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朝暮昭穆

51、秘史

　　木魈四肢发达，头脑也并不简单。
　　在格斗场上混迹多年，只需一个照面，他就能判断出对手是力大刚猛型，还是灵巧技术流；是擅长拳法，还是腿功更胜一筹，从而制定出最具针对性的战术。
　　眼前这个女人，身形挺拔，步伐轻盈，一看就是精于各种武术套路的技巧型对手。对付这种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不给她近身缠斗、施展技巧的机会。
　　于是，木魈怒吼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右摆拳带着恶风，毫无花哨地直冲夜穆云面门。同时，他左腿微屈，小腿蓄力，就等着夜穆云矮身闪避时，给她来一下子撩踢，终结这场战斗。
　　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的重拳，夜穆云不闪不避，左臂上迎，手掌一翻，击向木魈的肘腕之间。
　　木魈没料到这女人居然这么有力气，自己的大摆拳竟被硬生生挡住，卸去了大半力道。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夜穆云已在挡开攻击的同时顺势扭身，一拳直冲木魈因出拳而伸出的右前臂内侧。
　　木魈毫无防备，整条胳膊都麻了半边，向后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
　　观众们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见木魈吃了亏，纷纷在观众席上喝起倒彩来。
　　不过，木魈也不是吃素的。
　　右臂的剧痛与观众的倒彩如同滚油泼进他的神经，瞬间点燃了最深沉的凶性——他要杀了眼前这个人！
　　木魈两腿猛蹬地面，不再讲究什么战术技巧，纯粹将一身蛮力催发到极致，双拳如重锤擂鼓般接连砸向夜穆云。
　　若是人的脑袋挨上这么一下，脑震荡都算是轻伤，颅骨碎裂才是必然的下场。
　　在密集的拳影中，夜穆云看准一个空隙，故意用肩臂外侧硬接了木魈一记角度刁钻的勾拳。在重心后移的瞬间，她侧身倒地，随即一个利落翻滚，单手撑住地面，身子低伏。
　　下一瞬，夜穆云一跃而起，作势要直冲木魈的右侧。
　　木魈杀红了眼，想也不想便抬手向右肘击，却落了空——夜穆云跃向的，是他右边的空地。
　　虚招！
　　他猛然拧身，要应对绕到他身后的夜穆云的突袭。
　　但夜穆云已经攀着铁丝网，借力凌空跃起。
　　她在空中屈膝收势，然后……
　　在木魈没完全转过身的刹那，夜穆云挟着全身重量与下坠的冲势，精准地一脚踹在木魈的右肩上。与此同时，她一拳砸向了木魈的左下颌骨。
　　夜穆云没有木魈的天生蛮力，但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爆发力不容小觑。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下颌骨受击的闷响却被更可怕的声音淹没。
　　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力道同时作用在木魈的头颈连接处，产生了可怖的撕裂力。不光是近侧的观众席，就连远在雅间的岗莽，都清晰地听到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木魈的脖颈不堪重负，爆开一线刺眼的红色木茬。木质纤维被尽数拗断的同时，他的头被强行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夜穆云轻盈地落地，而木魈保持着转身到一半的姿势，直挺挺向前倒去。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的脸和后背有朝一日还能出现在同一平面，所以那张布满木瘤的脸上，依然凝固着肉眼可辨的震惊。
　　在满场沸腾中，夜穆云随意拍掉身上滚的一身尘土，走向格斗场的大门。
　　白皓云看着面不改色的夜穆云，无声地笑了起来。
　　铁木怪的原形是历经风霜的硬木，质地致密如铁，寻常人的拳脚，对他而言只是蚍蜉撼树。但在格斗场这方寸之地，若是无法灵活转身，就会沦为活靶子，被对手一点点消耗致死。因此，木魈才甘愿改换形貌，塑成人形，拥有关节，换来前所未有的灵活。
　　而灵活带来的，往往是脆弱。
　　在第一次交手中，夜穆云已经判断出，木魈是右利手。所以她故意卖出破绽，从右侧突袭，让木魈的攻势受阻，然后锚定对方最脆弱的脊椎部位，一击致命。
　　木魈在格斗场上学了无数让对手趴下的技巧，可夜穆云和他在训练场上学会的，是如何在最短的交锋中，找到那条直通死亡的路径。
　　阎王的心脏砰砰狂跳，血液都跟着烧了起来。
　　怪不得夜穆云敢那样撂狠话！
　　这场格斗，赢得太漂亮、太解气了！
　　而岗莽在看到木魈倒地的瞬间，“腾”地一下从椅上起身。那张转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向后滑了好几米，狠狠撞在石壁上。
　　木魈可是他手下最能打的魔怪，格斗场的流水，有一多半都是靠着这根台柱子撑起来的。
　　现在可好，众目睽睽之下，他花了大价钱培养的台柱子，“嘎巴”一下，折了！
　　一想到未来即将损失的巨额收入，岗莽就感觉自己的石质心肝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他绷着石板脸，死死盯住白皓云：“白族长，断人财路，不合适吧？”
　　白皓云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格斗场上，生死不论。我们一没动刀动枪，二没场外援助，算不上违反规矩吧？”
　　“规矩？老子的话就是规矩！断了老子的财路，你以为你们今天还能出得去？”岗莽眼中凶光毕露，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想必两位族长，今天没带够保镖吧？”
　　什么意思？当场耍无赖，还要杀人灭口？
　　阎王瞪着岗莽蛮横的嘴脸，心里大骂：这石头怪心眼子怎么比石头缝还窄？玩不起就别开盘口啊！
　　白皓云面对这撕破脸的威胁，依旧气定神闲：“杀手杀人，靠的又不是人多势众。就算我们没带一兵一卒……”
　　“今日长风寒月俱在，还不够吗？”
　　夜穆云的声音从洞外传来。
　　她从白皓云手中接过大衣，随意披在肩上，甚至没看岗莽一眼。
　　岗莽烧到头顶的火气瞬间被这句话泼灭了。
　　长风和寒月。
　　在道上混的，但凡耳朵没聋，就不会没听说过这两柄凶器。
　　这对佩剑自两位族长执掌家族之时便再未离身，饮血无数，早已不是凡铁。
　　能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头的，手里多半有一两件压箱底的宝贝兵器，也总有些似真非假的传奇。
　　长风剑气势磅礴，剑出如寒风过境。面对这柄剑的敌人，最后听到的声音，永远是呼啸的凄厉风声。
　　寒月剑锋锐无匹，剑光如月华流泻。长剑斩断脖颈时，人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冰冷的麻木。
　　可这两柄剑出名之处，却不在此。
　　当年，白皓云和夜穆云杀尽周家满门时，用的就是这两柄剑。
　　那两柄剑上，沾染了多少鲜血，寄寓了多少亡魂？
　　传说，神兵利器越是见血，就越锋利，也越是凶悍邪性，出鞘必要见血，剑锋所指，无人生还。
　　这两柄杀器的大名，几乎成为了死亡的预告。
　　而此刻，它们就在山洞之中，距离岗莽不过数步之遥。
　　岗莽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再敢吐出一个“不”字，那么自己的头颅，必定会在瞬息之间滚落在地。
　　他在游仙洞里当了许多年山大王，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比神仙都快活。但他还没有糊涂到不知天高地厚，明白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岗莽脸色灰败，默默退后几步，摸索到转椅把手，颓然跌坐下去，抬手抹了把脸：“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夜穆云侧头看向阎王。
　　阎王也不敢耍宝说风凉话，谨慎地站在白皓云和夜穆云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能不能说说，公元前三千年到公元前两千年，发生过什么不一般的事情吗？”
　　岗莽抬起一张如丧考妣的脸，有气无力道：“这是距离现在多少年的事情？别整什么公元不公元的，我哪知道公元是哪年？”
　　阎王赶紧换了个说法：“就是五千年前到四千年前。”
　　岗莽靠在椅背上，眼睛往上一翻，瞪着天花板，变成了一尊真正的石雕。
　　阎王也不知道这石头疙瘩突然入定是在干啥，于是用眼神询问崔珏。
　　崔珏看场面被控制住了，谅这个石怪也不敢炸刺，便直接用法术传音道：“魔怪一类的灵体构造比较特别，据说记忆就跟编年史册一样，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他们的记忆是线性的，要想记起特定年份的事，只能沿着时间轴往前倒带。”
　　大概真的过了四五千年那么久，阎王已经在原地倒换了八百次重心，只感觉自己两腿发麻，腰酸背痛，岗莽这才一动眼珠，活转过来。
　　“创世之初，万物繁盛，神灵也多的是。”岗莽坐直了身子，平铺直叙道，“神灵有好有坏，那女娲伏羲，神农祝融，都是一心向善，帮着生灵过活的好神。可就在六千年前，有一对邪神冒出来了。这对邪神生怀不祥，杀气深重，连诸位创世神在旁教引，也改不掉他们的天性。天道被这两个邪神搅和坏了，就知道降天谴，四方生灵便倒了大霉。”
　　崔珏听得疑惑，问道：“可天道是至高之理，不管是人神鬼妖，都没法与天道抗衡。这两个邪神难不成比创世诸神的灵力还强大？”
　　岗莽撇嘴道：“因为这两个邪神的灵力本源不同寻常。他们管的不是春夏秋冬，或是战争杀伐，而是‘秩序’与‘无序’。”
　　崔珏了然。这两种力量不同于寻常神灵的灵力，更像是规则的具象化，所以连天道也会受到“秩序”和“无序”的影响。
　　岗莽接着说：“创世神们一看，这不行啊，再让这俩玩意儿折腾下去，大家都得玩完。大概在四千年前吧，他们合力把这两个邪神给封印起来了。打那以后，天道才慢慢消停，万物也有了活路。”
　　阎王点了点头。
　　这就说得通了！邪神降临，用“秩序”和“无序”的灵力干扰了天道，天道就此失序，这才跟疯了一样，三天两头降天谴，搅得三界不宁。为了天下苍生，创世神们把这俩邪神给封印起来，相当于把他们和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天道才恢复正常。
　　但是……
　　“按你说的，那俩邪神一出来就搞得天怒人怨，创世神们为啥不趁早下手，直接把他们收拾掉呢？”阎王问道。
　　岗莽翻了个大白眼：“那会儿我就是块大石头，挪窝都费劲，上哪儿知道那群神心里是咋琢磨的？没准儿是人家慈悲为怀，想感化那俩邪神，劝他们改邪归正呢？”
　　阎王不甘心，又接连抛出了许多问题：这俩邪神和其他神关系如何，天谴具体有哪些表现，其他创世神怎么封印邪神等等。
　　可惜，面对大多数问题，岗莽要么硬邦邦地回一句“没看见”，要么就是梗着脖子说“感觉不到”，只有天谴的频率次数、严重后果，还能描述些具体情形，听那详细程度，应该都是亲身经历。
　　说到底，当初他也只是块卧在山中的一块顽石，灵智还没开全，能记住路过生灵交谈的只言片语已属不易，对这些连天庭地府都讳莫如深的密辛，怎么可能深入了解？
　　听着这合乎情理的故事，男性血凤闷闷不乐地嘀咕了半天，说什么【真是倒反天罡，我们哪有那么十恶不赦】，女性血凤也是感慨万分，没想到漫长的时光竟能将真相冲刷得如此面目全非。
　　白皓云和夜穆云倒是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石怪的故事把两位血凤抹得一身黑，但毕竟避开了故事的关键要点，尤其是真正的前因后果。这样一来，阎王的疑惑有了合理的解释，想必不会继续深究，这倒是给他们省去了许多麻烦。
　　于是，两人一边听着男性血凤的抱怨，女性血凤的唏嘘，一边神清气爽地跟着问完问题的阎王和崔珏向洞外走去。
　　回市里的路上。
　　阎王是个闲不住的，刚把上古秘史倒腾出个大概齐，又兴致勃勃地凑到了白皓云身边：“小白，您二位这剑的名号，是有什么说法吗？怎么一往外报名字，就能把那石头疙瘩镇住啊？”
　　白皓云笑道：“当年我们拿到这两把剑的时候，刚好是个冬天的晚上。我们家在山里，冬天风大，那天晚上月色又好，穆云就给剑取了‘长风’‘寒月’的名字。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大家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编了不少故事，倒显得这两把剑有多不吉利似的。”
　　“原来如此。不过，这两个名字确实好，听着就大气！”阎王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歪，满脸嫌弃地吐槽，“唉，你俩是不知道，地府那帮神仙，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半点风雅。钟馗那柄大剑，直接就叫‘斩鬼剑’，其他判官的佩剑更省事，统一叫‘判官剑’。还有‘哭丧棒’‘勾魂索’……难听死了，一点意境都没有！”
　　崔珏一脸冷漠，权当没听见阎王明里暗里的嫌弃。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武器名字甭管叫啥，好用就行。
　　阎王搭着白皓云的肩膀，开始胡思乱想：“要不本王给自己的剑起个名吧？老叫‘阎王剑’，也不是个事儿。”
　　白皓云心情不错，难得没嫌弃阎王这满地乱窜的思路，反而顺着他的话提议道：“人间的名剑不少，龙渊、太阿、湛卢、鱼肠……大人要不从这些名字里借鉴一下思路？”
　　“那也太一板一眼了！”阎王连连摇头，“本王刚上任那会儿，给生死簿起了个小名，叫‘旺财’，寓意地府鬼才兴旺，财运亨通。剑要不也延续这个风格吧？”
　　一直沉默装背景板的崔珏终于听不下去了：“大人，你这起名水平也没好到哪儿去吧？”
　　“这叫接地气！多朴实，多喜庆！”阎王扭头反驳了一句，接着思索，“要不然……剑就叫‘二狗’吧！”
　　他想象了一下两军对阵时，自己一身王者气度站在阵前，高喊一句“看二狗剑法”，顿时笑得东倒西歪，几乎挂在了白皓云身上：“哈哈哈……好是好，就是上了战场不太威风……”
　　夜穆云看向乐得毫无形象的阎王，语气也难得有些调侃：“大人，给你个建议。名字得好好取，不能随便叫的。”
　　“怎么说？”阎王发觉今天夜穆云心情也很好，便玩笑道，“是怕这剑将来生出剑灵，嫌名字难听，飞出来打本王一顿吗？”
　　夜穆云唇角扬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名字是最古老的谶言。不管是人名、神号还是武器名，最后都会在命数里应验。剑是兵中君子，最显心性品格，名字更要慎重。”
　　崔珏不禁看了一眼夜穆云的背影。
　　白皓云和夜穆云，被名字束缚一生，所以才会给自己的剑取名为“长风”“寒月”，也是想让自己能像长风寒月一样，无拘无束，光明磊落吧？
　　“好吧，那本王认真想想，起个威风又不落俗套的好名字。”阎王向远处一望，已经远远看到了明灯街市，“那咱们先想个更现实的问题。今天两位深入石穴，立下大功，本王决定请两位族长吃一顿庆功宴！你们是想尝尝这边最有名的牛油火锅，还是去夜市逛逛，尝尝各色小吃？”
　　白皓云淡然答道：“听这选项，都是大人想吃的。说实话，出来这么多天了，我是有点想吃碗面。不过大人盛情难却，您想吃什么，我们客随主便就是。”
　　阎王被一句话拆穿了真实想法，倒也不害臊：“知本王者，小白也！那今晚本王请大家吃火锅，明天咱们找找附近有没有味道正宗的面馆。本王估计，咱们还得在这边呆好几天，正好……”
　　几人说笑间，脚步不停，身影渐渐融入人声鼎沸的街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