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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棋子 ...

  •   米迦勒接到阎王发来的信函时,天堂每日例行的晨祷正进行到《主祷文》的尾声。
      那封密函从殿堂之外长驱直入,窜进米迦勒的手里时甚至有些发烫。他恨不得当场拆开信函——若不是十万火急,地府绝不会动用这种加急信。
      可眼下不行。
      “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高台上,耶稣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的大天使们。他平静慈悲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米迦勒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米迦勒心头一凛,立刻把信函攥在手里,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晨祷,每一个单词的音量、语调,都与其他天使维持完美的同步。
      在这里,秩序高于一切。除非路西法带着地狱大军攻破了天堂防线,否则天堂的秩序绝不会为任何事改变。即使身为大天使长,在晨祷时心境不诚,也必将受到质询,甚至被记过。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您的,直到永远。阿门。”
      最后一个庄重的音节落下时,米迦勒几乎立刻就要转身,找个僻静处查看信函。他已经计算好了路线,只需要一个瞬间转移,就能抵达北侧那条鲜有天使经过的回廊。
      但耶稣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圣光沐浴仪式即刻开始,请诸位准时参加。”
      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圣曜日。圣光净化仪式与晨祷同样重要,绝不容许任何天使,尤其是作为表率的大天使长缺席。
      米迦勒只能死死摁住心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烦躁,面容沉静地带领众天使列队走向圣池。
      漫长到足以消磨任何急迫感的净化仪式终于结束,天使们按位阶离开,沉默而有序地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
      几乎是仪式光辉消散的同一瞬,米迦勒便瞬移到了那条预想中的回廊。他刚要拆开那封信,身后就传来了耶稣的声音:“米迦勒殿下。”
      不用想,肯定是晨祷时短暂的走神又被耶稣看到了。
      他迅速转过身,右手抚胸,对着立于廊下的耶稣微鞠一躬:“有何吩咐?”
      “晨祷时,您分心了。”耶稣的声音像一泓潭水,无悲无喜,平静无波,“父神的旨意需要全心全意聆听。”
      米迦勒一听这开场白,就心烦得要命。
      他当然明白耶稣话语背后的提醒——作为大天使长,他必须成为完美秩序的化身。但此刻,米迦勒满脑子都是信里可能提到的危机,只能暗自祈祷耶稣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对着他讲一个小时“祈祷时做好表情管理的重要性”。
      多年的“违规”与“被教育”经验,早已让这位曾经还会忍不住辩解几句的大天使长,学会了最有效率的应对方式。
      “是我的过失。”米迦勒低下头,让发梢遮住自己焦灼的眼神。这个角度经过无数次实践,既能让耶稣看到自己的悔过姿态,又不会暴露眼中的情绪,“感谢您的提醒,我将深刻反省。”
      幸好,耶稣这次对他进行宽大处理,只是轻轻颔首,说出了那句千年不变的例行祝福:“愿父神的恩典与你同在。”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米迦勒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那抹神圣的光辉完全消失在云海中,才直起身来,迅速拆开那封密函。
      一行朱砂写就的文字如火焰般跃入眼帘:
      【路西法现身东方,意图染指血珠。速来雅尔勒克。】
      没有丝毫犹豫,米迦勒振翅而起。
      如果这事发生在西方人间,那么他还有权直接前去处理。可涉及到了跨界行动,那就必须面见神,请求前往东方人间的许可。
      幸好,作为大天使长,除了神所在的圣殿核心区域,他拥有在天堂任何地方自由飞行的特权,这能给他节省不少时间。
      米迦勒的身影掠过圣务院的窗外时,梅丹佐刚在堆满了卷宗的办公桌前坐下。
      在翻开第一份需要批复的文书前,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表情管理不够到位,墙上镶嵌的监控水晶立刻检测到了他微小的不满,放出象征警告的黄色光芒。
      梅丹佐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脸上瞬间挂上了干劲十足的热忱,那警告的光芒审视般地停留了两秒,才转为代表“状态良好”的白色。
      这可是工作场合,他正在处理关乎天堂运转的重要公务!
      虽然这些公务,枯燥得能让最有耐心的天使也感到灵魂正在发霉。
      与此同时,在另一座用于宣谕的大殿中,加百列也开始了今日的工作。她站在圣坛前,手中捧着圣典,面前是排列整齐的低阶天使方阵。
      “此为神谕,请静听。”加百列的声音清冽而平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所有天使表情肃穆,把每一条神谕都牢牢记在心里,再毫不犹豫地、不加思考地去执行神的意志。
      站在第三排的能天使塞拉一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虔诚,一边悄悄在灵识里数着时间。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她看守人间镜像池的时候——那是她每个月最期待的时刻。
      拉斐尔则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第十六份前往人间实习的申请书犯难。
      他看着申请书上工整的字迹、恳切的言辞,心里很清楚,天使们真正向往的,不是守卫三界安宁这种宏大的使命,而是喧闹的集市、飘香的食物,还有不够规范,却足够鲜活生动的喜怒哀乐。
      在天堂,连欢笑都需要控制在得体的范围内。他们这些大天使还有些许特权,可以偷偷前往人间,或是在私底下抱怨几句,低阶天使们却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前往人间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他把十六份申请书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像是看到了十六个渴望暂时逃离樊笼的灵魂。这个宝贵的机会不管给谁,都意味着另外十五份小心翼翼的期待落空。
      最后,拉斐尔决定去找乌列聊聊,或许这位刚正不阿的同僚会给出一些中肯的建议。
      他走在前往中央花园的路上时,看到了一掠而过的米迦勒。
      这个时间点,大天使长匆匆赶路,必定有要事。
      米迦勒收敛羽翼,降落在禁飞区的边缘。
      当他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迈步走向圣殿大门时,轻微的振翅声从后方的云层后传来。
      想必是几个胆大的低阶天使,趁着执勤间隙躲在那里。对他们来说,日复一日的巡逻与颂唱构成了生活的全部,能近距离看到大天使长,已经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难得的波澜。
      圣殿大厅。
      米迦勒字斟句酌地禀报了来自地府的求援。在来圣殿的路上,他已经构思好了维持三界平衡、应对地狱威胁等足足二十条理由,用以阐述此次跨界支援的必要性与合理性。
      同时,他也做好了被训诫“擅离职守”“行事冲动”的心理准备。
      但耶和华甚至没有让他陈述那些准备好的理由,便直接应允:“去吧。如果无法带回血珠,便就地销毁。另外,你需加强天使军团的演练,以防不测。”
      “谨遵神意。”米迦勒压下心中的意外,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
      神和他一样清楚事态严重,甚至考虑得更远。而侍立在侧的耶稣竟然也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这和他平日里严格维护规章制度的形象可大不相同。
      反常的顺利,反而让米迦勒心中掠过难以言喻的感觉。但时间紧迫,任何疑虑都必须让位于行动。他再次躬身行礼,稳步退出了圣殿大厅。
      一踏出禁飞区的范围,米迦勒径直张开羽翼,飞向天堂之门。
      此刻,他必须争分夺秒。
      当米迦勒飞过天使学院的上空时,正好听到了讲师透过敞开的窗扉传来的严肃声音:“堕天使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其羽翼被罪业侵蚀为黑色,他们的灵力本源也从……”
      米迦勒的心神被这声音轻轻一扯,飞行轨迹偏了些许,险些撞散一朵云彩。几只在云端打盹的光精灵被他的羽翼扇起的气流惊扰,慌张地四散飞开。
      他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那些受惊的小家伙,思绪却已飘向遥远的过去。
      三千八百年前,路西法也曾经站在那个讲台上,用清越的声音讲述天堂的荣光。
      台下,年轻天使们的脸上满是憧憬和希望,只有坐在第三排的米迦勒如坐针毡,眼中盛满了惴惴不安。
      第一次和路西法见面时,他刚从圣光中诞生没几天,对天堂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在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他跟着一只发光的花精灵四处晃悠,碰巧遇到了在森林里独自散步的路西法。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
      他过于直白的问话让路西法脚步微顿。
      路西法或许是看出来,他是第二批诞生的天使,还不了解天堂的秩序,于是也并没有责备他的莽撞,只是优雅地对他伸出手,笑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带你认识这片森林。”
      后来,他和所有新生的天使怀着激动与敬畏,一起坐在天使学院的大礼堂,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堂正式课程。
      据说,第一堂课是由除了神之外最为尊贵、也最为博学的大天使长亲自授课,所有天使都满怀期待。
      而伴随着上课钟声走上讲台的,正是路西法。
      窗外晴空万里,米迦勒却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天自己有多么无礼。他甚至都没有尊称路西法一声“殿下”!
      第二批诞生的天使们逐渐成长,优秀的天使们很快越众而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大放异彩。
      梅丹佐文采斐然,逻辑缜密,他撰写的律法释义条理清晰,赞美诗篇更是被广为传颂;加百列能在瞬息间构建庞大的防御法阵,连专职守护的座天使都赞叹不已;拉斐尔对植物有天然的亲和力,尤其擅长用木系法术进行治疗……而米迦勒剑法精湛,敏锐果决。这份在战斗上的天赋,让他与其他几位佼佼者一同被擢升为新的大天使,肩负起更重要的职责。
      授翼仪式在万众瞩目中举行。米迦勒单膝跪在地面上,感受到六翼的重量缓缓落在肩胛。那双曾经在森林里为他指引过方向的手,此刻正将象征荣耀的银冠轻置于他发间。
      冠冕落定的瞬间,十二支号角齐鸣。米迦勒在宏大的礼乐声中站起身,与其他几位大天使共同接受天使们的祝贺。
      掌声雷动中,他却只听到那句几不可闻的调侃:“现在这么有礼貌,当时怎么连个殿下都舍不得叫?”
      再后来,天使们和古神的战争断断续续,拉扯了接近八百年。
      路西法作为大天使长,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天堂的军事统帅。而米迦勒被神任命为他的副官,协助他统领天使军团。
      在无数个战场上,他们一同在沙盘前彻夜推演,识破敌军的陷阱;在简陋的营帐里,为某个战术细节争论;也在天寒地冻时,分享同一张毛毯,靠彼此的体温驱散寒意。
      人形的天使也像他们守护的人类一样,逐渐发展出了七情六欲。
      米迦勒将麾下的天使战士视为血肉相连的同胞,将加百列、拉斐尔等几位大天使视为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将对天堂虎视眈眈的古神及其爪牙视为必须消灭的敌人……
      唯独对于路西法,他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义。
      米迦勒并不清楚这份感情从何时开始萌芽,又如何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人类拥有炽烈而复杂的爱恨情仇,那么,以人类为原形而被创造的天使,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相伴后,滋生出同样汹涌的情感,或许也并不奇怪。
      战争又一次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后,天堂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路西法那天似乎格外放松,也比平日喝了更多的酒。
      宴席散后,他把微醺的路西法送回了晨星殿。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他们站在晨星殿的露台上,并肩仰望满天星河。
      他侧过头,看到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更流淌着清晰可辨的温柔。
      那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那句酝酿许久的话语呼之欲出。
      但,冰冷的现实还是逼迫着他咽下了那句话。
      路西法与神的冲突越来越多。
      那位曾经骄傲张扬的大天使长,逐渐变得沉默,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心事重重。
      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米迦勒可以肯定,路西法在谋划什么。但面对米迦勒有意无意的询问,路西法总是避开话题,或是用沉默应对。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隐瞒或欺骗。即使路西法选择了沉默,米迦勒也相信,终有一天,路西法会亲口向他坦白一切。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犹豫不决。
      如果在此刻剖白心迹,会不会打乱路西法的谋划,让他在本就难以取舍的天平两端,再添一重砝码?
      彼时的天堂,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充满光辉与自由的家园。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对路西法的质疑与批判与日俱增。
      如果在此刻表露心意,这份感情是否会成为反对者攻击路西法的又一利器?
      而让他最为恐惧的,是那个似乎越来越近的假设:如果有一天,路西法与耶和华真的决裂,他该如何自处?
      是站在信仰的一侧,遵从自诞生起就被灌输的、对神的绝对忠诚?
      还是站在真心的一侧,追随那个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身影?
      在一次次痛苦的考量中,米迦勒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
      最终……分道扬镳。
      天堂之门的守卫阿利多斯一丝不苟地检查了通行令:“奉神谕前往东方人间,时限……未定?”
      他疑惑地看向米迦勒——天堂的通行令从来都是精确到分的。
      “特殊任务。”米迦勒简短地回答。
      阿利多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启了天堂之门。米迦勒的六翼猛地发力,如流星般划向东方。
      在他身后,是天堂永恒不变的完美秩序;在他前方等待的,是那个曾经与他共饮星辰、现在与他刀剑相向的堕天使。
      与此同时,拉斐尔和乌列正并肩走在圣光花园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永不凋零的银叶花轻轻摇曳,散发出幽微的香气。
      乌列看着手中的名单,思考片刻后,在一个名字上点下光点:“让欧路尔去吧,他已经一百多年没去过人间了。”
      拉斐尔点头应允。
      他刚找到乌列时,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大天使面色不虞。
      此刻,他们恰好走到花园中央的静思泉旁。拉斐尔谨慎地扫视一圈,确定方圆百米内没有其他天使,这才小心地发问:“怎么了?”
      “萨基尔告诉我,他处决了几个权天使。”乌列从虚空中抽出一份用黑色丝带束起的判决书,递给拉斐尔。
      拉斐尔接过卷轴,解开象征罪孽的黑色丝带。密密麻麻的审判文字间,几个词句被金线标出,显得格外刺眼。
      “传阅路西法的故事,声称‘神旨可辩论’的思想……确实是不小的罪名。”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路西法的名字从拉斐尔齿间挤出时,带着明显的厌恶,仿佛仅仅是提及,都玷污了这圣洁之地。
      他们都清楚,在这完美的天堂体系中,不可质疑、不可僭越、不可放纵是铁律。
      胆敢越界,不是被打下天堂,和路西法及其党羽同流合污,就是像今天这样,在惩戒殿里化作一缕青烟,连名字都会从生命之书上被彻底抹去。
      两位大天使良久无言,只有喷泉的水声填补着寂静。
      在长久的沉默后,拉斐尔伸手掐下一支花瓣边缘已有些枯黄的银叶花,将它丢弃在一旁茂密的花丛中:“那是他们自作自受。既然选择了背叛,就要承受后果。”
      那支尚未完全凋零的花落入泥土之中,很快被繁茂的花叶掩盖。
      “我只是觉得……”乌列的脸色依旧阴沉如铁,“这种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了。”
      “乌列!”
      拉斐尔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急切的警告:“注意你的言辞!”
      乌列没有回应,只是紧抿着唇,望向惩戒殿的方向。那里正传来悠长沉重的钟声,像是为谁敲响的丧钟。
      圣殿之中,耶和华正无声地注视着花园中的这一幕。
      他当然知道天使们对人间的向往。
      低阶天使在完成例行的巡查任务后,总会在云端偷偷多停留几秒,只为一窥人间的喧闹。
      中阶天使为了争取前去人间的机会,一言一行都力求完美,生怕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过错,白白失去那珍贵无比的机遇。
      高阶天使则各自有更为隐秘的消遣和小小的叛逆。梅丹佐偶尔会溜去人间的酒馆喝酒,加百列热衷于收藏人间工艺品,拉斐尔时常与人间的园艺爱好者写信,交流栽培心得……
      只要他们各司其职,这些无伤大雅的越界就像钟表里的润滑油,不会改变齿轮运转的方向,反而能让系统更加稳定地持续运转。
      毕竟,就连这为数不多的一点“自由”,也是造物主从指间漏下的赏赐。
      不过,当某个齿轮开始质疑钟表匠的设计,或是试图改变自己的转动轨迹时,就必须被更换。
      天使们可以疲惫、可以困惑、甚至可以短暂地逃避——就像乌列此刻的沉默,拉斐尔强装的冷漠——但决不能质疑神的意志,否则就会被无处不在的天道之力抹去,像删除一段出错的代码一样理所当然。
      耶和华垂眸看向惩戒殿最新提交的报告,在那几个被勾销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轻合上了生命之书。
      人间。
      崔珏站在阴暗的巷子里,环顾四周。
      他费了不少功夫,才在一个当地魔怪的指点下,找到了这片藏匿于城市阴影中的“鬼市”。
      最初,鬼市不过是些孤魂野鬼和山精魔怪为了交换阴气、残魂或是零碎物件而自发形成的聚集地。但不知从何时起,三教九流的生灵都开始混迹其中。要钱不要命的人类售卖那些在正规市场上绝无可能见到的东西,妖魔鬼怪则在此交易那些来路不明却颇有用处的邪门法宝。
      在这无法无天之地,唯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一条铁律被所有参与者默守。至于东西是真是假,是捡了天大的漏还是吃了哑巴亏,只能看买卖双方的眼力和心计谁更胜一筹。
      在东方,这样的鬼市曾经大行其道,闹出了不少乱子。后来,人间的官府一次又一次地查封,天庭和地府也没少派兵清剿,这才打掉了绝大多数浮于明面的交易点。
      可这类市场,只要有需求存在,便会如野草般再次冒头。活人渴望逆天改命,鬼魂想要了却心愿,精怪贪图人间香火——正当渠道无法轻易满足的欲望,最终都汇流到了鬼市这条隐秘浑浊的暗河。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猫抓老鼠”游戏后,幸存下来的鬼市参与者变得更加精明谨慎。市场无声无息地存在于灰色地带,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卷起铺盖,作鸟兽散。
      崔珏作为地府判官,没少参与过打击鬼市的突击行动。谁想有朝一日,他还得在鬼市里寻摸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是世事难料。
      崔珏面前,那条狭窄的巷道两侧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铁皮箱,上面用红色油漆潦草地涂着编号。几个裹着破棉袄的男人蹲在阴影里抽烟,烟雾遮挡住了他们的面容,只能勉强看见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烁。
      这一片,便是鬼市之中,人类聚集的交易点。这里没有魔气弥漫,没有鬼火闪烁,却自有另一种危险的气息。
      那是枪油与铁锈味混合的味道。
      “要什么货?”一个脸上横着伤疤的男人站起身来,叼着半截烟,上下打量着崔珏。
      这些常年在鬼市摸爬滚打的贩子,眼睛毒辣得像鹰隼。刀疤脸一眼就能看出,崔珏身上没有那种混迹此地的油滑和警觉,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此刻的崔珏在他眼里,不亚于一沓会行走的现金。
      崔珏完全不懂人间兵器的型号制式,只能用严肃冷漠的脸强撑气势,假装自己懂行:“威力大的。”
      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AK?M4?还是说……你想要点更猛的?”他捻了捻手指,“只要这个到位,这里什么都有。”
      崔珏面无表情道:“钱不是问题。”
      他可以用灵力幻化出任意金额的金条,反正糊弄这帮目无法纪之徒,也不需要真的破费钱财。
      “爽快!就喜欢和您这样的老板打交道!”刀疤脸用力嘬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弹在墙角,冲崔珏挥了挥手,“好货都在里面。”
      他带着崔珏拐进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在一堆破铜烂铁里装模作样地摸索了半晌,才费力地抽出一把粗笨沉重的□□:“‘雷明顿’,正经好东西,劲儿大着呢!”
      他炫耀般地做了个射击动作,枪口有意无意对准了崔珏。
      崔珏伸手接过那杆冰凉的铁家伙,试着摆弄了一下。这枪显然是零件拼凑起来的劣质品,重心不稳,表面满是划痕,扳机却比他想象得要轻飘灵敏得多,他只是轻轻把手指搭上扳机,甚至都没用力——
      “咔。”
      干涩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哈!第一次摸枪吧,老板?”他拿回了那柄可能随时炸膛的破烂,“放心,走不了火!不过您这手法,可得加钱找个师傅好好学学,哈哈哈!”
      崔珏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这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巷子深处走来,手里拎着个长条形的铝合金箱。
      “老刀,差不多行了,别欺负外行。”这人帽檐压得极低,还戴着黑色口罩和遮去大半张脸的墨镜,脸上几乎不露一点皮肤。在这种地方,这般打扮不算奇怪,只是他的声音意外地温文尔雅,几乎不像是常跟刀枪打交道的人。
      刀疤脸是这一带鬼市贩子里专宰生客的好手,同行基本都认得他这张疤脸,平日里讲究个“地盘”规矩,互不越界捞食。但这声音确实陌生,刀疤脸在脑子里把几个场子的熟脸过了一遍,愣是对不上号。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刀疤脸连忙收起笑意,也顾不上琢磨来人的路数,扯着嗓子嚷嚷道:“哎,哥们儿!我这压箱底的‘硬菜’还没给老板上全,您半道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慌忙转身,从一个防水油布包里掏出那把保养尚可的56式冲锋枪时,鸭舌帽已经将手中的铝合金箱平放在地上,掀开了金属卡扣。
      刀疤脸握着那把老旧的56冲转过身,刚想按照套路吹嘘这是“正经厂子的老货”,眼珠子就差点掉进地上那敞开的箱子里。
      箱内衬着专业的深色缓冲海绵,包裹着一具线条硬朗的RPG-7火箭筒,以及一枚已经安装好的PG-7VL□□。
      “整箱走,不过手。一口价,七百‘码’。”鸭舌帽说完这句话,立马“啪”一声合上了箱子盖。
      刀疤脸张大了嘴,手里的56冲差点滑脱。
      “重锤”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别说是他这种倒腾二手破烂的杂鱼,就是那些手眼通天的大庄家,手里也不可能有成色这么好的货!
      而鸭舌帽报出的价钱,别说买“重锤”本体,就连一枚像样的弹头都摸不着边!
      崔珏虽然不懂武器的性能优劣,但看刀疤脸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
      他之前特意打听过鬼市的规矩,知道“整箱走,不过手”意思是整套交易,不拆散卖,也不接受反复验看。
      于是,崔珏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袋,塞进鸭舌帽手里,学着听来的黑话道:“这是十根‘黄鱼’,足色。”
      鸭舌帽接过布袋,在掌心掂了掂分量,又拉开袋口瞥了一眼里面黄澄澄的金条,随即冲着崔珏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路。
      崔珏一手拎起那沉甸甸的箱子,转身快步离去。
      刀疤脸攥着那把烧火棍一样的冲锋枪,也来不及追走得飞快的崔珏,连忙扭头要抓鸭舌帽的肩膀:“这东西国内根本搞不到,你从哪条‘线’——”
      他的手抓了个空。
      刚才鸭舌帽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那个小巧的布袋,静静躺在肮脏的地面上。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真活见鬼了……”刀疤脸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抵不过渴望,捡起了那个布袋。
      入手依旧是预想中的分量,他心头一热,迫不及待地扯开系带。
      这一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布袋里,那些金光闪闪的金条,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褪色。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手中攥着的,已不再是令人心动的黄金,而是一堆黯淡无光的废铁疙瘩。
      刀疤脸握着那堆铁疙瘩,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有一个念头迟缓地冒了出来:
      鬼市不是不让鬼怪随便来人类这边做买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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