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合作 ...
-
七月十九日,农历六月廿一。月犯罗睺,岁煞冲西。表里相悖,诸事三察。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火锅店内已经人声鼎沸,食客的谈笑声和碰杯声混作一团。服务员端着盛满鲜切牛羊肉的菜盘穿梭于各桌之间,空气中花椒与牛油混杂的辛辣浓度几乎要超标。
最里侧的包厢中,空调开得很足,却依然压不住火锅蒸腾的热气。
阎王手法娴熟地把一小罐香油全部倒进自己的碗里,又豪迈地加了两大勺蒜末、一大把香菜和葱花,最后是满满三勺小米辣。
崔珏瞥了一眼阎王碗里红艳艳的调料,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这么油,还能吃吗?”
阎王看着崔珏碗里粘稠的麻酱,不屑道:“吃辣锅就要配油碟!你那麻酱糊嘴又腻味,简直是暴殄天物!”
崔珏舀了一小勺腐乳倒进碗里:“油碟不够醇厚,麻酱可是北方传统吃法,能中和辣味的燥气。”
“醇厚?”阎王翻了个白眼,“你那麻酱把火锅的鲜味全盖住了!真正的老饕都知道——”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阎王的高谈阔论。
白皓云和夜穆云一前一后走进包厢,带进一阵微凉的穿堂风。
【没想到阎王看着这么不靠谱。】白皓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目光在阎王和崔珏之间转了一圈,在脑海中对夜穆云说道。
夜穆云站在他身后半步,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阎王的装扮——破洞牛仔裤配潮牌半袖,脚上是沾满灰的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条夸张的金属项链。
【像个街头混混。】她在脑海中的回应半点不客气,嘴上却礼貌地说:“抱歉,路上有点堵车,我们来晚了吗?”
崔珏站起身:“刚好六点,很准时。”
他的职业病在见到生人的瞬间便悄然发作。在起身的一瞬间,崔珏已经自然地把两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每个细节都迅速在他的脑海中归类。
白皓云的衣服毫不花哨,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像是刚从校园图书馆走出来,却绝不会被认成活蹦乱跳的大学生——那双眼睛实在太深邃了。
而他身上的衣服,款式看起来简单低调,可衬衫袖口边缘泛着珠光的暗纹,以及面料自然垂坠时展现的独特质感,印证了崔珏“私人订制”的猜测。
夜穆云则是一身黑,修身半袖配工装裤,裤脚扎进短靴。这身打扮在普通人身上或许会显得沉闷甚至笨重,但穿在她身上,却莫名让人联想到收在鞘中的利刃。
而且,这个年纪的姑娘,多少都会戴些首饰点缀自己,可夜穆云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阎王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示意他们坐下:“来得正好!我刚要和崔……师兄讨论一下火锅蘸料的正确吃法。”
白皓云在脑海中轻笑一声:【这位崔判官看起来靠谱多了。】
夜穆云冷淡地回应:【至少像个正经人。】
她拉开椅子坐下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像某种轻盈飞落的鸟类。白皓云则自然地在她身边落座,顺手为她打开餐具的外包装。
就在白皓云用开水烫餐具的当口,阎王已经迫不及待地举起自己红艳艳的油碟:“我强烈推荐油碟!蒜香十足,解辣又提鲜!”
崔珏轻咳一声:“麻酱才是正统。”
眼看着对面的两神就要来一场蘸料的辩论赛,白皓云转向服务员:“两碗老陈醋,谢谢。”
这一句话把阎王“油碟吃着爽快”和崔珏“麻酱余味悠长”的三十个理由都堵了回去。
“醋……醋碟?”阎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纯醋?”
夜穆云伸手接过服务员送来的醋碗,往里加了一勺蒜末和几滴香油:“我俩都是晋阳人,习惯了。”
崔珏的表情像是目睹了地府崩塌:“醋能解辣我知道,但纯醋……不会太酸吗?”
“正宗老陈醋不仅能中和辣味,”白皓云用筷子尖蘸了点醋,在碗沿轻轻一抹,“还能提升食材的鲜度。”
阎王一挑眉:“好吧,不愧是晋阳人。”他看着菜品上齐了,豪迈地宣布,“今天这顿我请客,大家随意!”
白皓云表面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却在脑海中吐槽:【这位阎王真的能管好地府吗?】
夜穆云接话道:【至少他买单的样子很靠谱。】
崔珏借着夹菜的一瞬,目光再次扫过对面的两人。
生死簿上记载,两人的故乡是云中市宁岚城,而白皓云额角饱满,鼻梁高挺,眉弓微微隆起,下颌线条硬朗——是典型的晋北人骨相。但夜穆云下颌内收,颧骨柔和,鼻骨纤细而略窄,更像是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温润线条……或许她的亲人有南方人?
阎王夹起一片毛肚,在锅里涮了标准的七上八下,沾满香油送入口中。他满足地咽下毛肚,然后放下了筷子,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白皓云自然察觉了阎王神色的变化:【咱们的演技应该没退步吧?】
夜穆云刚要在意识中回应,就看到阎王张开了嘴,于是决定先按兵不动,捞了一块鸭血,在醋碟里滚了滚,看阎王准备说什么。
“说起来,微信里提到有事想请教二位,其实还是桩麻烦事。”阎王抄起漏勺,从红油锅里捞出一块吸饱了辣油的冻豆腐,“我们门派审了那只妖怪,发现这些妖怪还不是小打小闹地收集灵气来供自己修炼。”
白皓云放下筷子,一抬眼:“怎么说?”
崔珏起身给众人续上冰镇酸梅汤:“那熊妖交待,它们背后还有个很大的组织,叫做‘圣舍教’,是负责收集人类的精气和生命力的。”
他点开手机锁屏——这个刚拿到智能手机没半天的判官,已经能熟练地用指关节双击截屏,和至今分不清接听与挂断的钟馗形成鲜明对比——划拉几下调出地图:“每月农历二十一,那熊妖要在城郊的龙王庙把它们收集到的东西,也就是那个红球交给一只狼妖。”
“今天正好是二十一,”阎王被冻豆腐辣得直吸气,连忙灌了口酸梅汤,又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今晚来龙王庙的妖怪恐怕不少,光靠我俩,不一定能应付过来。所以,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客气了,降妖除魔也是我们的本分。”白皓云语气真诚,目光专注,旁人绝对看不出,他正在脑海中跟夜穆云闲聊:【这两位演技不错啊。】
夜穆云微微颔首:“不知两位有何计划?”
“我们是这么个打算,崔师兄变成熊妖的模样去交接……”阎王用木勺团着虾滑,结果差点被溅起的热汤烫了手,“唉哟!我负责设结界,两位见机行事,怎么样?”
【这计划漏洞百出,连狼妖的修为等级都没摸清就敢设伏?】白皓云在脑海里嗤笑一声,脸上的微笑却春风化雨:“很周全的安排。”
“我们自当全力配合。”夜穆云回应道,同时优雅地夹起一片肥牛,在醋碟里轻轻一蘸,【猜猜看,他们是很信任我们,还是在试探我们?】
男性血凤忍不住笑道:【你俩跟精分一样,可别一不小心,把心里话也说出来了。】他接着开始点菜,【我想吃竹荪,还有……】。
还没说下一句,他就被女性血凤“嘘”了一声:【别吵他们。】
阎王嘿嘿一乐,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他举起酸梅汤,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预祝今晚行动顺利!”
四个杯子在空中相碰,冰块叮当作响。
崔珏低头啜饮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却浇不灭他心头升起的疑虑。
白皓云笑得温和,那笑容像是经过精心测量——恰到好处的稳重,不露破绽的真诚。这种完美到近乎虚假的亲切,却让崔珏脊背发凉,仿佛在凝视一尊玉像,表面温润,内里却不带一丝人气。
而夜穆云依旧神色冷淡,那表情像是经过精确计算——冷静淡定的从容,无可挑剔的优雅。这种近乎傲慢的冷漠,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在凝视一潭寒泉,表面冰冷,水下却藏着璀璨珍宝。
【太完美了。】崔珏在心中暗忖,【完美的伪装本身就是破绽。】
崔珏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与他加速的心跳同步。
他必须盯紧他们。
“说起来,我们家世代修道,”白皓云夹了一支竹荪,“小时候,我还天天吵着要跟长辈们去捉妖,后来捉妖成了工作,才发现这差事不好干。”
阎王往嘴里塞了片牛肉,含糊不清地接话:“那可不!我小时候也非要跟着师父去收鬼,有一次……”他眉飞色舞地编着故事,胸前的金属项链随着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
崔珏的目光仍然在两人身上打转。
透过略微宽松的白衬衫,崔珏能隐约看到白皓云衣服下的肌肉线条。那绝不是举铁跑步就能练就的体魄,而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淬炼出的精悍。
而夜穆云的那双手修长白皙,乍一看像是弹琴作画之手,但虎口的薄茧分明是常年握持冷兵器留下的痕迹,绝非寻常修道之人该有的特征。
这两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实际上,恐怕都能在五秒内拧断一个成年壮汉的脖子——而且很可能真的这么干过。
“两位对健身很有兴趣?”崔珏声音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夜穆云夹了一片鲩鱼片放入醋碟:“身体是修道的本钱。”
不同于男性血凤的贪馋,女性血凤活得清心寡欲,对一切吃喝玩乐都抱有可有可无的态度——有就尝试一下,没有也无所谓。但夜穆云却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再加上她总是想带着血凤多看看这世界,所以什么新鲜玩意都会试试。
【这鱼片挺新鲜,就是刺没处理干净。】她在心里点评道。
白皓云配合地笑了笑:“我们门派很重视身体素质,不然追不上妖怪。”
阎王完全没察觉到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兴奋地接话:“就是就是!我每天都要打两套拳……”
他正要继续胡编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晨练习惯,服务员恰好来加汤,打断了他的话头。
崔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公务繁忙,逼着阎王每天都要早起,这小阎王绝对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现在还睁眼说起瞎话来了。
他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了一些抓捕细节,确保到时配合默契,不出纰漏。看着天色已晚,几人便动身前去龙王庙。
暮色四合,街边路灯次第亮起。阎王和白皓云走在前面闲聊,夜穆云落后半步,崔珏则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最后,目光始终锁定在前方三人身上。
这两个道士,行走的姿态、吃饭的习惯,还有更多细节,处处都透露着养尊处优的痕迹。这不是一般的锦衣玉食能堆砌出的浮华之气,也不像名门正派的清规戒律约束下的做派,更像是在古老世家的诸多规矩下长大,多年磨出的教养。这份优雅完美地与他们身上潜藏的危险感相融,像是裹在名贵丝绸里的利刃。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两个道士之间的关系。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对视,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但两人之间,仿佛系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彼此的心跳。
白皓云说到如何用符咒镇住僵尸的关节时,夜穆云那双冷冽的眼睛也会泛起笑意;而夜穆云看向远方时,白皓云也会不着痕迹地调整步伐。
这种默契绝不是靠经年累月的相处就能培养出来的熟稔,更像是千百次并肩险境、生死相托淬炼的羁绊。
就像两把同炉锻造的利剑,即使各自封鞘,远隔千里,旁人也能一眼看出,那剑身上凝着同样的往事与锋芒。
突然,夜穆云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那双比月光更冷的眼睛直直看向崔珏。崔珏心头一跳,慌乱地移开视线,谁知白皓云也跟着回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方才说笑时的弧度,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崔珏在心里懊恼地“啧”了一声。他自认观察得足够隐蔽,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敏锐,自己不过多看了几眼,就被他们察觉了。
他轻咳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小时候我和我师弟老打架,你们看起来关系挺好的,我瞅着可不像一般师兄妹啊。”
夜穆云抬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我们家里虽说是个门派,但是更像个大家庭,除了学点符咒法术,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四处云游的时候也常在一起,所以就……”
“在一起了。”白皓云自然地接过话头,轻轻勾住夜穆云的指尖。月光流过他含笑的眉眼,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打着转。
阎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俩之间不一般的氛围,一时还有点心酸:好不容易出趟差,还要被喂一嘴狗粮。
他幽怨地看了眼崔珏,却发现这位判官正望着那对璧人出神。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可信。崔珏心想,道侣之间的确不会像普通情侣那样腻歪,他们之间的默契用“青梅竹马”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但是……
人与人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多少会有些不欲人知的心思。可他们俩给人的感觉,就是浑然一体,没了一个,另一个就不完整。
道侣会有这么深厚的情谊吗?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生死簿上,两人一模一样的出生时间。
这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龙王庙附近,阎王刚好把这有点尴尬的一段揭过去:“到了,咱们提前做点准备。”
他走到庙前的空地中央,有模有样地掐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咒语声起,一个结界以他为中心,飞快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将整座龙王庙笼罩其中。
崔珏身形一晃,周身腾起一阵黑雾。待雾气散去,原地已不见那位冷峻的判官,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体型硕大的熊妖。
就在这瞬息之间,白皓云和夜穆云手中已各自多了一柄长剑。
阎王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由得追问了一句:“这剑……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芥子符里。”白皓云似笑非笑地看了阎王一眼,“怎么,贵门派另有高招,能不靠芥子符,就把东西存放起来?”
阎王听这话音,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作为地府之主,他早已习惯随手从虚空中取物,却忘了人间的道士必须借助符咒才能做到类似的事。
他连忙找补道:“那……那倒没有,只是我方才没看见两位把符咒点了,还以为两位有什么奇招呢。”
多说多错,阎王决定不再开口,三两下窜上了龙王庙的屋顶,在鸱吻之后的阴影里蹲下,把脚边的几块瓦片挪开,又冲下面的人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在此蹲守。
白皓云和夜穆云各自走向院落一角,身影很快隐没在草丛里。崔珏化身的熊妖在院中来回踱步,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今天月明星稀,可不是盯梢的好时候。】女性血凤在脑海中说道。
白皓云笑了笑:【按理来说,咱们这帮人也不该在这蹲着盯梢。】
男性血凤嘀咕道:【你俩也不小心点,幸亏这小阎王好糊弄,随便一说就把他骗过去了,要是以后他们发现有什么不对,你俩可就不好解释了。】
【下次注意,做戏还是得做全套。】夜穆云轻轻一点头。
月光洒在庙宇的屋顶上,映出一片银白。夜风拂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潜伏者们细微的动静。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