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朝暮昭穆

15、天堂

　　七月二十日，农历六月廿二。日躔柳宿，月宿毕方。勾陈暗动，因果缠结。
　　天堂，治疗所。
　　乌列正在为一名战斗天使处理手臂上的烧伤。
　　虽说现在正是和平年代，三界平静无波，连地狱也不起幺蛾子，但治疗所还是闲不下来：训练场上的误伤、巡查时的意外，还有走路撞上水晶柱的蠢货……每天的伤员怎么也得有十几号。
　　“第四次了。”他的声音平静，但手上逐渐加重的力道却暴露了他对这个不省心的患者的不满。
　　这位大天使看起来年轻得过分，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学院偷溜出来的学生，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比手术刀更加锐利，刺得治疗台上的患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拉斐尔端着一杯治疗凝胶走过来，脸上是春风拂面的神色，下手却毫不留情，干脆地把一坨凝胶糊到了天使的伤口上：“下次带个防暴盾再上训练场行不行？”
　　乌列手中的治疗法杖一挥，伤员的肋间裂口就被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
　　年轻天使刚要开口，就被塞进嘴里的圣光糖——带麻醉效果的那种——堵住了惨叫：“闭嘴，吃糖。”
　　甜味在口腔中扩散的同时，伤口的疼痛迅速减退，只剩下一片麻木。伤员眼泪汪汪地含着糖，小声嘀咕：“我就是想试试新学的防御术……没想到把咒语记错了。”
　　拉斐尔柔声道：“下次找雷米尔陪练，他下手有分寸。”
　　“你确定？”乌列收回法杖，冷淡地瞥了一眼拉斐尔，“上次他的伤就是雷米尔打出来的。”
　　拉斐尔眨了眨眼，保持着春风拂面的表情，温柔地看向那名天使：“那咱们就得捋一捋，雷米尔为什么会下狠手了。想必不是因为他没睡醒，下手没轻重吧。”
　　伤员：“……”
　　雷米尔沉稳踏实，对待年轻天使时，总会精准把控训练强度，既不会放水，也不会真的伤到对方。
　　而上一次，这位伤员之所以被揍得鼻青脸肿，完全是因为他在训练场上得意忘形，声称自己的剑术已经堪称天堂一流，雷米尔这才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一个深刻无比的教训。
　　年轻的天使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避开两位大天使的目光，结果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处理完最后一名被治愈蔷薇的花刺扎到手的倒霉蛋，拉斐尔直起身来，望向窗外的云海。
　　这片圣洁之地确实符合大众对天堂的想象。
　　最远处的光耀森林在微风中泛起银浪，枝叶间闪烁着永恒的微光，偶尔会有几片叶子脱离枝头，化作流星划过天际。
　　各种美丽的天堂生物在林荫间若隐若现。独角兽轻巧地越过倒伏的圣歌木，几只狮鹫兽正在闭目小憩，一条云鲸缓缓游动，背上的喷孔里不时飘出几串气泡般的赞美诗灵。
　　云海如同神亲手铺就的丝绸，一直绵延到视野尽头。在这片无暇的纯白之上，天使们的居所依着位阶高低次第铺展。
　　最外围的新翼区里，低阶天使的白色圆顶小屋像珍珠般整齐排列；中庭带的建筑群呈现出优雅的象牙色，带有精巧的拱廊和浮雕；而高阶天使的宫殿则辉煌得令人屏息，每座殿堂都带有大天使的个人特色。
　　在建筑群的至高点，耶和华的圣殿巍然耸立。
　　这座由纯粹圣光构成的建筑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如高塔直插云霄，时而如穹顶笼罩四方。圣殿周围环绕着七道光环，每一道都代表着一种神圣美德。
　　与地狱永不停歇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天堂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天使们往来穿梭，相遇时互相点头致意，脸上永远带着平和的笑容。
　　不同于亲自执政的地狱之主路西法，耶和华很少出现在日常场合，更多时候，他总是端坐在圣殿之中，静静地思考一切，偶尔命身边的耶稣传递神谕。
　　只有在重要的纪念日，耶和华才会现身于圣殿之巅。
　　那时，整个天堂的光辉都会为之黯淡，所有天使都会屏息凝神，等待那神圣的一瞥。
　　而天堂的一切日常事务，都由大天使长米迦勒负责管理。
　　两千年前那场叛乱中，正是米迦勒身先士卒，率领天使军团与堕天使展开战斗。最终，他与路西法正面交锋，将曾经的光耀晨星击败，夺下了属于天堂的胜利。
　　战后，米迦勒展现出了不输于军事才能的政治智慧。他用了整整一百年时间，以公正严明的作风树立威信，逐渐平息了动荡与不安，让天堂重现往日的安宁与荣耀。
　　此时，他正与其他几位大天使召开例会。
　　天堂圣务院。
　　梅丹佐坐在桌前，双手捧着羊皮卷轴：“近三个月，人间发生17起超自然事件，狼人和食尸鬼的活动频率上升160%。”
　　他语气沉重，表情严肃，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智天使长形象——如果忽略他内心正在盘算的“下班后溜去人间喝口小酒”计划的话。
　　上次那家酒吧的招牌酒“长岛冰茶”才品到一半，紧急传讯就把他拽回了天堂，至今想起来仍觉遗憾。
　　米迦勒坐在首席，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手套上的腕扣。他眉峰微蹙时仍带着几分明朗的气质，像被云层柔化的阳光：“之前是派能天使去解决这些事情吗？”
　　梅丹佐在水晶球表面画了个螺旋，投影光幕倏然展开。立体影像中，狼人尸体上残留的法阵纹路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是的。之前我们以为只是季节性骚动，但能天使们带回的样本显示——”他偷瞄了一眼米迦勒，发现对方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下去，“这次的事件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加百列端坐在梅丹佐对面，每一根羽毛都按照《高阶天使仪态守则》第七章第四节的要求，服帖地收拢在背后。
　　她微微颔首：“经过调档核对，基本可以确定，最近发生的异常事件中，这些生物使用的灵力和之前的记录有所不同，混合了某种未知的力量。并且，它们搜集灵力后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吸收灵力，而是有目的地存储起来，似乎是在为别人收集灵力。”
　　梅丹佐试探道：“那下一步是派遣更高阶的天使去调查，还是……”
　　米迦勒合上面前的笔记本，整了下风衣的衣领：“这样吧。”他早已看穿了加百列端庄外表下的跃跃欲试，“加百列跟着我去人间走一趟。”
　　梅丹佐眼睛一亮，顶头上司要出差，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摸鱼了？
　　然而，他的美好幻想还没持续两秒，就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今日的事务全部交由梅丹佐处理。”
　　随着话音落下，米迦勒的办公桌上那一摞足有半人高的公文，集体腾空而起，欢快地扑向梅丹佐早已超载的橡木桌。
　　梅丹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刚好与米迦勒四目相对。
　　他用愤愤不平的目光表达了内心的抗议：怎么又是我加班？
　　米迦勒平静地回望过去：这些异常早该被发现了，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偷懒？
　　梅丹佐不死心，继续用眼神抗争：我都多久没出公差了？
　　他的表情太过狰狞，几乎要和影像中的狼人媲美，加百列差点没憋住笑，连忙低头研读卷轴，掩盖了自己的表情。
　　米迦勒已经站起身，用一个眼刀终结了两神无声的对话：你想抗命？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在天堂同样适用。
　　梅丹佐咬了咬牙，还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应答：“遵命，殿下。”
　　加百列跟上米迦勒的脚步，走向圣务院的大门。
　　在与垂头丧气的梅丹佐擦肩而过时，她的手指轻轻一点，一颗柠檬味棒棒糖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梅丹佐的掌心。
　　来自人间的小玩意儿在天堂实属罕见，这点微小的安慰让梅丹佐多少好受了一点。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向自己的办公桌，从文件堆的最上方取下第一份文书，一边翻看，一边在心里那个专门为米迦勒准备的小本本上狠狠记下一笔：“下次汇报，我一定要把数据交叉引用到《上古神战年鉴》的附录三，让尊贵的米迦勒殿下看一整天的脚注！”
　　窗外，米迦勒和加百列已经展开羽翼，向天堂之门的方向飞去。
　　梅丹佐确认四周无人，监控水晶的视角也已经转向庭院，立刻摸出那颗糖果塞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突然想到——或许今晚可以偷偷溜去人间喝一杯？反正米迦勒也不在天堂……
　　只要赶在天亮前回来，谁能发现智天使长擅离职守呢？
　　勃兰登。
　　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晕开朦胧的光圈，几只野猫被打斗声惊得窜上墙头。
　　米迦勒站在巷子中央，白金色的锁链从掌心蜿蜒而出，把一只狼人按在了爬满青苔的砖墙上。
　　“谁指使你们收集灵力，残害生灵？”
　　狼人的瞳孔在看到米迦勒背后的羽翼时，陡然缩成针尖大小。
　　它扒拉着颈间的锁链，喉间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我我我们只是送货的……买家在南凌那边！”
　　“东方的南凌？”在巷口望风的加百列转过身来，“我熟啊！”
　　毕竟，上次偷溜去束水古城买扎染，结果被米迦勒当场抓获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米迦勒的咳嗽声像一记橡皮章，啪地盖在她险些飞扬的语调上。
　　加百列假装正经地整理起根本不存在的领带：“我是说，当地情况复杂，建议申请跨区行动许可。”
　　米迦勒左手凌空划出检测咒，白光如扫描仪般扫过狼人的躯体。狼人的妖力被强行抽取出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团不断翻涌的微型乌云。
　　米迦勒仔细观察着那点妖力样本，发现这只狼人的妖力明显掺杂了别的力量。寻常狼人的妖力本该是纯粹的墨黑，眼前这团却泛着诡异的靛青色光晕。
　　他试着触碰妖力样本，却感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甚至不是来自地狱的力量。
　　加百列正装模作样地检查着狼人的装备，眼睛却黏在对方皮衣口袋露出的Zippo打火机上下不来。75周年纯钛款，正是她收藏册里缺的款式。
　　趁着米迦勒背对着她，正专心致志地分析妖力，加百列伸手轻轻一勾，打火机便滑进了她的袖口。
　　“加百列。”米迦勒头也不回地唤道。
　　“呃……证物！”加百列立刻站直了身子，高举一根狼牙项链，语气严肃得像在法庭宣誓，“必须严格归档！”
　　米迦勒转过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她。
　　加百列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我绝对没有私藏证物”的正经表情。
　　片刻后，米迦勒轻轻叹了一口气：“下次至少等报告写完再顺纪念品。”
　　他收回手，锁链化作光点消散。狼人瘫软在地，被一道传送阵直接送去了天堂的审讯室。
　　远处，钟楼的轮廓在渐亮的天色中显现。
　　加百列把玩着打火机，金属的开合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其实南凌那次，我还打听到些有趣的事……”
　　米迦勒还在思索那狼人的妖力来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反正加百列的故事有一多半是纯属虚构。
　　“当地的妖族说，最近有批‘外宾’在收购古老法器，”加百列故意顿了顿，看到自己的话成功吸引了米迦勒的注意力后，才继续说，“是能贯通阴阳生死的宝贝哦。”
　　收集灵力，跨境搜寻禁忌法器……这些线索在他脑海中迅速重组，拼凑出某个令人不安的图景。更棘手的是，这个势力的触角已经同时伸向了东西方。
　　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它们的背后又会是谁？
　　这是蛰伏多年的地狱的又一次试探，还是不知名力量的登场预告？
　　米迦勒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线：“看来得准备份出差申请了。”晨光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却让那双湛蓝的眼眸显得更加深邃，“这次记得先报备。”
　　加百列撇撇嘴，合上打火机，小跑两步跟上米迦勒的步伐：“知道啦！反正你会批准的。”
　　两神的身影在黎明的微光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苏醒的街道尽头。
　　天堂，圣殿。
　　米迦勒单膝跪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其他大天使则依次排在他身后，向神汇报此次行动的进展。
　　“神，经过多名天使检测，我们依然未能准确判别狼人身上的未知力量的来源。”米迦勒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而它们的交易链指向东方的南凌，此事已经涉及到了横跨东西方的未知势力，因此，我提议与东方联合，进一步调查此事。否则，这种跨界勾结可能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圣光深处，耶和华的身影如融化的日冕般流动。那光芒太过恢弘，以至于梅丹佐用智天使长的敏锐目力，也只能捕捉到袍角一闪而过的雪白，像是云海最深处偶然翻出的浪沫。
　　耶和华的声音慈悲而恒定，如同亘古不变的真理：“梅丹佐，你来负责联络东方。”
　　梅丹佐内心狂喜：终于能光明正大去南凌了，听说那边的酒各有特色，夜市的小吃能让人连舌头都吞下去……
　　但他的嘴角刚要上扬到一个不符合《高阶天使表情管理规范》的弧度——
　　“米迦勒与拉斐尔带队，负责本次行动。”
　　神谕如冰瀑灌顶。
　　梅丹佐的唇齿间卡着八百字请愿稿，最终却只挤出一声：“……遵命。”
　　米迦勒深深低头：“谨遵您的旨意。”
　　会议结束的圣钟敲响，几位大天使整齐划一地起身，保持着完美的队形退出殿外。
　　刚踏出圣殿的警戒范围，加百列就猛地扭头，羽翼挡住了她的脸，却遮不住身躯高频的震颤。
　　拉斐尔轻轻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加百列注意形象。
　　而乌列冷着脸看了一眼梅丹佐那头乱糟糟的金发，一边抑制着给梅丹佐喷一瓶清洁喷雾的冲动，一边心想：活该他没法出公差。
　　米迦勒落后半步，拍了拍梅丹佐的肩膀，低声道：“下次吧。”
　　圣殿外的云海依旧平静地流淌，只有梅丹佐哀怨的背影，在云层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圣务院。
　　梅丹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前悬浮着一封文书的草稿：
　　【致东方天庭：
　　近期我方在多次行动中，发现一个跨界的超自然犯罪组织正在大规模收集灵力和怨气。我方已捕获数名涉案妖怪，经审讯发现该组织活动范围已涉及多个地区。
　　该组织已发展出相当规模，且行动方式极为隐秘。为彻底查明幕后主使，并维护各界的平衡稳定，特此请求与贵方展开联合调查行动。
　　望贵方派遣专员与我方代表会晤，共商对策。
　　天堂圣务院梅丹佐谨呈】
　　梅丹佐思索片刻，又补充了几段华丽的辞藻，确保文采飞扬，内涵深刻，这才轻轻敲了敲桌面。文书自动卷起，被一道金光包裹着飞向天庭的方向。
　　“希望这次能派个靠谱的合作对象来。”他放下羽毛笔，思索道，“上次是哪吒来的吧？那小子脾气火爆，但办事效率倒是高……”
　　想到这里，梅丹佐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上次合作时，哪吒踩着风火轮直接撞碎了水晶回廊的吊灯，还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这路标设计有问题”。
　　“上上次是雷震子……”梅丹佐揉了揉太阳穴。
　　那位雷部大将倒是稳重，但每次出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搞得整个天堂的玻璃制品报销了一小半。
　　悬浮在空中的金铃“叮当”一声，是收到回信的提示。
　　梅丹佐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回信这么快？”
　　点开的瞬间，他的表情从紧张变成无奈，最后定格在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上。自动回复的楷体在金光中缓缓放大：
　　【贵方来函已收悉，正在呈报上级。鉴于当前为蟠桃会筹备期，预计三日后给予正式答复。】
　　窗外，天堂的圣光依旧璀璨。
　　耶和华端坐在圣座之上，光晕在他低垂的眼睫间浮动，映出一双鎏金般的眼眸，藏着无人能窥见的思绪。
　　“东方天庭……”
　　语尾的余音在空荡的殿堂内消散，连回响都不曾留下。
　　耶和华抬眸，圣光在他眼中流转，慈悲之下，是比深渊更深的寂静。
　　天堂依旧安宁祥和，天使们穿梭于云间，圣歌悠扬回荡，生命之树的枝叶轻轻摇曳。
　　一切都在神的注视下，循着既定的轨迹运转。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