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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祭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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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日,农历七月十三。厄星虽照,天解暗藏。太阴垂廊,赤轮含曜。
数斯在地府的牢房里已经挨了半个月,原本油光水滑的羽毛如今都跟枯草一样支棱着,再也没有当初对着众妖颐指气使的威风。
当它终于不堪重负,断断续续吐出“西北高原……祭坛……”的信息时,负责审讯的夜游神顿时没了瞌睡劲,化作一道黑影窜出牢门。
夜游神呈上审讯报告时,阎王正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啃人间新供奉的西瓜。
他吐出几颗西瓜籽,随手一抹嘴:“好!总算撬开这鸟嘴了!走走走,咱们这就去端了他们的老窝!”
一旁的陆之道却没有那么乐观:“大人,属下建议咱们还是谨慎行事。第一,这消息不知真假,要是贸然前往,恐怕会落入陷阱;第二,调动阴兵得先跟天庭报备,不然那帮神仙还以为咱要造反呢;第三,今天流年不利,水火相激,气运驳杂……”
“哪来那么多话!”阎王一把揽过陆之道的肩膀,悄悄在他的判官袍上擦了擦手,“阎王和判官亲自出马,还收拾不了几个小妖?本王这段时间可没偷懒,每天下了班就去训练场,那法术水平真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等会儿大人!”陆之道猛然发现了阎王的意图,“您不会就是想趁机出去玩吧?”
“谁说的!本王可是心系苍生,要是不赶紧把这帮作恶的兔崽子全逮住,谁知道它们还要祸害多少人!”阎王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定方圆百米内没有魏征的踪影,便拉着陆之道跑向了鬼门关,“哎呀走吧!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暮色中的黄土高原像被泼了层赭石颜料,干裂的沟壑纵横交错,护卫着一座废弃的祭坛。
“就是这儿。”陆之道一手拿着数斯的证词,一手端着罗盘,“大人,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不当问。”阎王正四处张望,试图找出这祭坛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他瞅了老半天,还是觉得这里只是一片相对平整的地,上面铺了点石块,没什么特别之处。
陆之道根本不管阎王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数斯只是交代了它和其他负责人集会的地点,更别提集会时间、开会内容、接头暗号什么的。咱们就这么过来,我看多半得白跑一趟。”
“这你就不懂了吧?”阎王一脚踢开挡路的瓦罐,那瓦罐惨遭飞来横祸,摔得稀里哗啦一片响,“那老鸟被逮了这么久,它的兄弟们肯定发现不对劲了。它们还不得开个会,讨论一下这鸟到底上哪儿去了?”
“那咱们也得先小心行事,多加观察。”陆之道被一阵大风灌了一嘴土,呸了半天才接着说,“要是打草惊蛇……”
一声嘹亮的尖啸打断了他的碎碎念,紧接着,无数黑影从地底和石缝中涌出。
阎王眼睁睁看着四面八方的土坡从黄色瞬间变成黑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下可真是打草惊了大蟒蛇。
他原本估摸着,各地的负责人顶多也就是数斯那个级别的妖怪,拢共也就十来只;陆之道虽然废话多,但法术用得还不错,再加上自己,怎么着也能把这群妖怪收拾回去。
结果他轻敌了,对面可是多加重视,看这阵势,基本上是倾巢出动了。
一只三眼狼妖跃到最前方,额头中央的竖瞳泛着渗人的绿光:“夜凤家族的消息还真是灵光啊。我们上午刚说了要开会,你们就摸到这里了?两个人就敢来,你们……得是梅花A吧?”
阎王一脸迷茫:这三只眼的哈士奇怎么把自己和陆之道当成夜凤家族的人了?梅花A又是什么花名?
阎王还处于蒙圈状态,陆之道却想通了其中关节。
上次和夜凤家族的人分别后,阎王也和他们这些判官聊过那张身份卡牌的事。这么说来,莫非是夜凤家族也在一直追查此事,还把这帮妖怪追得狼狈逃窜,这狼妖才会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夜凤家族的人?
虽然他不清楚梅花到底代表什么,但梅花A再厉害,也是凡人的象征;把自己和阎王的名号往外一报,那还不得把这帮乌合之众吓瘫一多半?
于是,陆之道一挺胸脯,自信满满地摆出了地府判官的派头:“地府阎王,判官陆之道在此,谁敢放肆!”
这话掷地有声,本该是一句极具威胁性的警告。结果,狼妖听了这话,笑得前仰后合,连额头上那只竖瞳都眯成了一条缝。
“还阎王和判官,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呢!”狼妖呲着牙乐了半天,又突然收回了笑容,冷冷道,“所以你们不是夜凤家族的人?那数斯在不在你们手上?”
阎王顿时有种被轻视的感觉,怎么堂堂阎王的名号在这帮妖怪眼里,还不如夜凤家族有威慑力?
他一瞪眼:“不是,在,怎么的吧!”
三眼狼妖眨了眨眼,语气缓和了不少:“不是夜凤家族,那就好说了。咱们打个商量,你们把数斯放了,我们以后也不在你们的地界上生事,怎么样?”
阎王刚要呛声,就被陆之道轻轻一扯胳膊。陆之道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来交涉。
只见陆之道慢悠悠道:“怎么,我们要是夜凤家族的,那就没得商量?”
“他们的族长可是下了令,凡是牵扯到圣舍教的,格杀勿论。”狼妖摆了摆爪子,“数斯既然还能活着告诉你们这个集会地点,那咱们就还有的聊。”
“哦,这就说得通了!”陆之道一脸恍然大悟状,“那老鸟……不是,数斯,在我们的地盘上无事生非,弄得妖心惶惶,我们这才把它扣下了。没想到,你们这圣舍教的规模还不小。它早说这是条大船,我们没准也就和它合作了呢。但是听你这意思,夜凤家族好像对咱们不太友善啊?我们现在加入会不会有点危险?”
狼妖眯着眼打量了半晌陆之道,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这事嘛……我们今天集会,就是因为夜凤家族联合着人间的官府,四处追杀我们,我们才要开会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位要是能提个好的解决方案,我回去和老大说说,把你们也拉进来得了。”
阎王好奇地发问:“你们上边还有一层领导?谁啊?”
狼妖高深莫测道:“等加入了,你们就知道了。”
“你这傻狗,还惦记着拉人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妖群中传来,“也不看看这俩是什么身份?”
狼妖一扭头,便看到妖群自动分开一条缝,一个裹着黑袍的身影从后方走来。那黑袍下隐约可见一张青灰色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脸和骷髅头也没什么大区别。
陆之道脸色一变,低声对阎王说:“糟了,那是个鬼修,肯定能看出来咱们是谁。现在跑还来得及……”
狼妖还在状况外:“咋了?他俩是夜凤家族的?”
鬼修冷笑一声:“他们是阴差!夜凤家族提着刀要送你们下黄泉,他们也能直接带你们回地府。”
狼妖大惊失色:“什么?”
阎王暗自腹诽:我们不早就报身份了吗!谁让你不信来着!
今日之事没法善了,阎王也不准备硬充好汉,便对着陆之道一点头,示意准备找机会突围,先回地府搬救兵。
结果他一个头还没点到位,狼妖便突然暴起,一爪子拍在地上。
碎石飞溅中,一只足有六层楼高的蜈蚣精破土而出。那怪物的每节躯干上都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一百多张嘴同时发出了尖啸。
与此同时,不少看起来像负责人的妖魔鬼怪训练有素地后撤,身边还各自围着一撮护卫。
剩下的小喽啰有一多半被吓破了胆,也顾不得领导的命令,撒丫子就跑;还有一小半喽啰倒是忠心耿耿,虽然腿抖得像筛糠,还是硬着头皮摆出了断后的架势,势要掩护上司安全转移。
阎王看着那张牙舞爪的百面蜈蚣,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玩意儿长得也太不讲究了!”
说话间,百面蜈蚣已经朝他们扑来,其他小喽啰仿佛也有了主心骨,也都嗷嗷喊着冲了过来。
阎王连忙向后一跳,顺脚踹开一只石怪:“老陆,你说它吃饭的时候,是一百张嘴同时吃,还是轮流吃啊?”
陆之道一边在空中画了几笔,击退袭来的藤蔓,一边没好气地回道:“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他转头看见蜈蚣精喷的毒雾正向这边扩散,连忙补上一道清风咒,“小心!这毒雾有腐蚀性!”
“什么?!”阎王闻言立刻蹦得老高,“本王这身衣服可是新买的!”
他连忙往自己身上套了好几层防护咒,差点被蜈蚣尾巴扫到,又在空中翻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形。
陆之道扶额:“您是来打架的还是来走秀的……”话音未落,他被蜘蛛精悄然吐出的蛛丝一绊,差点跟满地碎石来个亲密接触。
“让你说本王!遭报应了吧!”阎王一剑挥出,精准地切断缠住陆之道的蛛丝,“这蜘蛛精织网技术不错啊,抓回去给咱们地府织窗帘怎么样?”
陆之道刚站稳就翻了个白眼:“您能不能正经点!再这样下去,明天天庭头条就是《地府两位神仙因为话太多被妖怪围殴致死》!”
“那多好啊,省得写述职报告了!”阎王在空中辗转腾挪,费劲地用勾魂索暂时困住了蜈蚣精最上面的头,“老陆!快!给它做个‘美容’!”
陆之道会意,判官笔凌空画出一道绿光闪闪的“丑”字,直接拍在蜈蚣精的身上:“看招!颜值打击!”
蜈蚣精顿时发出一百声参差不齐的惨叫,所有脸都扭曲起来。
阎王趁机收紧锁链:“有用有用!它自卑了!”
“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战术……”陆之道嘴上嫌弃,手上却不停,又快速写了“秃”“穷”“惨”几个大字连环拍出,造成一连串精神伤害。
妖怪们被这诡异的打法惊呆了,连正在喷毒雾的蟾蜍精都忘了鼓腮帮子。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几只老练的树精同时发力,粗壮的藤蔓从四面八方袭来,有的缠向阎王的脚踝,有的直取陆之道的判官笔。
趁着阎王躲避藤蔓的功夫,蜈蚣精猛一发力,挣脱了锁链,上百张脸齐刷刷地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陆之道咬牙道,“我说阎王大人,您能不能赶紧想个招啊!再这样下去我的判官笔都要写秃了!”
阎王灵机一动,摆出个夸张的起手式:“陆之道,替本王挡一下!本王要放大招了!这招还是跟哪吒学的,保管让这些丑八怪哭爹喊娘!”
“您可算想起来了!”陆之道立刻闪到阎王身前,判官笔舞得密不透风,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下回能不能提前说?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您这么折腾!还有您这起手式能不能改改?一点都不符合地府领导干部的形象!”
阎王已经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但念到一半突然卡壳,眼睛睁开一条缝:“等等,咒语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陆之道差点一个踉跄:“您认真的吗?!”
好在阎王很快想起来,转瞬之间,一个巨大的法阵成形,繁复的符文旋转着升到半空,冲着地上的妖怪缓缓压下。
他得意地补了句:“看吧,本王的记性不是吹的!”
陆之道懒得理他,趁着妖怪们被法阵压制得行动迟缓的空档,在空中画出一道复杂的符咒。判官笔尖的光芒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巨大的光刃横扫而出。光刃所过之处,妖怪们纷纷就地炸成了不太喜庆的烟花。
阎王抓住机会,双手结印向前一推,将整个法阵压向百面蜈蚣。陆之道立马跟上,将判官笔往地上一戳,笔尖绿光迸发,瞬间在地面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困住了想要逃窜的百面蜈蚣,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天罗地网”。
百面蜈蚣发出凄厉的惨叫,一百多种音调混在一起,吵得阎王直捂耳朵:“要死要死,这玩意儿叫声比老陆唠叨还难听!”
“您再说风凉话,信不信我撤了法术,让这蜈蚣跟您亲近亲近?”陆之道额头青筋直跳。
两神斗嘴间,法阵终于完全穿透蜈蚣身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漫天毒雾中飞溅出无数腥臭的碎片。
阎王眼疾手快撑起结界,结果一块黏糊糊的蜈蚣肢体还是糊在了他脸上。
“呕——”他顿时脸色发青,“这绝对算工伤!回去本王要申请精神损失费!医疗补贴!美容津贴!”
陆之道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您先把脸上那玩意儿擦擦……噫,别往我这边甩!”
眼见阎王要往自己袖子上蹭,他赶紧往旁边滚了一圈,结果压到一截还在抽搐的蜈蚣腿,又被吓得一蹦三尺高。
现下,两神四周全是毒雾,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动,阎王和陆之道干脆就地坐下,等着毒雾散尽。
方才忙着和妖怪干仗,陆之道没空发表长篇大论,现在有了空闲,他一想到这次行动的狼狈,就立即来了劲,开始对阎王进行批评教育。
“大人,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谋定而后动!你瞅瞅,开始行动之前,咱们连对面的老底都没摸清,就这么冒冒失失过来……”
陆之道越说越激动,从“情报收集的重要性”扯到“战术规划的价值”,最后甚至开始分析阎王这次冲动行动的“性格缺陷根源”。
阎王自知理亏,况且现在也没办法跑,只能坐在结界里,听陆之道唾沫横飞地总结经验教训。
等到陆之道说得口干舌燥,暂且歇气时,阎王才赶紧抓住机会,狡辩道:“其实咱们这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嘛。”
陆之道把自己的判官笔往阎王面前一杵:“是,收获可大着呢!我这判官笔一千年都没掉一根毛,今天掉了整整三根!还有我这袍子,都破成什么样了,幸亏今天没穿那套最正式的官服,要是那套被打成这样了,我也跟着它一起去了得了!”
阎王连忙岔开话题:“你想啊,咱们好歹也套了些话出来。那夜凤家族虽然神神秘秘的,但是确实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这才把这帮妖怪逼得走投无路,来这里开会,才和我们碰上。这说明什么?”
“说明……”陆之道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发现这事确实有待深挖,火气顿时消了一半,“上次跟你们一起抓妖的那两个人,在族里的地位不低,所以才有足够的话语权,让整个家族都大张旗鼓地抓妖。而且,这夜凤家族,至少目前看来,是和咱们站在一边的。”
“而且,妖魔鬼怪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也看见了,今天在这儿集会的,妖族有一拨,魔怪有一拨,还有不少鬼修。”阎王环视了一圈四周的妖怪残骸,“能让这些互相看不顺眼的妖怪联手,连百面蜈蚣这种几百年的死宅都能出山……”
陆之道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要不是重利相诱,要不……就是出了个让所有妖怪都心服口服的东西。”
两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仿佛在比谁叹得更百转千回愁绪万千。
晚风吹散了战场上残留的毒雾和妖气,远处传来一声嘶哑的乌鸦啼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陆之道眯起眼睛,盯着那只盘旋的乌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乌鸦怎么看着这么……”
“你这是打怪打出心理阴影了?”阎王嗤笑一声,随手捡起块石头在掌心掂了掂,突然发力朝乌鸦消失的方向掷去,“要真是探子,本王这一石头准能把它打下来!”
石头划破夜空,却只惊起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冲着没素质的阎王叫嚷。
陆之道瞥了一眼阎王略显苍白的脸色:“咱们还是赶紧回地府吧,您这伤得赶紧处理。”
阎王也总算缓过了劲,他掐了个法诀,浓雾中,鬼门关的虚影渐渐显现。
“走。”阎王拍了拍陆之道的肩膀,故作轻松地扯出个笑容,却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回去请你喝孟婆新熬的汤,听说她改良了配方……”
陆之道嘴角抽了抽,稳稳托住他的手臂,另一手捏诀加固鬼门通道:“免了,上次喝完您那‘特调汤’,我三天没想起自己叫什么。您要是真想谢我,不如给我批个带薪假……”
两神的身影逐渐被浓雾吞噬,鬼门关的虚影也随之消散,只有地上未干的血迹,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战。
而在远处的树梢上,那只乌鸦歪了歪头,展开翅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地狱深处。
路西法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水晶球映出的画面。当看到阎王朝乌鸦扔石头时,他轻笑出声:“还是这么冒失。”
身旁的恶魔侍从微微躬身:“殿下为何要监视他们?直接出手相助不是更……”
“嘘——”路西法竖起食指抵在唇边,“那孩子需要自己成长,我只是确保他不会真的出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水晶球中那个活蹦乱跳的身影。
侍从识相地退下,留下路西法独自注视着画面,直到两神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