。
他赤红的眼珠里,翻涌着比季蕴更加深沉、更加狂躁的痛苦漩涡。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季蕴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步流星地朝着机场出口走去,仿佛要逃离这充满离别气息的、令人窒息的地方。
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愤怒,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被全世界遗弃的戾气。
季蕴被他的冷笑惊醒,看着南司枭决绝离去的背影,又想起消失在通道尽头的小白,一种巨大的、名为“分离”的无力感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楚,也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两个同样被思念和距离折磨的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机场外深秋清冷的阳光里,各自背负着沉重的离殇。
夜幕降临,月圆当空。
波士顿的夜空,清冷而高远。
一轮皎洁的满月悬挂在哈佛钟楼尖顶的上方,洒下清辉如霜。
异国的月亮,似乎比家乡的更亮,也更冷。
东方卿吟独自站在宿舍的窗前。
狭小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是异国校园中秋夜的宁静,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带着口音的谈笑声。
他摊开掌心,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仿佛在汲取某种早已消散的余温。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国内高考成绩查询的页面上。
他看到了自己的727,看到了南司枭的706,也看到了白钰的711和季蕴的706。
冰冷的数字,清晰地勾勒出命运转折后的轨迹。
本该并肩未名湖畔的,如今散落天涯。
本该在同一个国度、至少可以守望相助的恋人,也要开始承受相思之苦。
而他……
东方卿吟微微仰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玻璃,望向那轮遥远的、圆满得刺眼的月亮。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映照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孤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团圆之夜,月圆人不圆。
太平洋的惊涛骇浪,将圆月撕成了两半。
一半冰冷地映照着异国他乡的孤独窗棂。
一半,无声地沉沦在故国未名湖畔,那抹被思念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赤红的眼瞳深处。
——『命运的第五十六个齿轮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