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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入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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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二日,农历十月廿八。天机晦暗,凶星临照。运蹇时乖,授人以柄。
越野车在荒漠中撕开一道沙浪,引擎的轰鸣声被广袤的戈壁滩吞噬得所剩无几。后视镜里,阔纳巴扎的灯火逐渐模糊,最终被车尾掀起的烟尘彻底隔绝。
白皓云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离线地图,一打方向盘,越野车从公路上拐弯,奔向戈壁深处。
“再见到阎王……”他的话像是在开玩笑,眼里却没有温度,“他会不会直接把咱们的阳寿划走?”
夜穆云正坐在副驾驶,专注地用朱砂笔描摹着一张又一张开光符,像是在用重复的动作让自己沉静下来。
“咱们的寿命又不归生死簿管。”她眉眼沉静,像是毫不在意这件事,“而且,他应该能想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
白皓云点头赞同:“也是。反正身份迟早有一天要暴露,咱们没跟他们真动手,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这样对谁都好。”
后座的路西法注视着前排的两人,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俩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好歹能变得正常一点。”
毕竟,阎王活泼开朗,爱说爱笑,对人间充满好奇,比这两位更像有血有肉的“人”。一路走来,阎王和崔珏也算对他们多有照顾,甚至在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的那一刻,阎王的第一反应依旧是让两个凡人退到安全地带。
可现在,面对这场亲手促成的“背叛”,他们讨论得失,计算优劣,字字句句都在权衡,却连一句最简单的“抱歉”都没有。
白皓云打开远光灯,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们和他,满打满算,相处还不到半个月。难不成你指望我们半个月就能转了性子?”
路西法不死心地试探道:“那现在,别管利益和长远计划,你俩心里有什么感受吗?”
同时,他身体前倾,试图从两人的表情里挖掘出哪怕一丁点于心不忍来。
可惜,白皓云和夜穆云同时摇了摇头,脸上是同样的淡漠。
女性血凤借着夜穆云的眼睛,看到了后视镜里路西法紧锁的眉头,点评道:【我感觉路西法快被你俩愁死了。】
【别说他了,我也愁啊!】男性血凤长吁短叹道,【多好一阎王,对咱们也算是掏心掏肺,结果被你俩从头骗到尾,临了还差点小命不保。我这在一边看的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你们二位倒好,居然能没有半点愧疚?】
路西法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往后一靠:“我现在是真觉得你们家的风水有问题。宁岚本来就够冷了,你俩还住山上,环境没人气,带得你俩也没人气。”
【听见没?】男性血凤嗤笑一声,【路西法以前都不信什么风水八卦的,现在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这是真没辙了。】
夜穆云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开光符:“我们只是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
“合理?”路西法最烦他俩这种“理性至上”论,一听就压不住火,“你们俩算计正确性的时候,想过阎王他们的感情吗?”
【哇哦!】男性血凤吹了个口哨,【路西法今天火力全开啊。】
白皓云敲了敲方向盘,意思是路西法的语气未免太重了:“感情用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经典白皓云式回答。】女性血凤哼了一声,【下一句肯定是‘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是必要的牺牲。”白皓云果然说道。
路西法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噎得他太阳穴直跳:“你们俩真是……”他想说“冥顽不灵”,但又觉得这个评价太伤人心了,于是咬着牙改口道,“令人叹为观止。”
【他在骂你们呢。】男性血凤幸灾乐祸地起哄,【要我翻译吗?意思是‘你们两个混蛋,一点长进都没有’!】
“多谢夸奖。”白皓云略微放慢了车速,观察着地面的车轮印,免得在茫茫戈壁中偏离方向,“我们也是跟你学的。”
路西法被这倒打一耙气笑了:“我可没教过你们骗完人还不知悔改,别什么锅都往我头上扣。”
【这话说的,好像他有多光明正大一样。】女性血凤虽然一向是站在路西法一边,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补刀道,【当年也不知道是谁,把米迦勒骗得……啧。】
这声意味深长的“啧”似乎提醒了夜穆云。她头也不抬地反驳道:“你反思一下自己干过的事吧。这话说出来,自己的良心不疼吗?”
【我看你们仨就是乌鸦站在煤堆上,谁都别说谁黑!良心?那玩意儿你们压根就没……】男性血凤的话刚说到一半,白皓云便切断了精神空间的联系,暂时中止了这场来自精神空间内外的双重批判。
路西法没应声。
这两个孩子什么都好,训练时不怕吃苦,社交时端得住架子,天大的事砸下来也能扛得住……就是情感认知太畸形了。
白皓云小时候过得颠沛流离,从小缺少他人,尤其是长辈的关爱,导致他至今在共情他人这一块发育不完善。对他来说,除了夜穆云和路西法,其他人的情绪都是无聊的戏剧,他才懒得向那笨拙的表演施舍多余的眼神。
夜穆云稍微比他强一点,好歹还有正常的情绪。可随着年岁增长,为数不多的活人气也已经被绝对的理性取代。她可以为白皓云和路西法赴汤蹈火,除此之外,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扰乱她的判断和决定。
路西法越想越觉得头疼。
在他们走的这条路上,感情用事是致命软肋,但完全摒弃感情……那和他们要推翻的天道又有什么区别?
白皓云看了一眼后视镜,不走心地安慰道:“我俩这毛病又不是一天养成的,你愁也没用。再说了,我们不也在努力修正方向吗?至于这么愁眉苦脸吗?”
“修正方向?”路西法觉得心更累了,“真不是在往更极端的方向走?”
“我俩心里有数。”夜穆云用一句话堵死了路西法的所有哀愁,然后绕开了这个话题,“别光想这个了。这群古神四处收集灵力,天堂居然放任不管,你分析一下,那位是怎么个意思?”
路西法感觉自己的灵力还是没恢复过来,坐在车里老觉得呼吸不畅,于是对着白皓云发号施令道:“空调开小点,吹得我头疼。”
白皓云依言操作,又打开了外循环系统,让车内外的空气流通起来。
路西法这才感觉头脑清明了些,开始梳理思路:“一开始,我以为他要坐山观虎斗,等双方两败俱伤,他好趁机扩大势力。但是这些古神已经同时在东西方行动,他也没什么表示。那么,要么他认为这些古神威胁不到他,要么就是他和古神达成了某种平衡,确保古神不会在西方大张旗鼓搞破坏。”
白皓云接话道:“古神收集的灵力总额可不小,他能眼睁睁看古神分走这么一大块蛋糕,说明这些灵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天堂这么财大气粗吗?”
“那可不。”路西法懒洋洋道,“信仰单一,灵力纯粹,这么多年下来,天堂的底子厚着呢。”
对手家大业大,不好对付啊。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白皓云把思绪转到了更迫切的当下,“这一路上捣乱的妖族肯定是他在背后撺掇。他是想拖慢咱们的速度,让他的人抢先找到血珠吗?”
“逻辑上说得通,但是最近一个月里,天堂并没有人员调配的动向。”路西法摇了摇头,“如果他也被天道影响,不清楚血珠的具体位置,以他那种掌控全局的性格,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先拿到血珠,而不是任由这么多不确定因素扰动局势。所以……”
“他很有可能通过天道的预示,知道了血珠的位置,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法直接通过自己的力量拿到血珠。”夜穆云脑子转得很快,“这样的话,他让妖族捣乱,不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路西法与耶和华曾共事多年,对他的想法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闭上眼,摈弃杂念,开始重新审视这盘横跨东西方的棋局。
如果我是耶和华,我会怎么落子?
我要拿到血珠,却不能出现在明面上,那就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让天堂的力量介入东方。天庭一向谨慎,又对夜凤家族多有回护之意,不好下手;而地府的阎王上任不久,对血珠一事并不了解,又和米迦勒算得上相熟,是个不错的人选。
所以,我会“不经意”把血珠的消息散播到东方,阎王出于责任心,必然会亲自前去寻找血珠;而他对人间并不熟悉,所以多半会和夜凤家族的那两位族长同行。
但这还不够。在血珠出现之前,要确保地府的力量为我所用,让他们和夜凤家族彻底决裂,那就让某些贪婪的妖族来当这个催化剂吧。
最关键的是,在血珠出现之前,要有一个契机,让两位族长暴露身份,还要让他们在面临争斗时,处于最不利的状态。这样,天堂才能在最恰当的时机介入,成为那个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砝码……
原来如此。
纷乱的线索被串联成网,路西法睁开眼,条分缕析道:“妖族这招是一石二鸟。一方面,他要让你们在面对各种意外的时候露出破绽,让阎王和崔珏起疑。另一方面,他知道血珠事关重大,我肯定会全程跟随。而传送法阵对灵力消耗巨大,所以等梓亭这场戏开场的时候,我经过一路的消耗,灵力储备已经见底,很难轻易脱身。”
“而我们为了保护你,只能当场反水,这样一来,地府和我们的同盟就不攻自破。”白皓云得出了结论,“咱们和地府决裂之后,阎王很可能会向天堂求援,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派来米迦勒。”
“就算地府不开口,他也一定会让米迦勒以关心盟友的名义主动询问此事,然后把他派来‘帮忙’。”路西法揉了揉太阳穴,有心开窗透透气,但瞥见车窗外飞滚的沙尘,只得作罢,“等我们找到了血珠,面对的就是有米迦勒援助、立场已然对立的地府,我又灵力衰竭,咱们的胜算会被压到最低。”
夜穆云若有所思:“他把这场戏安排到梓亭,说明雅尔勒克很有可能就是血珠的藏身之处。只有这样,他才能精准控制所有变量,确保双方决裂、米迦勒介入、血珠出现前后衔接,逼迫我们在最不利的状态下,进行最后的争夺。”
“聪明。”路西法赞许地点了点头,“虽然局势对咱们不利,但也不是没有转机。既然耶和华不能直接通过自己的力量拿到血珠,说明血珠之外很有可能有一层类似于结界的屏障,屏障被打破的时候,一定是地府、天堂和咱们都在的时候。至少从时间点上,咱们能和他们公平竞争。”
白皓云和夜穆云同时看向后视镜,等待路西法的部署。
“咱们的目的是拿到血珠。”路西法吩咐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对他们下死手。”
“我们知道。”白皓云淡淡道,“万一真的重伤甚至击杀了地府要员或大天使,天庭也没办法袖手旁观。耶和华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指控咱们意图挑起战争,把局面搞得更复杂。”
“而且,你没法跟米迦勒对阵,到时候我俩要是伤着米迦勒,你肯定也不好受。”夜穆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咱们要是伤着小阎王了,你也不好跟老阎王交代。”
“是,这理由真充分,真会替我着想。”路西法苦笑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靠在座椅上,“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他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这两个情感绝缘体能给出什么利益权衡之外的答案,结果白皓云在沉默半晌后,居然打破了根深蒂固的本能,牙疼似的挤出了一句:“阎王……算是我们的朋友。”
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好像承认这件事比应付一场恶战还耗费心力。
他停顿了一下,又憋出了下一句话:“我们也不想真伤到他。”
夜穆云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态度。
路西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白皓云是何许人也?脸上装得真情实意,内心一片万里雪原,能让他说一句真心话比杀了他还难。现在,他居然能亲口承认阎王是朋友!
虽说他对朋友的态度似乎仅仅停留在“不准备要他的命”这个阶段,但是能把一个完全的外人,划拉进“自己人”的范畴,已经是里程碑式的进步。
而夜穆云呢?为了最终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现在居然能为了阎王的小命,同意在战斗时不下死手!
虽说这个考量在她的决策中,可能远远小于“控制局势稳定”和“考虑路西法的感受”的权重,但是能把自己的感情纳入权衡范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看着这两位万年冰山终于开了点窍,他简直老怀甚慰,只觉得头也不疼了,胸也不闷了,还能精神抖擞地和耶和华智斗三百个回合。
然而,这份欣慰感还没在心头捂热乎,就被颠簸的现实给摔得七零八落。
越野车在一个剧烈的弹跳后重重落地,路西法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错了位。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恐怕不是因为灵力没恢复而难受,是被白皓云硬生生晃晕车了!
就因为路西法之前说了一句“咱们得尽快赶到”,这位族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把越野车当成低空战斗机来开,根本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路西法伸手敲了敲白皓云的肩膀,没好气地发问:“白族长,咱们是赶时间,但不是赶着去投胎。你能照顾一下乘客感受吗?”
白皓云不明所以地看向身旁的夜穆云:“我开得晃吗?”
从小在各类交通工具上如履平地、压根不知道“晕”字怎么写的夜穆云摇了摇头,手中的朱砂笔稳如磐石,每一笔符文都不走样不变形。
白皓云立刻找到了底气,得出了结论:“是你太难伺候了。”他顿了顿,提出了颇为体贴的解决方案,“要不你来开会儿?自己开车肯定就不晕了。”
“不。”路西法当即一口回绝,“我都几年没碰方向盘了,平坦大路我还能凑合,这荒郊野岭的,我再给你俩带沟里去。”
夜穆云看了一眼路西法的脸色,转头对白皓云温声道:“换我开吧,你歇一会儿。”
白皓云对夜穆云的话向来没什么异议。他迅速停车,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夜穆云坐进驾驶座,一边调整座椅位置系安全带,一边回头问:“路西法,要不你坐副驾吧?前面视野好,不容易晕车。”
路西法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大可不必,我现在动一下都感觉天旋地转,挪窝更难受。再说了,谁知道你家那位什么时候就又要吃醋,我还是在后面躺着比较安全。”
已经自觉坐到副驾的白皓云冷笑一声,顺手从储物格里捞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往后座一丢:“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路西法接住“投喂”,也懒得和他斗嘴,拧开水瓶喝了几口,然后用大衣把自己裹紧,直接躺倒在后排座椅上。
不得不说,夜穆云开车就是另一种境界,车速快而平稳,过弯缓和,几乎感觉不到颠簸。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交织成了一种奇特的白噪音,路西法在这样难得的安稳中,居然慢慢睡着了。
前排的两人也知道路西法这段时间劳心劳力,几乎没怎么合眼,也不再多话,维持着车里的安静。
此时已是早晨八点半,但太阳还隐匿在地平线下,丝毫没有露面的意思。越野车的大灯在黑暗中打出两道笔直的光柱,如同孤独的野兽,穿行于寂寥的荒原,奔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