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朝暮昭穆

50、地下

　　一行人按着土地公公的指引，溜溜达达地朝着西北方的群山走去。
　　阎王走在最前头，兴致勃勃地观察街上有什么特色小吃，显然不觉得去那游仙洞有什么危险。
　　夜穆云朝着阎王的背影一抬下巴，示意白皓云打头阵，给毫无防备的阎王打点预防针。
　　白皓云快走两步，与崔珏并肩而行：“有件事情，我们得跟两位交个底。我们家族和魔怪的关系不算好，这次去他们的地盘打探消息，两位还是要小心些。”
　　“为啥啊？”阎王还在盘算晚上回来是尝尝当地的米粉还是去涮火锅，随口问了一句。
　　崔珏侧过头，目光落在白皓云和落后一步的夜穆云身上。
　　之前，他在调查夜凤家族的时候，魔怪对这个家族的评价确实不高。这就很有意思了，两边都不算什么正道楷模，怎么还互相瞧不上了？
　　“我们家族的主营业务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们行事也并非全无底线。”白皓云想了想，举例道，“大家似乎默认只要钱到位，我们就会按令暗杀。但其实，我们在接单前都会谨慎评估，目标的善恶、事件的因果、暗杀的风险利弊，都要综合评判。行事时，我们也会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更不会累及目标的家眷亲友。”
　　“另外，我们也和官府有不少合作。”夜穆云接话道，“很多他们不方便出面的任务，都是我们派人协助完成的；异常现象部的干员，也有一多半都受过我们家族的培训。”
　　“我们一面和官府关系密切，维持各方势力平衡，一面又拿钱办事、杀人越货。”白皓云笑了笑，“在魔怪看来，这便是虚伪狡诈，两面三刀。”
　　这话有理。崔珏暗自思忖道，魔大多随心所欲，无恶不作；而怪又性情耿直，爱憎分明，确实会对夜凤家族这游走于黑白之间的做派看不顺眼。
　　阎王有些迟疑地问道：“本王多嘴问一句哈，那为什么不干脆……”
　　“干脆毫无顾忌，一坏到底？”白皓云心说这阎王还真是小孩心性，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但面上不显嘲笑，只是平静地解释道，“那我们一早就被官府剿灭了。只有和他们合作，在某些方面有所助力，才能让他们容忍我们的存在，我们才能长久生存。”
　　“呃……”阎王的思路却和他完全不同，“其实本王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干脆当个好人呢？”
　　好人？
　　白皓云和夜穆云同时在心里笑了一声。
　　他们当然希望夜凤家族能光明磊落，青史留名。但路西法选择离开天堂的那一刻，这条路就与他们彻底绝缘。
　　耶和华绝不会容许血珠落到他们手中，所以要是循规蹈矩，做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必然会处处受限，步履维艰，再过上万年也摸不到血珠的影子。
　　倒不如和路西法一样，隐身于黑暗之中，行事反倒更加方便。
　　可他们毕竟不是一心牟利之人。寻找血珠，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血凤重归于世，三界长久安宁。他们只能用诸多条框限制自己，在目标和道德之间，达成摇摇欲坠的平衡。
　　这些隐秘，现在还不能宣之于口。
　　于是，白皓云选择了一个最为务实的答案来搪塞阎王：“黑白通吃，就能领双份工资，达成利益最大化。”
　　阎王长叹一声。果然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他们地府众神，香火发放是能拖则拖；人家夜凤家族，虽然不干好事，但是福利待遇真是没的说！
　　崔珏关心的却是更实际的问题：“那要不……两位别去游仙洞了，万一被那群魔怪认出来，要是真打起来，只怕你们也不好招架。”
　　那绝对不行！
　　万一那群口无遮拦的魔怪真秃噜出什么关于天道的信息，他们在一旁听着，事后还能想办法找补；可要是完全不知道他们透露了什么，后续的麻烦只怕会更大。
　　再说了，这两位仗着自己是正牌神仙，灵力强盛，就敢直接往那魔怪窝里闯。就凭他们那两下子，且不说会不会被那群老油子骗个底儿掉，要是谈不拢动了手，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夜穆云当即摇了摇头：“不必。魔怪虽然和我们不来往，但也不敢直接撕破脸。两位不好暴露身份，问话也多有不便，不如以我们的名义前去，直接见见那个岗莽，交涉起来也方便些。”
　　崔珏点了点头。
　　能速战速决，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虽说魔怪洞里危机四伏，但他崔珏也不是摆着好看的空架子，照顾好这三位还是绰绰有余的。
　　阎王也一脸严肃地保证道：“放心，本王肯定不惹事，咱们进去问完话就撤！”
　　“不过，魔怪狡诈，最擅编织谎言、搬弄是非。”白皓云补充道，“即便我们亮明身份，他们说的话恐怕也不能全信。”
　　有了这句话打底，就算魔怪们真说出了什么，他们也有办法混淆黑白，别让阎王那么早接触到天道的事情。
　　一行人沿着山间小路三拐两绕，四周林木渐密，一个被结界隐藏的洞口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若是凡人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绿树掩映；但在他们这行人看来，那个刻着“游仙洞”三个篆字的洞口便格外明显。
　　洞口旁倚着一男一女，形貌昳丽，衣着光鲜，身上魔气缠绕，只是道行不浅，一眼看不出原身本相。
　　见有人径直朝洞口走来，两人立即挂上职业化的热情笑容：“游仙享乐，喜欢您来！几位是初次光临还是……”
　　白皓云一抬手，截断了他们程式化的欢迎词：“告诉你们莽爷，有贵客到。”
　　那俩魔怪发现这行人气度不凡，领头的话事人更是不好惹，不像是寻常来找乐子的客人。
　　那名女魔怪与同伴对视一眼，低眉顺眼地侧身引路：“几位这边请。”
　　另一魔怪则依旧守在原地，目光谨慎地目送他们进入洞中。
　　阎王跟在白皓云和夜穆云身后，心里小小暗爽了一把：平日里白皓云笑容温和，可一旦板起脸来，那是真有气场。托这两位族长的福，他还能充当一把横着走的特权阶级！
　　踏入洞内，景象与外界大不相同。
　　洞内道路宽阔平整，每隔十米便悬着一盏长明灯，驱散了地底的潮湿与阴暗，一路走来也不觉得憋闷。大路两侧的石壁不时出现岔路口，隐约传来猜拳行令、嬉笑怒骂之声。
　　阎王一行人在引路侍者的带领下，在迷宫般的洞窟中走了将近十分钟。道路迂回曲折，走了将近十分钟，竟还看不到尽头。
　　阎王估算了一下这工程的规模，忍不住吐槽：这石怪是雇了一整支穿山甲施工队吗？这都快把山挖穿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前方的侍者往右手边一个宽阔的洞口一拐，又向下走了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在这山腹深处，竟然隐藏着一个喧闹无比的地下格斗场！
　　这处洞窟像是掏空了一整座小山，穹顶高远，顶部凿开巨大的天窗。日光倾泻而下，聚焦于场地中央，那片用铁丝网围出的格斗区之上。
　　四周阶梯状的石座上，坐了不少形色各异的观众。高处的石壁凿有许多类似雅间的洞窟，想必是给有身份的客人准备的。
　　场上似乎刚结束一场搏杀，几个身形矮小的小怪正奋力冲洗着地上的血迹。另一边，一个管事模样的魔怪站在一块高石上，扯着嗓子结算输赢，身边围着一群魔怪，正为赌注争执不休。
　　引路侍者带他们沿着侧廊，走进一个位置颇佳的洞窟。她恭敬地俯身，对一张背对着他们的宽大转椅低声快速禀报了几句。
　　椅子上伸出一只粗大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引路侍者退下。
　　侍者悄无声息地退出包间，又拉下了纱帘。
　　一句沙哑的问话从转椅后悠悠传来：“敢在我这地界自称贵客，胆子不小。几位贵客——贵姓啊？”
　　这声音中气十足，却带着一股阴险的意味，直听得阎王像见了从十八层地狱越狱的恶鬼，立马调动了全身的细胞用来警戒。崔珏也握紧了拳头，把阎王往身后护了护。
　　白皓云却只是淡淡道：“夜凤家族，免贵姓白。”
　　那转椅“吱呀”一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椅上坐着个大汉，脸上横肉虬结，一道足有两指宽的伤疤从右眼角斜劈至左脸颊，为他平添了十分凶戾。他的身形魁梧结实，每块肌肉都像是花岗岩雕凿而成，从头到脚，连眼神都透出硬邦邦的质感。
　　正是“游仙洞”的地下主宰，莽爷本爷。
　　“白族长。”莽爷先冷冷盯了一眼白皓云，随即又瞥向一旁沉默伫立的夜穆云，“这位想必是夜族长。两位族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阎王有点疑惑地看向白皓云和夜穆云的背影。
　　只报个姓氏，这石头疙瘩就知道这两位的身份了？莫非夜凤家族只有他俩最出名？
　　“贵干谈不上。”白皓云面对莽爷那能戳死人的眼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们对有些旧事不甚了解，听闻魔怪一类寿数绵长，见识广博，便来请你解惑。”
　　“唔。你们夜凤家族和我们魔怪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莽爷说起话来，也只有第一句打招呼勉强有点礼貌，后面的话便算不上客气，“两位族长来‘请’我解惑，也不能空手来吧？”
　　这石怪想要的，多半不会是金银财帛一类的俗物。
　　白皓云没接话，只是静静等莽爷提条件。
　　果然，在几秒寂静过后，莽爷扯了扯嘴角：“两位族长一向讲求公平交易嘛。不如这样，你们派一人和我手下的魔怪在这场子里打一场。打赢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若是输了——”他顿了顿，“便只能请两位族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这要求明摆着是刁难人。纵然白皓云和夜穆云功夫精湛，但对上魔怪，只怕胜算没多少。与其冒这个险，最后还未必能达成目的，还不如换个思路。
　　是想办法让这石怪换个要求，还是找借口让崔珏或者自己代劳……
　　阎王刚盘算到这里，就听到了莽爷的下一句话。
　　“不过，我早知道白族长身手了得。要是你上场，那这格斗恐怕也没什么看头。”莽爷把视线挪向夜穆云，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不如……请夜族长，上场活动活动筋骨，也让我们这些粗人，开开眼？”
　　那绝对不行！
　　夜穆云的功夫自然不弱，一拳把自己攮倒估计不成问题。但魔怪天生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在没有趁手兵器的情况下贴身肉搏，怎么看都是夜穆云吃亏！真在这格斗场里受了伤，他心里哪儿能过意得去！
　　阎王立马上前一步，刚准备说“算了不问了我们这就打道回府”，夜穆云却像背后长眼一样，一抬手，示意阎王闭嘴。
　　她抬起眼，盯着莽爷看了三秒，缓缓提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好啊。”
　　夜穆云脱下大衣，递给白皓云，随手把头发束起来，从容地走向格斗场。
　　崔珏和阎王忌惮莽爷还在一旁，不敢轻易用传音术跟白皓云交流，只能用格外焦灼的眼神盯着白皓云。
　　这么冒险的事情，你都不劝劝吗？
　　而白皓云只是淡定地把大衣叠好，抱在怀里，还顺手拈去了大衣上的一根落发。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来，平静地望向阎王和崔珏。
　　岗莽指名道姓要夜穆云上场，无非是看她身为女子，存有轻视之心，想杀一杀他们的威风，让他们灰头土脸地滚蛋。
　　阎王和崔珏如此担忧，也是因为夜穆云身为女子，在体力和力量上都无法与魔怪抗衡，能不能赢尚且不说，只怕要在野蛮的格斗场上负伤。
　　可他们没见过真正的夜穆云。
　　夜凤家族培养的是族长，是利刃，标准一视同仁，条件同等苛刻。
　　他们一同在泥泞血汗中摸爬滚打，同样锋利，同样坚韧。白皓云所能达到的高度，夜穆云从未落后，甚至更胜一筹。
　　所以他相信她，如同信任自己。
　　魔怪之间会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流手段，所以夜穆云在走向格斗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多半会吩咐手下，派出最强悍的魔怪上场。
　　不过也无所谓，从岗莽说出让两位族长上场格斗的时候，他就存了拿夜凤家族族长取乐的意思。
　　他会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夜穆云在格斗场中央站定，身后的铁丝网门“咔嗒”一声，彻底锁合。
　　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台迈步而出。
　　这怪物身高接近两米，轮廓大致是个人形，但通体深褐，皮肤粗糙，上面布满了天然的疤痕和瘤节，像是不知道哪儿的房梁成了怪。
　　“各位爷，看好了！莽爷手下头号名将——铁木怪，木魈！对阵……”那名管事瞥了眼夜穆云，一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物，干脆信口胡诌道，“对阵这位江湖女侠！赔率一比十，买定离手喽！”
　　与此同时，不少小石怪推着小木车，沿着观众席来回打转，等着收揽观众们的赌注。
　　常来这游仙洞的，都知道木魈的不败战绩，此时一看夜穆云站在那，既不面目狰狞，也不五大三粗，于是纷纷把灵石投进代表木魈的小车里。自然，也有少数剑走偏锋的赌徒，往夜穆云那边投了不少灵石，指望爆个冷门，大赚一笔。
　　地下格斗场，生死不论，更没什么规则可言，谁趴下了站不起来就算输。
　　不过那管事是个闲不住嘴的，先是卖力鼓动观众下注，又吱吱哇哇地吹嘘了半晌木魈的辉煌战绩，最后才拖长了调子宣布：“双方——击拳！”
　　这算是个格斗开始的仪式。
　　正常比武场合，双方会客气地碰拳说声“承让”。而在这种地下格斗场，双方大概率会互相放点狠话，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夜穆云主动伸出双拳，悬在半空，面无表情地对那比她高出一大截的铁木怪说：“三招以内认输，留你一命。”
　　这话一出，满场先是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木魈没想到对方这么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居然还敢先撂狠话，于是嗤笑了一声，连碰拳的礼节都省了，直接后退三步，粗声粗气地吼道：“你能撑得过一招再说！”
　　阎王和崔珏震惊地对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夜穆云平时看着寡言少语，沉着冷静，结果一上场，怎么这么狂？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夜穆云平时的确谦逊，可这石怪敢拿夜凤家族的族长当乐子，还理所当然觉得夜穆云打不过魔怪，绝对把夜穆云惹火了。
　　这不是大话，而是最后通牒。
　　要是这铁木怪有点眼力见，那穆云就不会下杀手。
　　可要是他不开窍……
　　白皓云含笑扫了一眼身旁笑得前仰后合的岗莽。
　　岗莽可就要失去他最挣钱的台柱子了。
　　在满场嘘声和嘲笑中，夜穆云不以为忤，从容不迫地拉开架势，摆出了起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