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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锦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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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一日,农历十月十八。静水潜龙,隐雷待发。明堂藏晦,异力横生。
一夜之间,山里的气温骤降。
阎王一睁眼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连忙把度假风的半袖变回厚实的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保证自己不受冻。
吃过早饭,一行人就此告辞。
热情的村民们一路相送,直到大巴冒着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村民们才依依不舍地钻回林子。
这次,阎王有了赶路的经验,一上交通工具就闭目养神,果然颠簸了大半天也没晕车——毕竟全程几乎没醒过。
等到在高铁上睡了第三觉后,阎王终于被崔珏叫醒了:“大人,再这么睡下去,晚上你还能睡得着吗?起来干点有用的,研究研究这些新闻!”
睡觉就算了,还说梦话,什么“孟婆汤配方该申请非遗”“本王想吃炸鸡”……要不是他一上车就给四人的座位罩了个隔音结界,地府的脸都要被阎王丢光了!
阎王舍不得梦里的炸鸡,闭着眼就往后座一指:“让这两位……”
“人家都干了一下午活儿了!”崔珏看阎王还准备耍赖,直接伸手去拧阎王的耳朵,“谁跟你似的,一点正事不干!”
阎王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崔珏冷飕飕的目光即将在自己身上戳出两个洞,再一转头,见后座的两位果然都抱着笔记本电脑,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打开手机,开始逐帧研究那条老街的新闻视频。
难得有个完整时间,白皓云和夜穆云便看了看近期家族内部的事务汇总,免得回去以后两眼一抹黑。
虽然两位族长不在,不过家族运转依旧平稳顺畅。
多年磨合形成的成熟制度和标准化流程,让各部门都能按部就班地处理常规工作。就算偶尔冒出些突发情况,留守家中的花锦城他们也完全能妥善处置,根本不需要两位族长操心。
或许这套体系唯一的缺陷,就是那条铁律:五位核心掌权者,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证至少有两位坐镇本部。
他们这次出行,直接占用了两个宝贵的外出名额,导致剩下的三位短期内无法同时离开。
简亦繁已经不止一次给夜穆云发消息,询问他俩什么时候能回来。天知道,她想和叶知秋规划一次不受打扰的二人度假有多难!
幸亏还有花锦城好声好气劝着,才让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休假的简亦繁勉强维持冷静,放弃那个“立即改革家族规章制度,尤其要废除第四章第三条”的想法。
而在花锦城的指挥下,家族事务也有条不紊地进行。永江的“清理”委托、“四普”的前期准备、异常现象部重要成员出国访问的安保事务……桩桩件件,他都能调配得当。
虽然他每次都按规矩,把初步方案发来,请族长拍板定夺,但白皓云和夜穆云心里清楚,以花锦城的稳妥细致,这些事务即便他们不插手,结果也绝不会差。
两人乐得偷懒,只是快速浏览一下花锦城发来的报告,然后回一句“已知悉,按计划进行”。
白皓云合上电脑,望向窗外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许多关于花锦城的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花锦城,是父亲白谨收养的孩子。
那个夏日的傍晚,空气里还浮动着白日的余温。四岁的自己守在玄关处,仔细分辨着楼道里每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门锁终于响了一声。父亲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他以为那是送给母亲或者自己的礼物,于是踮起脚尖,扒着父亲的胳膊,想看看包裹里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母亲闻声从书房出来,父亲便将怀里的“包裹”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母亲接过时,那“包裹”微微动了一下,薄毯一角滑落,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那居然是一个孩子!
父亲把满脸疑惑的母亲拉进卧室,关着门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他趴在门板上,隐约能听到父母压低的交谈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过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久,两人才打开门。他们脸上的凝重已经散去,换上了他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父亲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语气郑重而温和:“皓云,你看,这是你弟弟,叫花锦城。”
这个消息对小孩子来说太过突然。
白皓云扭头看了看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既不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多出来一个弟弟,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弟弟不跟他一个姓。
那天晚上,母亲坐在他的床边解释了很久,说这个弟弟没有人照顾,生病了也没人管,爸爸看他一个人很可怜,就把他带回来了。
“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母亲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你要做个好哥哥,多照顾弟弟,好不好?”
花锦城进门时,正发着高烧,活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全家上下围着他转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把这孩子养得能出门见人。
一开始,他看着大人们为那个陌生的弟弟忙进忙出,自己却常常被叮嘱“小声点,别吵到弟弟休息”,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积木,心里总是酸溜溜的。
不过,小孩子的心思就像夏天的阵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
等花锦城能下地走路以后,白皓云那点小小的不满,很快被混合着新奇与自豪的责任感取代——毕竟,小孩子总是喜欢多个玩伴。
他自觉地担起了哥哥的重任,主动牵起花锦城的手,带他去幼儿园,又把他介绍给夜穆云认识。
从此,形影不离的两人行,变成了热闹的三人小组。院子里、滑梯边、沙坑里,到处都回荡着他们嬉戏的笑声。那段日子温暖明亮,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
可童话总有落幕的一天。
两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或者说蓄谋已久的车祸,让他们的家轰然倒塌,只剩下两个孩子,茫然地站在断壁残垣之间。
当时,他的叔伯舅姨们都还健在,并非没有收容的意愿。但为了让他和夜穆云能不受干扰地一同开始接受继任族长必备的训练,也为了确保两个孩子能得到最严密周全的保护,最终,他和花锦城被接到了夜家生活。
从此,他和穆云告别了寻常的校园生活,转由家族中的老师专门授课。
不同于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的白家,夜家似乎永远安静得像没有人。骤然远离熟悉的家庭氛围,面对陌生的环境,他和花锦城都感到无所适从。
他以前时常来夜家做客,和穆云更是亲密无间,勉强还能适应。
可对花锦城而言,这无疑是残酷的颠沛流离。他被白家收养不到两年,刚刚建立起对家的归属感,便又一次被连根拔起,移栽到规整肃穆的土壤之中。
刚来到夜家的那段日子里,花锦城格外敏感,生怕哪天早上一睁眼,就会被当成累赘抛弃。
不过,夜穆云的父母——夜寒渊与张知夏,很快便察觉到了花锦城深藏的不安与孩子们共有的压抑。
夜寒渊一向寡言少语,不擅温言软语地哄慰,却时常抽出周末的下午,带着孩子们走进山林,教他们辨认林间飞掠的鸟雀,观察狍子一闪而过的敏捷身影。
张知夏身体不好,没法跟着几个孩子满山乱跑,便笑意盈盈地远远望着他们,等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她身边,总能分到一小把刚摘的野草莓。
更多的寻常日子里,白皓云和夜穆云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在书房学习各种晦涩难懂的课程,花锦城则背起书包,汇入普通孩子的洪流,过着相对更为正常的生活。
每天晚上,三个孩子各自完成课业与任务后,就会凑到一起聊天。他和夜穆云会讲述今天又学到了什么招式,或是哪位老师又出了怎样的难题,花锦城会分享运动会上的趣事,或是课堂上的小插曲。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并没有过多久。
他和穆云十二岁生日的前夕,夜穆云的父母遇刺身亡。
一夜之间,夜凤家族五万人的命运沉甸甸地砸在了两人肩上。
他们已经做好了接任族长的准备,即使这一天来得太过仓促。家族的制度已然成熟,夜穆云的父母在任期间,为他们尽力铺平了路,路西法和两位血凤在身后扶持,诸位老师从旁指引,他们并不害怕。
只是,他们担心花锦城会因为这个家的分崩离析而崩溃——毕竟,这已经是他经历的第三次离别。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弟弟,在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
花锦城之前一直接受着常规的学校教育,对于庞大而隐秘的家族事务,全部的了解也仅限于夜家父母在餐桌上提及的只言片语。
某个深夜,他和穆云为了某笔生意,与对方周旋至月上中天,依旧因关键条款僵持不下。
花锦城推开了书房的门,坚定地说:“我要来帮忙。”
似乎就是从那一年起,花锦城跟打了生长激素一样,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拉长。
与此同时,他把自己埋进文书堆里,以燃烧自己的专注和惊人的学习能力,将信息部的工作职责与运转机制刻入脑中。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白皓云和夜穆云在风浪与重压下,对家族事务了如指掌;也足够让花锦城从一知半解的旁观者,成长为信息部不可或缺的后备力量。
十五岁那年,简亦繁和叶知秋来到本部,成为新任三当家;而花锦城凭借无可争议的能力,正式接任二当家,主管信息部。
最初的陌生,很快便在紧密的合作中消融。在一次次例会中,在每一场聚餐中,在无数次加班和闲聊中,五人在工作上磨合得格外顺利,私下也飞快地熟络起来。
他们背景不同,性格迥异,却能彼此扶持,互相信任,在冰冷的责任与纷繁的挑战之外,共同建起了一个全新的,属于他们五人的家。
面对生命中接连不断的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家”成了花锦城最珍视的堡垒。他是家里最受照顾的那个,却也是这个家庭情感上真正的支柱。
工作上,他执掌信息部,需要平衡各方势力和内部意见,练就了他出色的协调能力。而这种能力,也自然而然地延伸到家庭生活中。
他总是那个最细心的人,简亦繁因压力爆发的急脾气,叶知秋因过度思虑流露的焦虑,自己和穆云过于冰冷的决断带来的不安,都会被他那特有的温和语气悄然化解。
说起来,他们在感情上,实在亏欠花锦城不少。
自从成为族长以后,他们忙得休息都得按分钟计算,照顾自己尚需靠对方互相提醒,能分给花锦城的关注更是少得可怜。
而十八岁的那场变故后,不需别人说,他和穆云自己也清楚,除了对彼此还保留着最后的柔软,他们对整个世界——包括这个他们珍视的家——都筑起了坚不可摧的高墙。
可花锦城面对他们这份自觉或不自觉的疏离,从未表现出丝毫的委屈或不满。他理解他们的改变,包容他们的冷漠,用春风化雨的温暖,一点点融化着周围的寒意。
在这一点上,他们远远不如花锦城。
高铁缓缓减速,广播的声音打断了白皓云的思绪:“各位旅客,梓亭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从列车运行方向的前部车门下车。”
阎王伸了个夸张的懒腰,把自己拉成一长条:“这都快把东方跑遍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血珠。还得解决这帮妖族……”
一行人随着人流下车,朝着出站口走去。
而阎王那句无心的抱怨,辗转了几个小卒之口,最终传到了伊斯塔布耳中。
自从姑泽的法阵被破,他就憋着一股火,死死盯着阎王一行人的行踪,就等着把这笔账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之前,这群人利用传送法阵凭空消失,让他在好几个有灵力波动的地方白白蹲守,差点成了合作伙伴眼中的笑话。如今好不容易才重新缀上这群人的尾巴,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他们找的这血珠……”伊斯塔布半倚在铺着软垫的座椅上,眯着眼,一副半睡不睡的样子,“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几个手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发现谁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只好集体低下头装死。
最终,还是一只东方的小僵尸颤颤巍巍地向前跳了一步。
他的关节显然缺乏润滑,每一次落地都沉重笨拙,在一次蹬腿时用力过猛,差点在众人面前表演个僵尸平地摔。幸好他反应还算及时,双臂胡乱挥舞了几下,总算稳住了那副快要散架的身板。
他僵硬地对着伊斯塔布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回大人,属下活着的时候,好像看过一本志怪小说,书上说这血珠乃是吸收上古神灵的鲜血而成,可以逆转生死……只是属下愚钝,就只记住这些。”
其他手下表面上依旧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却都借着黑袍的遮掩,恶狠狠地冲那个不识相的小僵尸甩眼刀。
他们跟了伊斯塔布这么久,还没怎么在大人面前长脸,他个刚没来多久的小僵尸,连血肉都不剩几两,浑身一股陈年霉味,怎么敢在这里显摆自己博学多才?
那小僵尸却压根没接收到旁边这群“同僚”的死亡凝视。他的颈椎早在三百年前就锈死了,转动不得,只能直愣愣地盯着伊斯塔布。
伊斯塔布也没计较这小小的无礼,只是忙着把这番话传达给库库尔坎,等待神的下一步指示。
是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下死亡陷阱?还是干脆毁掉那所谓的血珠,让他们白忙一场?
当法阵再次亮起时,伊斯塔布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法阵年久失修,漏掉了几个关键笔画。
但那行象形文字清晰地浮现在空中,内容简单直接:
【不惜一切代价,抢走血珠。】
纵使伊斯塔布对自己的主神一向忠心耿耿,此时也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上次阵法被毁,已经让他被霍尔德尔那个讨厌鬼冷嘲热讽了整整一周。
现在不赶紧想办法补上阵法,继续搜集灵力,反而舍本逐末,去抢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血珠……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可恨的乌尔德神在听说这件事后,一定会用咏叹调一般的语气彬彬有礼地说:“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放弃眼前的利益,我真诚地建议你们柯巴神集体去看看脑子,是不是被雨林的大雨给泡发了?”
早知道自己就不多那句嘴了!
但抱怨归抱怨,主神的命令必须执行。
伊斯塔布转过身,对着垂手待命的一众手下,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跟紧阎王他们,等他们找到血珠……就准备出手。”
手下们生怕慢了一步显得不够积极,争先恐后地去盯梢了,只剩下那个小僵尸,还在一蹦一跳地往门口“走”。
而伊斯塔布重新坐回椅子上,已经开始为怎么应付那个嘴尖牙利的霍尔德尔而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