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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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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为天”这一传统在东方深入人心,无论是超然物外的神仙还是红尘中的凡人,遇到值得庆祝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吃点好的”。
为了招待帮了大忙的贵客,村民们再次摆开了宴席。篝火噼啪作响,衬得星空都暗淡了几分。烤肉的油气和米酒的醇香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先前的阴霾,亦是将来好光景的序章。
休息了一整天的朗娅已经恢复了活力。她换了一身绿裙,像雨林中的孔雀,顾盼神飞,光彩夺目。
朗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步履轻快地走到阎王面前,双手举起酒杯,声音清亮:“多谢各位救命之恩,这杯酒敬你们!”
阎王端起酒杯,笑嘻嘻地与她轻轻一碰:“客气啦,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自然要尽力帮忙的!”他仰头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好酒!”
崔珏在一旁含笑举杯,也没计较阎王又趁此机会没少喝酒。
朗娅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上酒,转向白皓云和夜穆云:“两位也请喝一杯吧。”
夜穆云举杯回敬,杯中却是清茶:“抱歉,我俩不喝酒,以茶代酒,谢过姑娘美意。”
白皓云同样举起茶杯,客气地与朗娅碰杯。
朗娅了然一笑:“原来如此,那就不勉强了。”
她将杯中酒饮尽,翩然走回座位,和身旁的朋友说笑起来。
吃喝尽兴后,便是欢歌盛舞。
几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拍着牛皮鼓,鼓点急促如骤雨,歌声却毫不跑调,反而借着酒劲愈发高亢灵动。一群的年轻姑娘小伙在篝火旁跳起了本族的舞蹈,阿宝和孩子们在不远处追逐嬉戏,笑声格外响亮。
满溢的欢乐在村寨里肆意流淌,却在白皓云和夜穆云的三步之外悄然停驻。夜穆云听着歌声,心思明显已经飘远;白皓云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眼中没有任何暖意。
当又一首曲子开唱时,白皓云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
夜穆云一点头,目送他朝喧闹的反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婆娑树影间。
他们都是沉静孤寂的人,惯于将万千心绪敛于心底,这样外放的欢愉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令人疲倦的负累。
而另一方面……
好不容易有个试探的机会,阎王和崔珏必定会来打探一些事情。与其等他们费心营造时机,不如主动给个方便。
果然,白皓云离开没多久,阎王就“漫不经心”地晃到了夜穆云身边,在那空出的位子上落座。
他举着酒杯,脸上是本色出演的微醺:“古法酿的酒就是不一样……话说,你们二位为啥都不喝酒啊?”
这开场白倒是婉转迂回。
夜穆云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悄悄把竹椅往远处挪了半尺,避开了阎王身上的酒气:“族长身为全族表率,总要注意些形象,不能有什么抽烟酗酒的坏习惯。”
阎王莫名心虚起来。按这个标准,他这个阎王当得属实不合格。工作不积极,态度不端正,每天最惦记的就是吃喝玩乐,当个反面教材倒挺合适。
“那你俩会不会觉得你们那个……朋友挺烦人的?”阎王喝了一口酒,接着把话题往自己的预设问题上带,“就上次在姑泽,我们跟着小白去酒吧逮的那个。”
夜穆云思索了一下:“他人其实还不错,只要不在我们脸上现眼,不闯出大祸来,我们也勉强能忍。”
阎王顿时对那位叫谢怀瑜的纨绔肃然起敬。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是发现了,白皓云还会做做表面功夫,再不喜欢什么,也不会表现得特别明显;夜穆云看似每天都面无表情,实则界限分明,要真踩到她的雷点上,那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整日花天酒地,竟然还能在夜穆云这里落得个“勉强能忍”的评价,这小伙子绝对是个人才!
阎王发觉自己的思路跑偏了,连忙把信马由缰的想法拽回来:“他家里肯定对他期望不小,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握瑾怀瑜,寓意真不错。”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关键问题,“对了,那次我听他和小白聊天,好像说……你们的名字也不一般啊。”
这话一出,夜穆云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大人,不必费心兜圈子了。”她侧头看向阎王,“两位想必早在生死簿上查过我们的生平,知道我们的命格和名字都非同寻常,这才想问个清楚吧。”
和聪明人说话真难。阎王感觉自己铺垫得还算自然,结果人家早猜出来他想问什么了。
他倒是不尴尬,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既然被看穿了那就坦白吧”的模样:“那,方便说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夜穆云对这位地府之主的性情也已摸清七八分。
阎王性情开朗活泼,甚至有些孩子心性,骨子里的正义感和责任心却不曾或缺。虽然有时行事略有鲁莽,小毛病也不少,不过她和白皓云一向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只要不触及原则底线,他们向来不会苛责什么。
平心而论,阎王作为一个朋友,赤诚可贵,值得深交。
对待这样的朋友,本该坦诚相待。
只可惜,他想要的真相,偏偏是现在最不能如实相告的。
血凤之事牵涉颇多,尤其是涉及到了天道,必须慎之又慎。天道这东西实在不讲道理,知晓其秘密越多,便越容易被其力量影响。
眼下,阎王手握罗盘,若此时让他知晓全部真相,那么罗盘很有可能就会受到干扰,拖慢他们寻找血珠的速度。
从长远计,地府的力量对他们的计划也十分重要,他们得尽可能保持这股力量的强大与独立。倘若因知晓天机而让地府被天道的意志左右,那他们将会失去重要支援。
所以,夜穆云只好选择“真话不全说”的策略,用半真半假的故事,隐晦地告诉阎王一部分真相。
“我们家族的第一代族长,就是叫这两个名字。”夜穆云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地开始回答阎王的问题。
这倒是让阎王有点吃惊。他还以为今晚得用上他毕生的聊天技巧,才能从一些似是而非的回答中挖掘出真相,没想到夜穆云这么爽快。
“家族建立,大概是在北魏年间。”跟随着夜穆云的讲述,阎王仿佛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回到了千年之前,“这两位族长从宁岚城走出,在乱世中建立了夜凤家族的基业,又在成年后一直保持年轻的容貌,直到两百岁时才逝世。在那个年代,他们几乎是被人们当做神灵来供奉。”
夜穆云话锋一转:“但是,他们在历史上毁誉参半。因为他们在聪慧异常、身怀异象的同时,也异常残暴嗜血,甚至有人说他们是杀神下凡。”
阎王听得全神贯注,恨不得掏出个小本子来记笔记,生怕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他们逝世后,又过了两百年,另外一对与他们性情相似的人出生于家族之中。一开始,族人没有发现异常,直到这两位年过四十,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人们才发现,是那两个灵魂回来了。几代过去,家族也逐渐掌握了规律。每隔两百年,这两个灵魂就会再次出现,附在白夜两家的族人身上。因为这两个灵魂足够强大,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动荡乱世,都能带领家族平安度日,发展壮大,所以我们家族定下了规矩,只要承载着这两个灵魂的族人出现,就会被任命为族长。到我们这一代,刚好是第九代‘白皓云’和‘夜穆云’。”
“等等等等!”这话的信息密度过大,阎王连忙举手叫停,示意自己有颇多地方没听明白,需要补课,“‘附’在你们两家的人身上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跟那个……鬼上身一样?”
女性血凤原本正听着远处村民们的歌声,冷不防听到了“鬼上身”,有点啼笑皆非:【这小阎王的比喻……真有地府特色。】
夜穆云也对这个别出心裁的叫法颇有微词,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解释道:“相当于一体双魂。”
“那两个灵魂住一起,不会打架吗?”阎王的关注点立马跑偏了,“就说每天吃饭的时候,你想吃面,那位祖宗要吃米饭,这听谁的?晚上你要睡觉了,那位还精神抖擞要去看星星看月亮……”
“我的灵魂有身体的全部控制权。”夜穆云打断了阎王离奇的思维发散,“那位灵魂可以和我共享五感,也可以直接通过意念与我交流,但是不能干涉我的行动。”
阎王反而更好奇了:“那本王能不能八卦一下,你和小白私下相处的时候,不就相当于……”
“共享五感可以随时切断,而且——他们二位都很有边界感。”夜穆云的脸色明显阴沉起来,“还有其他问题吗?”
阎王被她骤然释放的冷气冻得一哆嗦,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把夜穆云惹毛了。
他赶紧转移话题:“呃……人间的北魏大概是一千……五六百年前,对吧?本王历史不太好,不知道算对没?”
夜穆云冷着脸,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那不对吧?”阎王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千六百年,也就是四个轮回,那你们应该是第四代或者第五代才对啊,怎么就成第九代了?”
终于提了个正经问题。
夜穆云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语气温和了一点:“我们的家族是北魏时建立,不过这对灵魂的历史更加久远。根据多方查证,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这两个灵魂最早出现,大概是公元前一千二百年。”
这个时间点……
阎王猛然想起了史书中记载的,那异常的一千年。
公元前三千年到公元前两千年,是天谴最频繁的时刻;公元前一千二百年,虽然相较于那段岁月已经晚了不少,但仔细算来,相隔也不过七八百年。
七八百年的时间,对于人类的后段历史来说,已经足够横跨多个朝代;可对于前段的创世岁月来说,真算不上有多长。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对灵魂,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那一千年的异常?
“你刚刚不是问我们为什么不喝酒吗?”夜穆云品了一口茶,语气平静无波,“也是和这对灵魂有关。”
难道他俩对酒精过敏?阎王脑子里闪过这个无厘头的猜测,却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再这么随便打岔,他怕是真要惹夜穆云生气了。
“这两个灵魂一直秉持着残暴嗜血的天性,所以我们把他们叫做‘血凤’。血凤一旦失控,就会不分敌我地杀戮;身为他们的载体,我们或多或少,也会被这种天性波及。”夜穆云顿了顿,“应该是在第七代血凤统治家族期间,他们犯下了一起非常严重的命案,不少族人都未能幸免,被波及的无辜之人更是数目惊人。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家族定下了一个规矩。血凤在成为族长的那天,会喝下三杯酒。”
“酒里是……”阎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敢说破。
“毒药。”夜穆云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一旦我们因为过错,杀死了族人,毒药就会发作,把痛苦千百倍地奉还。这样,就算是血凤失控,也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阎王突然觉得嘴里发苦,甘醇的米酒也变得索然无味:“所以,你们从不喝酒,是因为……那三杯酒?”
他试图把自己的不平之气压下去,可看着夜穆云那平静的侧脸,那些话还是冲口而出:“但是这一点儿都不公平!你们自己又不能选择要不要这个灵魂附身,凭什么就非得被绑上族长的位置,还得喝那毒酒?”
“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夜穆云却比他更淡定,“大人明明可以对人间的异常视而不见,为何还要执意追查,又来追寻血珠?”
“那不一样!”阎王感觉自己都快替他们憋屈死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轻响,“本王是可以坐视不理,但本王这么个年轻有为的神仙,根正苗红盘靓条顺,遇到不公不义之事,自然是要去打抱不平的,这是本王的职责,是本王自己选的路!可你们……”
一出生就被划定了命运的轨迹,从此生死存亡都不再握于自己之手,悲欢离合也不由自己分说,鞠躬尽瘁一生,若是为了什么三界大业、万世功绩,听起来也算轰轰烈烈,可夜凤家族不干一件好事,牺牲自己的自由,就只是为了这个家族发展壮大?
“凭什么不能撂挑子不干?”
“反抗当然是可以的。”夜穆云把桌上的杯盘往远处推了推,免得阎王一激动砸了这些家当,“但甩脱了命运,又怎么对得起前人的牺牲?”
这话把阎王噎了个半死。
前人为家族勤勤恳恳,栽的树都够成林了,而他们这些后人,已经享受了树下的阴凉,如果现在觉得不公平,就撂挑子不干,那前人的贡献不都白费了吗?
“再者,面对既定的责任,之前的‘白皓云’和‘夜穆云’也有过很多种应对方式。有的崩溃痛哭,有的不情不愿,也有的迎难而上。到最后,最成功的往往是那些主动去挑起这副担子的。与其自怨自艾,徒耗心力,不如顺势而为,给家族卖命,也享受族长身份带来的利益。”
听了这颇有阿Q精神的话,阎王苦笑一声:“哦,所以你们是觉得,反正这事儿已经砸自己头上了,跑也跑不掉,干脆履行义务,该有的权利也一个别想落下,算是……找补一下?”
夜穆云对他这精确的概括表示赞同:“从小到大,我们有家族最好的资源,吃穿用度从来不必担心。现在身为族长,工资高福利好,走到哪儿都受人景仰,也挺好。”
阎王仔细思考了一下。
的确,人家工作量应该没自己大,工资还比自己高,把族长的名号一拍,能吓倒一片妖族。虽然命运起点是有点“强买强卖”的不公,但是权利和义务还是基本对等的。
他一想到自己的俸禄就心塞无比,只好化悲愤为求知欲,继续发问:“那本王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两位身上的‘血凤’,对他们出现前的历史有了解吗?”
夜穆云立即警惕起来。这小阎王怎么会突然对那一段历史感兴趣?
“大人具体是指哪一段历史?”
阎王清清楚楚地说:“大概是公元前三千年到公元前两千年。”
夜穆云当即摇了摇头:“第一代血凤诞生之时,灵智未开,只会依循生存本能行事,连记忆都没保存多少,更别提他们出生前的历史了。那段时间,东方的人类文明也没有形成体系,您要是想听这一段历史,我也只能说些考古发现。”说完,她又补问了一句,“这段历史有什么问题吗?”
阎王脸上堆起了愁云,唉声叹气道:“本王看神族史书,意外发现这一千年里,天谴频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本来还说你们人类会有些记载呢,看来也没什么戏。哎,那你们人族对天道的观念是什么?”
他原本只是顺着话题随口一问,却听夜穆云轻描淡写地回答:“天道不公。”
“啊?”阎王没预料到这个大逆不道的回答,一时愣住了。
夜穆云的脸上多了几分清晰的讥诮:“天道若是公平,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命运赋予我们?”
阎王的大脑瞬间停转了。
他习惯了天道至高无上、至公至正的说法,夜穆云这从“受害者”视角出发的质问,还真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思路!
这……这听起来好像还挺有道理?不对不对,这想法本身就很危险啊!
夜穆云抛完这个惊天大雷,站起身来:“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
她转身走向暂居的竹楼,刚好迎上从山坡上走下来的白皓云,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只留阎王对着空了的酒杯,心如乱麻。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一千年的乱象。
人间众生并未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接连遭受天谴。就算天道是出于某种理由,需要调整三界平衡,但挣扎求存的苍生又有何辜?
所以……天道,真的公正无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