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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银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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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扇在一阵令人骨颤的咔咔响动后,拉长变形成一柄乳白如玉的长剑。剑柄冰冰凉凉,冷得我一哆嗦:“常人不会拿自己的骨头当武器罢,就算你乐意给我用,我也不敢收。”
怜卿惊讶道:“怎么不敢收?难道这里在场的有凡人吗?”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栖霜,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我们初次见面他就非常坦然地告诉我他不是人,虽然如今被装进了凡人的身体,但神使的灵魂果然还是与人有天壤之别。
“不用爱惜,就当你用惯了的剑那样,想怎么砍怎么杀都可以。”他笑眯眯的,“反正不会断。”
算了,怜卿的武功也就那样,送给我倒能让它展现所谓神兵利器的风貌。骨剑变回扇子,被我收入袖中,我道:“那照霜我就放在你的马车上?”
“我们正准备给你说呢。”栖霜托着下巴,愁眉苦脸,“怜卿大人的马车没有了。”
建平王发难太突然,怜卿意识到机会转瞬即逝,强行当着一群侍卫的面行刺王妃。王妃武功本就不俗,更不用说那指哪打哪的偃兽。铸剑师在长安居住过些许时日,是以本地百姓譬如薛念梅对他较为熟悉,但他们不知道,建平王从铸剑师留下的炼剑残章中悟了炼兽之道。偃兽只吃活人肉,建平王到长安后收拾了一大批不听从他的本地望族,关进牢里没说何时释放,制造了这只凶兽后,他顺手把这群贵族扔给偃兽当口粮。
“你没进到七层宝塔里,很可惜。”怜卿道,“那就是偃兽的窝,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它吃剩的人骨。”
我撇嘴道:“哪里可惜了,我说过我爱看这个么?七层宝塔明明是镇妖的,结果在里面养了比妖更恐怖的怪物,建平王夫妇倒是幽默。”
不过怜卿此前就去王府打探过一次,竟然了解得这般深入,想来漫长的年岁没有白活。
“其实你挑的地方挺对。”我爱点评的毛病犯了,“可以遮血腥味,而且他们搜查时肯定不敢搜到建平王妃的床底下。”
怜卿虽然重伤了“辟雪刀”,却也被追得几乎无路可逃。命毕竟才是最重要的,怜卿撕碎了傀儡马车,借此掌握了片刻的傀儡幻术,但大腿受伤导致他施展不出轻功,只能匆忙地躲在王妃床下。
怜卿一脸赞同地点头:“而且孟真大人说了,会来王府救我。”
我想恳请他别再说了。
栖霜听得受不了,捂着脸幽幽地道:“我很想出去把这间屋留给两位大人,但我们能不能先解决马车的问题?”
我剐了眼怜卿,问栖霜:“这村子里有人养马么?”
“我问过了,有是有,但没人敢卖。万一打仗了,他们每家每户都得捐一匹马去,没马就得交银子,他们交不起。”栖霜语气很无奈。
“那牛呢?”
“耕牛都在官府登记了,不能随意买卖。”怜卿补充。
关中对牲畜比江淮一带更看重了。我皱眉道:“要买马就必须得进城了……离这里最近的城还有多少里?”
又到了栖霜熟悉的常识:“咸阳,大约还有三十里。”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样的距离让我想起从前在清槐跟崔二娘驾骑驴进山捡柴。尽管驴没有马匹跑得快,但它依然是适合短途的牲畜。
“你们骑过驴么?”我问。
栖霜一愣,摇了摇头。怜卿无可奈何地叹气:“骑驴么,当然是很合适的,但万一刮风下雨呢,没有车子岂不是避无可避?”
这有何难,我对他道:“我跟你又不怕下雨。何况马上入秋,我们一路向西甚少有雨水了。”
“哪里不怕了,我没说我不会被风吹出病啊。”怜卿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望向我,一字一顿,语气真诚。
我一向抵抗不了这样的目光,于是低下头盯着我的外衫。先前那套借来的盔甲已经被她们脱下,换上了杜大娘的旧衣服。杜大娘身形比我大些,我扎了腰带也觉得空空荡荡,颇不合身。
换我自己的衣裳……哦,都放在怜卿的马车上,这会子已经和傀儡纸片一起化为青烟了。
“那不正好。”我灵光一现,“我们进了咸阳后,顺便去裁几件厚衣服——怜卿大人看我作甚么,厚衣服不够的话,再挑件斗篷罢。”
“我能作甚么呢,不过是想夸孟真大人高瞻远瞩。”怜卿眨了眨眼,笑得很是哀怨,“我们骑驴到玉门关的时候,或许刚巧能碰到沙洲落雪呢。”
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一句沙洲落雪,我忽然想起了在桃花妖处听到的歌:
身似飞蓬兮魂如月,长安不见兮沙洲雪。
悲我故乡兮怨归人,春草常绿兮卿永诀!
风萧萧,马迟迟,明年又折杨柳枝。
天破地倾情丝系,与君再诉心中事!
“我觉得这歌跟采薇或许有些关系。”我屈指敲着床板打节拍,“曲调很老,词涉及的地点在沙洲,而这句‘天破地倾情丝系’,该是他的口吻。”
栖霜听不懂,求助似的看向怜卿,怜卿歪头想了想,道:“的确有几分可能,但是这词细读起来有些古怪。我们到了咸阳去找歌伎问问。”
次日清晨,我们骑驴辞别寡妇。驴是昨日找村民买的,他们跟寡妇一样对异乡人有些警惕,不过当我们拿出大把大把的碎银时,钱还是压倒了警惕心。我唯一没想到的是,我们会买四头驴——
国师大人说要和我们一起走。
一个仙风道骨的人骑在驴上,他宽大的长袍垂落,遮住了灰棕色的驴肚子,格格不入得近乎好笑。
他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但栖霜看向我的大眼睛里带着谴责。
我很冤枉:我们商量的时候也不知道你的国师大人要同甘共苦。
但他的仙鹤呢?是不想唤,还是因为先前载了我们一程,如今暂时唤不了?无论如何,将明灭的驴跑在队伍的最前方,只留给我们飘逸的背影。
栖霜有时候呆呆地盯着他看,有时候又低头把驴鬃毛理成一绺一绺的,像一丛蓬草。我睡着的时候,栖霜跟将明灭肯定单独说过话。她本就喜欢这张漂亮的脸,话一说,更是给这位三百多岁的少女说出了心事。
谁家少女不怀春,但她是妖,怀春的对象是个守节的鳏夫。将明灭固然有些在意她,却也不能成为他们有缘的铁证,她不敢迈出那微妙的一步。
咸阳不远,我们跋涉一日就到了。进城检查不如长安严格,护卫验明文牒后便放我们入城。靠近城门有家茶楼,怜卿提议先休息片刻,去讨杯茶喝。
南来北往的人齐聚小小茶楼,人声仿佛涨沸的水,咕噜咕噜,吵得我快听不清旁边的栖霜在说什么。我们找了角落的四方桌坐下,一时叫不来小二:太吵了,他压根听不见。
“喂孟真,别喊啦,本来就不想吃他们的茶,咱们白蹭个落脚地就好。”栖霜用传音术道。
我本来已经起身了,闻言又一屁股坐下:“可以啊栖霜,都学会省钱了。”
对面的将明灭露出一个极细微的笑,吓得我赶快回想了方才使术法时有没有出什么破绽——栖霜这避音术只覆盖了我和怜卿,国师理应一句都听不到。
那他方才在笑什么?当真……没听到么?
栖霜不敢正大光明看国师,方才的小动静自然毫无察觉,得我夸奖后哎哟一声,又问我:“你们这次……”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琵琶的乐声打断了。像散花的天女抓起一把珍珠随手撒在光滑银镜上,乐声并不刺耳,却叮叮咚咚敲打着人的骨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茶馆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杯盏,目不转睛地望着顺着楼梯缓缓而下的琵琶女。
万众瞩目中,风情万种的琵琶女抬手抚了抚鬓边盛放的粉牡丹,曼声道:“今日诸多豪杰在此,银灯便为大家弹一曲大江东去。”
她头戴银簪,裙腰系着串珠缀玉的银链,很衬这个名字。纤纤玉指再度拨弄琵琶弦,伴随着念奴娇婉转灵动的曲调,银灯檀口轻启,嗓音却出人意料地低沉浑厚,仿佛容纳了百川的滚滚长江。
“她会武功,而且武功不错。”靠着传音术,我跟栖霜讲起了小话。
“你怎么看出来的?”尽管常常听不懂,但栖霜总是好奇。
我道:“这把琵琶的弦比寻常琵琶的要粗,但她拨弦的手很稳,乐音也和平常别无二致。你看她抱琵琶的姿势,不像抱着一件乐器,更像是抱着一把武器。对力道能够如此精确把控,又时时机警备战,想来武功不会差。”
怜卿冷不丁道:“这是画扇夫人的大徒弟。”
“嗯……嗯?”我下意识地应和,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才理解他在说什么,“画扇夫人的大徒弟怎么会在这里?”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银灯唱完了歌,向众人款款一礼,银链子随她的动作而晃荡,所反射的烛光如星辰般一闪又一闪:人如其名,一盏美人灯。座中诸人如梦初醒般鼓掌叫好,她抿唇微笑,扶着阑干又上楼了。
在热烈的掌声中,怜卿忽然起身。栖霜不明所以,我道:“他去找银灯了。”
“你不跟着他一起去?”栖霜问。
我挑眉:“他一声不吭就走,肯定是有把握,我们干嘛替他操心?”
而且他和银灯大概会聊不太适合我们听的话题,何必上赶着没趣。
栖霜啧嘴,晃着脑袋:“你不解释,我还觉得大人是去私会昔日情人了。”
这话说得我很是惊讶:“怜卿看着像是会有儿女私情的人?”
“情本就是是非常不合常理。”栖霜把手肘支在被茶渍染过无数遍的桌面,托着下巴道,“反正他若真的心有所属,我不会意外。”
将明灭眨了眨眼睛,神色看不出变化,仿佛方才的微笑只是我的错觉。
我意兴阑珊地向四周望去,茶馆众人终于把手拍痛了,叫好声暂歇,先前叽叽喳喳的讨论又被烧涨了。这次我听清了他们的话:建平王妃身死是件震惊关中的大事,传到咸阳,江湖客说百刀门妄想插手朝堂,遭了报应,江湖人士不该与官府牵扯;清闲小官说建平王妃不像是太后的人动手杀的,建平王此人仇家太多,不可轻易站队;还有些百姓说建平王道貌岸然,没想到私下作恶多端,老天都看不下去……
只杀了一个王妃,竟能把局势推向这般境地。我略一思索,忽然用传音术问将明灭:“大人,你此行是代表太后,还是代表教中?”
栖霜的表情僵住了,在桌底下踢了我一脚,意思是这般严肃的问题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提出来。
国师不见惊讶,淡淡道:“只是代表我自己。”
我又问:“怜卿与太后的约定只有刺杀王妃这一项么?”
“是。”
“其实太后和鸦仙对于怜卿和傀儡师谁输谁赢,没有偏向。”我垂眸,“他们和怜卿的交易也算公平,我们杀一个人,他们给一份文牒。”
他看着我,眼神中的怀念再度浮现:“你和盈姬同样聪明。”
所有的怀念都像雨,沾衣则湿,仿佛过往如有实质般压在肩头,让行人越走越沉重。
我一笑,没接这话:“那太后为什么不跟傀儡师合作?”
“神使之间的事应问怜卿。”国师沉浸在怀念中,没有意识到我给他下的套。
我的笑容带了几分促狭:“也就是说,国师大人与我们同行,不是因为教中利益,不是因为与傀儡师等神使的恩怨,不是因为国师身份……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也想效仿娲皇和恒我补天吗?可是这天一时半会塌不下来,否则太后和鸦仙对怜卿不该是这样轻飘飘的态度。”
国师沉默。
他代表他自己,而人剥去了身份立场,剩下的便是七情六欲。
栖霜迷茫地听了半天,只搞懂了那句“天一时半会塌不下来”,扯扯我的袖子:“孟真,那怜卿大人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上路啊?”
因为他活不了多久。
这个答案我很早就已看穿,话到嘴边,我却无端地生出一阵悲伤。
我道:“不想留在玉门关过年罢了。天寒地冻的,他或许没什么事,但你万一被冷得冬眠呢?”
栖霜咬牙,气得又踢了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