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朝暮昭穆

57、重逢

　　十一月廿三日，农历十月廿九。凶星当值，诸事不宜。天时不济，人力难为。
　　西北的天亮得晚，阎王一觉睡到了快九点，睁眼时发现太阳才刚刚爬上地平线。
　　他翻身下炕，一边洗漱一边心想：要是地府也沿用这个作息，那该多好。自打当了阎王，他都二十多年没尝过睡到自然醒的滋味了！
　　刚吃过早饭，艾力江就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回阔纳巴扎，看起来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萨吾提从屋里探出头来，冲着艾力江的背影喊道：“哎！你走了，他俩怎么回去？”
　　阎王刚要编个“我们已经联系好别人来接”之类的理由，就见艾力江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我的任务是把他俩送过来，后面的又不归我管！”
　　崔珏想起来什么，快步追到越野车旁，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艾力江的半张脸。
　　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对艾力江说：“路费多少钱？我转你。”
　　刚晃悠到院门口的阎王猛地一拍脑门——昨天被赶羊一样赶上车，车上两神晕得昏天黑地，到现在还没给人家车费呢！
　　艾力江却淡淡道：“这钱用不着你们出。”
　　崔珏已经点开了微信扫码界面，听了这话，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艾力江。
　　艾力江摸了摸夹克的内兜，掏出了一张黑色的卡。他不紧不慢地把手伸出窗外，晃了晃那张卡。
　　阎王和崔珏同时看清了那张卡的细节。
　　金属材质，黑色卡面，方块四……
　　夜凤家族的身份牌！
　　艾力江装了一波大的，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关上车窗，一轰油门，把越野车开出了手扶拖拉机的气势，带着一溜黄烟扬长而去。
　　瞠目结舌的崔珏和阎王结结实实吃了一嘴西北风味的沙土，站在原地“呸”了半天，这才从满嘴的土味里咂摸出来：那两位族长必定是提前通知了驻扎在这里的族人，给他们安排好了来雅尔勒克的车辆和住处。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不能是预料到他们打不着车，又找不到住处，大发慈悲，可怜他们吧？
　　这时，那吾扎提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去古城？”
　　阎王气势汹汹道：“走！现在就走！”
　　他倒要看看，白皓云他们在耍什么花样！
　　可能是阎王的表情像要生吞小孩，那吾扎提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决定还是离这位暴躁的学者远一点。
　　崔珏转过头，看见阎王还在原地运气，便用手肘捅了捅他：“别摆谱了，赶紧走。”
　　“本王没摆谱，”阎王咬牙切齿道，“这是战术性威慑。”
　　几人刚走到村口，那吾扎提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蹦跳着往前走，立刻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乃孜尔！等等我们！”
　　乃孜尔？不就是昨天带着路西法他们去古城的那个小孩吗！
　　阎王和崔珏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果然，随着两拨人马距离拉近，两神认出了站在乃孜尔身边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冤家路窄啊。
　　相比于阎王和崔珏的“心事都在脸上”，路西法一方的演技可谓是出神入化。夜穆云不动声色，路西法神色从容，白皓云甚至对他们点了点头，三人好像与阎王素不相识，更没有那场欺骗和背叛。
　　“那吾扎提哥哥！”乃孜尔圆墩墩的，一把嗓子又脆又亮，活像个小喇叭，“你也要去古城吗？”
　　那吾扎提率先对乃孜尔介绍道：“是啊，我带着这两位客人去古城，他们可是……民俗研究所的！可有学问了！”
　　乃孜尔看着也就八九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他一听那吾扎提家的客人来头不小，立刻挺起小胸脯，指着气度非凡的路西法大声宣布：“我们家的客人是外国人！”
　　被两个孩子一打岔，几人之间紧张的气氛也撑不下去了。
　　白皓云脸上的笑容真诚得让人毛骨悚然：“真巧，你们也来古城调查？”
　　崔珏皮笑肉不笑道：“是啊，真巧，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能遇上熟人。”
　　“哎？你们认识？”那吾扎提完全没察觉到大人间的暗流涌动，“那正好一起走。”
　　阎王气得差点憋出内伤，咬着后槽牙道：“行啊，正好有个照应。”
　　于是，两个孩子勾肩搭背走在前面，给客人们带路。后面两拨各怀鬼胎的大人维持着和谐的假象，向着古城进发。
　　阎王和崔珏一看见路西法他们就来气，何况前面有两个凡人在，既不能当场发作，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套话，只好双双保持沉默。而路西法三人也不是多话的人，因此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只有那吾扎提和乃孜尔在叽叽喳喳聊天。
　　那吾扎提凑在乃孜尔耳边，用手挡着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外国人？”
　　乃孜尔立刻用他那喇叭似的嗓门“悄悄”回答：“那个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
　　那吾扎提回头偷瞄了一眼，用更小的声音提出质疑：“但是他的头发和我们一样，是黑色的啊。”
　　“他说因为他在东方待久了，头发就变成黑色了。”乃孜尔一脸笃定，显然对路西法的鬼话深信不疑。
　　但那吾扎提毕竟大了几岁，显然不相信这个过于玄幻的解释。他频频回头偷看路西法，一副想问又不敢开口的纠结模样。
　　白皓云将他的犹豫尽收眼底，温和地开口：“有什么事吗？”
　　那吾扎提这才鼓起勇气，指着自己的头发比划着问道：“我看电视上和书里写的，外国人都是金色的头发，为什么……”
　　“我是黑头发？”路西法接话道，“因为我有一半东方的血统。”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阎王和崔珏却同步转头，跟见了鬼一样看向路西法。
　　路西法的这句话，是字正腔圆、无比标准的普通话！
　　纵然神灵之间能够凭借神念意会，进行无障碍交流，不必纠结对方说的是什么语言，但要想真正流利使用另一神系的语言，尤其是像汉语这样博大精深的语言，也是需要像人类一样花费时间和精力去认真学习的。
　　路西法什么时候点亮的这项技能？
　　崔珏心思一转，对阎王传音道：【如果在曼贺汀村，夜穆云说的话是真的，那路西法很有可能从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在扶持自己在东方的势力，他会汉语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阎王盯着路西法泰然自若的侧脸，总觉得这话别有深意，【但是，他这话是单纯糊弄小孩儿，还是话里有话？他一个西方的前大天使长，现任地狱之主，跟东方有什么关系？】
　　两个孩子得到了合理解释，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很快聊起了其他趣事。
　　阎王和崔珏却全程眉头紧皱，把这句话翻来倒去地琢磨。
　　阎王忍不住又传音道：【老崔你想，他要是随便编个理由糊弄小孩，那完全可以说什么自己的头发是染过的。如果路西法只是扶持了夜凤家族，那更像是他对东方进行渗透，东方对他的影响不会上升到“血统”这个层次……】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崔珏神色凝重，【他对东方的了解，与东方的关系，比咱们预料的更深？】
　　前方，古城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断裂的石柱斜插在黄沙中，墙垣已经被风沙磨得面目不清，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碎陶片，偶尔能看到陶片上残留的彩绘图案。
　　白皓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手持金属探测器，乃孜尔看到那个探测仪，立即凑了过来：“哥哥，这个……”
　　“想试试？昨天你都盯了一天了，应该早看会了吧？”白皓云检查了一下设备，打开开关，大方地把探测器递给乃孜尔，“这样吧，你们两个去那边，要是有异常反应，就把屏幕上的数字记下来，我们在这边走走，分头行动，效率更高。”
　　夜穆云伸手从白皓云的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又摸出两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一并递给那吾扎提：“注意安全。”
　　“知道啦！”乃孜尔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把拽住那吾扎提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朝着目标区域冲去。
　　那吾扎提在奔跑的间隙回过头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谢谢姐姐！”
　　确认两个孩子欢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断墙后方，阎王脸上强撑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他满脸阴沉，盯着白皓云和夜穆云的眼神冰冷又慑人，还真有几分执掌生死簿的阎王爷发怒时的骇人气势。
　　崔珏也收起了温和的假面，站在阎王身边，目光锐利如刀。
　　可惜，两位夜凤家族的族长自己就是两个大杀神，两神的眼神攻击对他们来说，效果约等于零。
　　白皓云面色依旧从容，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这边交通不便，晚上的气温能到零下十几度，总不能让两位一路徒步走过来，晚上又露宿街头吧？好歹一起游历了半个月，这点情分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配上他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声考虑周到。阎王却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白皓云的剑在他脖颈上划的那道口子还没好利索呢！
　　现在这幅关怀备至的姿态，就像杀人凶手差点一刀捅死你，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刀，伸手摸摸你的头，亲切地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一样，虚伪得令人发指。
　　“那可真是多谢了。”阎王双手抱胸，用他能想到的最阴阳怪气的语调回道，“要不本王给两位发个‘感动地府十大好人’奖状，再敲锣打鼓送到夜凤家族门口？”
　　“好吧。”白皓云无所谓地耸耸肩，“两位对我们来说还有用处。”
　　阎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反派呢！
　　一旁的崔珏显然也没料到对方承认得如此干脆，眼神一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稍远处的路西法将崔珏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紧不慢道：“如果两位想在这里和我们过招，我们自然奉陪，只要两位不怕牵连到那两个小孩。”
　　崔珏烦躁地在心里“啧”了一声，长剑终究没有出鞘。
　　不过，要是他们就在这儿耗着呢？再拖上一段时间，米迦勒总该到了吧？到时候，路西法他们可就别想像上次一样轻松脱身了。
　　夜穆云一眼看穿了崔珏的算盘，平静地抛出一枚重磅炸弹：“血珠现世，必定伴随血光之灾。要是不尽快找到血珠的踪迹，一旦血光之灾真的降临，方圆十里的生灵可能都会丧命。”
　　阎王焦灼地看了崔珏一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夜穆云的话。
　　他们刚被这两位族长骗了个底儿掉，此刻听他们说什么话都觉得是别有用心。
　　可……万一这话是真的呢？万一拖延的后果真的是无数凡人丧命？
　　他们不能拿方圆十里的无辜生灵去赌这个可能。
　　“行，你们狠！”最终，阎王不情不愿地让步，活像被逼着签了不平等条约，“暂且合作，找到血珠再说。”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到时候，本王一定要把新仇旧恨，连本带利算得清清楚楚！
　　路西法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优雅地一点头：“明智的选择。”他冲着白皓云一抬下巴，“把咱们的成果分享一下。”
　　白皓云抬起左手，手心里的淡蓝色灵力迅速凝聚成古城的立体投影。
　　阎王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时这俩人不还假模假样地问“什么是灵力”吗？看看这架势，法术用得比自己这个正牌阎王还熟练！
　　虽然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法术水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而崔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按照现在人间灵力的水平，几乎不可能会有人能像神灵或精怪一样调用灵力，这俩凡人是怎么打破这个常理的？
　　白皓云无视了阎王“你们又扮猪吃老虎”的愤恨眼神，和崔珏“你们哪儿来的灵力”的无声质问，指着古城的投影，进入正题：“这座古城的灵力波动非常混乱，昨天我们已经清除了一部分干扰源，但是时间和人手都有限，没能把干扰源全部清理干净。照今天的情况来看，干扰源似乎能够无限再生。所以我们的建议是，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打掉足够多的干扰源，然后看罗盘能不能指示出具体方向。”
　　崔珏催动灵力感受了一下，发现周围的能量场确实很奇怪。
　　如果能量波动可以被听到的话，那么大部分人类聚居地的能量波动会保持着和谐的音调，就像一首恢宏的交响乐；而这座古城的“声音”一片嘈杂，就像满池塘的□□在开演唱会，东一声“呱”西一声“嘎”，吵得人脑袋疼。
　　他顿时恍然。怪不得对方不阻止他们来雅尔勒克，合着是发现“清场”工作量大，拿他们当免费苦力了！
　　阎王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撸起袖子就开始干活。他一边摧毁干扰源，一边在心里把那些顽石碎砖想象成路西法他们的脸，仿佛每击碎一块石头就能解一分心头之恨。
　　也许是因为火气太旺，他的法术使得格外得心应手，所过之处一路火花带闪电，干扰源在他身后接连灰飞烟灭，有几次还差点崩到崔珏。
　　而另一边，路西法三人的进度也丝毫不慢。只不过，比起阎王这边的特效大片来，他们的法术更加安静高效，整个过程堪称绿色环保。
　　好在此时，戈壁上的风势渐大，而那两个小孩早已经钻进了迷宫般的古城废墟深处，全然听不到这边发动法术的动静。
　　过了三个多小时，两拨人马在古城中心会师。
　　阎王累得气喘吁吁，还要在路西法他们面前装作神定气闲，只暗自庆幸今天乌云蔽日，气温不高，好歹没把他累出一身汗来。
　　经历了一通狂轰滥炸，古城的能量场果然稳定了不少。
　　崔珏拿出罗盘，只见罗盘指针转了几圈，最后指向了西南方。
　　众人跟着罗盘的指引，一路往西南方走，最后停到了一处房基中央。
　　“看来可能就在这附近。”崔珏环顾四周，发现这片废墟看起来平平无奇，和其他废墟也没什么不同。
　　路西法站在几根柱子的中间，低声念了一句咒语。一个精巧的黑色法阵立刻在地上成型，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展。
　　崔珏同时一惊，差点就要拔剑相向。阎王更是夸张地后跳半步，袖中已凝起一道绿光。但那法阵只是安静地铺展开来，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别紧张。”夜穆云平淡地解释道，“只是个探测法阵。”
　　过了一会儿，路西法撤去了法阵：“没有异常波动。”
　　他看向白皓云和夜穆云，用眼神询问他们和血凤有没有侦查到什么。
　　【没有异常。】女性血凤在脑海中说。
　　夜穆云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们四个也一无所获。
　　男性血凤沉思道：【血珠大概率是被隐藏起来了。要是咱们也找不出破绽的话，说明这个隐藏法术相当高深。】
　　【看来只能放点血了。】白皓云很快做出了决断。
　　血珠降世，杀气深重，必定引来血光之灾。不过，这灾祸可大可小，十里内生灵涂炭叫血光之灾，两个人流血，也能算血光之灾。
　　他们早已计划好，若是找不到血珠的确切位置，就由白皓云和夜穆云放血，人为制造一场可控的“血光之灾”，以此应验预言，引诱血珠出现。
　　作为血凤的继承者，他们拥有特殊的体质，无论伤势多重，都能在血凤强大的再生能力下愈合如初，连最细微的疤痕都不会留下。
　　所以，他们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放血，一旦血珠出现，他们就立即催动能力愈合伤口，再以最佳状态去抢夺血珠。
　　【等会儿。】夜穆云伸手按住白皓云的手腕，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气预报没说今天要下雪吧？】
　　早上，他们从村子里出发时，还是艳阳高照。但一上午过去，天幕已经被厚重的乌云染成铅灰色，风也更加喧嚣，卷起沙砾拍打在断壁上，连地上的小石子都被刮得四处滚动。
　　见路西法几人都陷入沉默，阎王立刻支棱了起来。
　　刚刚不是还装得实力雄厚吗，怎么摆了这么大的阵仗，也没找着血珠在哪？
　　他一拍胸脯：“本王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正宗的东方灵力！”
　　结果，阎王刚摆了个颇有气势的起手式，就被崔珏拉住了。
　　崔珏把手里的罗盘往前一递：“罗盘的指示变了。”
　　自从他们站到这个地方，罗盘的指针就再没动过。但现在，指针明显转了向，指向了正南方。
　　阎王“嘶”了一声：“这是系统更新了？还是又有干扰源了？”
　　路西法走过来，看了看罗盘的指针：“罗盘指的是村子那边。”他抬头看向南方，那边的天空已经黑得像泼了墨，透着一股不祥，“把那两个孩子叫回来。”
　　白皓云将手指抵在唇边，打了个尖锐的呼哨，但哨声刚出口就被狂风撕得粉碎。
　　他当机立断，转头跑向古城深处：“你们先回去，我去找他们。”
　　夜穆云和路西法神色凝重，带头快步走向村子，阎王和崔珏也意识到情况有变，紧随其后。
　　一声闷雷在天际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滴，转眼间就成了倾盆暴雨。
　　崔珏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发觉触感有些异样。他放下手一看，发现掌心竟然沾着淡淡的红色。
　　阎王脸色骤变，撒腿就往村子狂奔。
　　夜穆云说的“血珠降世必定伴随血光之灾”不是假话，雨水中混着的分明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